大哥,不是我亲哥。但爷爷的爷爷却是真正的兄弟。虽然只是远房,可因为是紧邻,我们两家处得就像一家人。假如大哥还健在,今年8月8日刚好正逢不惑之年,要是那样,那该是怎样一个振奋人心、意义悠远的生日party。可惜这一切只能在梦里出现……
一、不赖的家世
大哥的爷爷(我们那时叫他二爷),年轻时是我们所在村的村支书。在那个食品、粮食十分馈乏的年代,有个饱饭吃已是不易,由于他爷爷是一村之主,时常要招待上级来的考察干部,生活比一般人家宽裕从容许多。所以每当他家飘过鱼肉的饭菜香,我和弟弟(当时大概五六岁)便眼巴巴地站在他家厨房边,端着个小伢碗,直流口水。二爷倒是个善良之人,每当这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吆喝:“来,小疤,(我弟的小名)这是你的;小麻,这是你的。”这时二爷的两个孙子,尤其是大孙子,便站有灶台边奚落我们姐弟俩:“谗猫,死不要脸,又到我们家来要吃的了。”赶紧催促他爷爷给他盛,并大声炫耀:我爷爷就是给我盛得多!这时分到菜的我们已没心思与他理论,端着碗欢天喜地往家跑,找个地方慢慢享受美味去了。
那时,他们家交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有位四、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教书。每次回家,便到他家拜访一下。那时我大哥也就五六岁光景,教书先生便拿出一搨字钉(就是小方块纸上写个毛笔字)让他认,他总能对答如流。教书先生则立马断言:这孩子长大肯定是北大、清华的料。虽然那时我们还不太懂上北大、清华的含义,但听大人们众星拱月的夸耀语气,还是让我们这帮小屁孩羡慕不已。
二、快乐的青少年
光阴如梭,快乐无知的童年很快被我们挥霍殆尽。大哥长我三岁,早已背上书包,走进了课堂。上学后,正如大家所期望的一样,成绩一马当先,并且表现出非凡的数学天赋。他的象棋水平那时也是打遍小镇无敌手;不仅如此,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每逢过年,不少街坊邻居便纷纷夹着大红纸,请我哥帮着写对联。小学里的大哥,真是好威风哟!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美、表扬声,以致我伯父随便走到哪儿,那些有差不多大女儿的人家主动和他攀起了干亲家。
带着这样的光环,我哥顺利步入初中。每年都是学校的数学科代表,奖状贴满了他家堂屋面。与小学相比,他的话更少。更多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练字,有时一坐就是老半天。他爷爷见他这样,便催他出去玩,但大多时候根本说不动他。那些与他同龄的乡下孩子,调皮得不行,时常少不了挨父母的棍棒,我哥从没在外惹事生非过。不过能有几个男孩喜欢静呢?因此他的朋友很少很少。初中三年一晃而过,那时中考也是蛮难的,两个班一百来号人,大不了考十个八个人,竞争相当激烈。总顶胜利光环的大哥不幸落榜了。家里人分外伤心,尤其是他爷爷,简直对他咆哮了,迫于家庭的巨大压力,我哥重读了一年,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高中。
三、屈辱的高中生活
进了高中,离家远了,只得住校。由于以前在家被人伺候惯了,自理能力特差,每到周末,便背大包小包的脏衣服回家。这时的同学也不像在初中,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些认识,还不敢太耍他,那些高中同学,来自附近十几个乡镇,根本不理会他是某支书的孙子、某科长的儿子,不仅偷他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而且课里课外到处作弄他,并给他起了个带有歧视性的诨号。于是便有了逃学的经历。溜回家便让他父母送回来,日子就这样僵持了两年多,到后来家人也被他搞得精疲力竭,听之任之了。
这时大伯已当了某厂的基建科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儿子的种种状况。伯母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根本想不到和他们的儿子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权当是年轻人胡闹、不懂事,他爷爷,昔日的老支书,见他这样,成天数落个没完没了。大哥也蹩足了劲,想挣大钱证明给他人看。高中回家后,曾买了许多小鸡,准备大搞养殖。他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文弱书生哪有这方面的经验,投进去的钱很快打了水漂。
四、不幸的婚姻
此时他已20出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凭他爷爷、父亲在当地的威望,自然少不了那些攀附权势之流从中牵线搭桥,很快便谈上了一户人家,并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犹然记得我母亲谈起他家办订亲酒时,所买的青鱼铺了大半个院子的壮观场面。全家老少喜气洋洋,家人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时大伯凭他与厂长多年交情,为他谋了个技术员的工作。按理说父母为他安排得如此,已是不易,但不知何故,他与那个女孩处了两个月,很快各奔东西。
失恋的痛苦,让他内向的性格更加内向。家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继续不断为他张罗婚姻大事。认为只要成了亲,有个人带着他,他的心就能安定下来。此时有关他患了精神病的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全村蔓延,那些过去趋之若骛的人家,见到大伯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经过这么一闹,本乡已无人家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不久,有个人介绍了一个外乡女,此女祖籍安徽,父亡,母改嫁而来,有个哥哥还被关在局子里,这样人家的孩子,家教可想而知。但大伯一家已无其他选择的余地,认识个把月,包了丰富的礼金,便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婚后才知,此女做姑娘时便是一个混角,男女关系乱七八糟。刚开始听大人偷偷议论,说夜里根本不让我哥碰她,后来可能有过夫妻之事,但不仅,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便在外面放风,说他阳萎,根本不像个男人,并公然与一个时常一起打麻将的单身汉勾搭成奸,我哥气得不行,但他没有像一般人一样,通过某种途径发泄出来,表现出来的只是脚步更缓、目光更空、言语更少了……
五、漫漫不归路
两次不成功的婚姻,给了他摧枯拉朽的沉重打击。班也不上了,成天在家睡觉、看电视,绝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到处乱转,有一次竟跑到离家50公里外的t市。村上有个人看见他光着脚板,在一个垃圾箱旁翻东西吃。这时家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众亲戚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正规精神病院治疗,家里那女人也顺理成章与他人走到一起。期间,我在y州上学,依稀记得我带了些东西去看他的记忆片段:那是一个五层楼的建筑,在第四层,一个长廓横贯东西,走廓东西两头都落了锁,我走进护士办公室,一个护理员把大哥从一个房间里叫了出来,带到一个专门会客的小房间,并顺手空掩上门,当时我只被允许带了几根香蕉进去(其他的东西只能由护理员定量供给他),当他缩头缩脑的向我走来时,我的眼泪不自觉浮上眼帘。他没有见到家人的喜悦,只是闷闷的听我说家人对他的思念之情,始终不答腔。我们说话时,一个精神病人贴着玻璃向里张望,呆滞无光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慌,忽然门被推开,这个人径直向我走来,我吓得直往后退,以为他要冲过来打我,谁知他跑到我跟前,抢了两根香蕉就跑,我吓了一身冷汗,也没心思与他再聊下去,赶紧道别。
在医院呆了半年,病情稳定下来,家里人便把他接回了家。在家老实了个把月,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跑出去几次,家人把他接了回来。因为害怕他在公路上被不明不白撞车,家人只得把他锁在屋里,他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撕得粉碎,连铺在地上的砖头也被掀起一大半,其时人也不成人样,不知饱饿,屎尿都解在身,家人只得把床搬出来,铺了些稻草,让他睡在地上。这时期,以前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突然变得凶悍异常,有次他爷爷送饭给他吃,他一口咬断了爷爷的一小截小拇指,完全泯灭了人性。这样挨了几年,他生病了,不吃不喝,21天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听到此噩耗,正是我小女生日的第二天。奔丧路上我泪水长流,为这个受尽苦难的哥哥。看他依然高挺俊秀的脸庞,身着年轻人不相称的寿衣,紧闭双眼,直挺挺的躺在灵床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萧瑟凄凉,伯母更是扒在儿子身上晕过去几次。时到今日,想起这一幕,我的喉咙仍一次次发紧,涕泪横流……
大哥,你在天堂还好吗?那里一定有与你和谐相处的老师同学,有和你相亲相爱的心怡女子共庆生日,还有爷爷,骨子里疼爱你一辈子的爷爷,你有没有医好他的手疾?……请您记着,百年后,我们依然是血脉相连的同宗姐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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