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父亲陈氏死后,陈媛便跟着姑母过活。
姑母周陈氏在一个大富人家做老妈子。陈媛只还是个小女孩时便懂得蹲在姑母身旁,帮着她洗衣。周陈氏打心眼里欢喜这女孩儿,乖巧又机灵。
长到二八年龄,梁家老爷要收她做妾。周陈氏忧喜各半,陈媛噙着眼泪把头直摇。不知怎么,这事传到太太耳里去了,抢先留她在身边做贴身丫头,似乎还打算收做干女儿。
陈媛从厨房端茶出来,正准备送进屋。门口围着好些个人。“怎么了,说什么呢?”纨月告诉她说:“三少爷留洋回来了,听说还带了个洋人太太——这会进去可就不好了。”
陈媛道:“老爷在为这事跟三少爷发脾气了不是?”纨月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太太在旁抹眼泪呢!”
“——那洋太太怎么样了?”
“在前厅坐着,下人们都不敢跟她说话。你瞧没瞧见,连眼睛都是绿的。”
她轻笑了几声,托盘往纨月手里一塞,“我去前厅瞧瞧,一会儿就回来。”头一转跑了。
前厅几处窗口三三两两围着下人往里窥视。陈媛挤到前边。一个身着浅色旗袍的金发女子嵌进了她眼里。仔细打量一番,回头对身旁的双喜说:“她美不美?”双喜道:“那些个洋人我们可说不好。”
陈媛抿了几下嘴,轻声道:“反正三少爷喜欢的。”转到后屋,下人们都散了不少。纨月还在那,满脸焦急。
“茶都凉了。你还是重新上过,赶紧送进去,不然老爷太太要生气的。”放下托盘急急的走了。
陈媛进去时,梁有道沉着脸,梁夫人抽搐了几声。三少爷梁彦伟默不作声坐一旁,一见陈媛进来,顿时眼前一亮,“你都长这么大啦!”她一惊抬头看去。
梁彦伟冲她一笑,道:“替我屋子收拾好了么?我可就要进去住了。”陈媛看向梁氏夫妇。他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彦伟起身出门。
一进屋,他便从身后抱着了陈媛,柔声道:“更标致了嘛!”陈媛作势推开他,嗔道:“哪能跟三少奶奶比啊!”彦伟放开了手,坐在床前,“说这些干嘛?”陈媛收拾完正欲出门,他又唤住了她,“你过来。”
陈媛疑惑道:“什么?”
他几步上前,拥着她亲吻,道:“分开这么会儿,怎么变得生疏了?”陈媛倚在他胸前,叹道:“你还说呢,我差点就被老爷收了房。”说完眼圈还一红。他一惊:“有这事,后来呢?”
“后来太太收我做贴身丫头,还说要收我做干女儿,老爷这才作罢。”
他笑了笑,伸手去解她钮扣,陈媛一把推开他,道:“少胡来!三少奶奶还在前厅呢。”一双妙目似嗔似笑瞅了他一眼。良久不见他说话,便道:“你怎么娶个洋太太回来?”
他一笑,道:“她做大,你做小不就行了?”
“呸!”陈媛夺门而出,彦伟差了一步。
【贰】
彦伟的归来,陈媛在心里自有了一番打算。梁夫人嘴上是提了多次要将她收做干女儿,不过也是提提罢了。反倒是梁有道近来看她的眼神越渐的迷离显色。
虽说是夫人身边的丫头,平日里和梁有道碰面的次数反倒是多了。梁夫人只想着拽在自己身子边了,眼皮底下怕不敢弄出什么事来,偏偏她眼神不好,知道的事都是下人们传来的。剩下内屋里只他夫妇二人时,陈媛每回进去服侍,都得揣摩着躲开梁有道的打量。那黑呼隆冬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上上下下瞅着她,仿佛要探出条隙缝钻到她衣服里边去。
晚上梳洗时,她最要紧检查门窗可曾关严实了。有回刚穿了衣服,窗那边便是“咯嚓”一声,顷刻间吓出了身冷汗,赶紧着推开窗去一探究竟。“喵”一只全身漆黑发亮的猫“唿”地一声蹿到了对过的屋瓦上,两只黑闪闪的亮眼珠子临走前呼哧呼哧回望了她眼。她从此讨厌猫。
梁夫人却欢喜得紧,她那只纯种波斯猫每天陈媛都要替她抱着,纯白、光洁,没有一丝杂色。梁夫人疼爱猫胜过对自己的儿子,年纪大的人更愿意把些猫啊、狗啊之类的当做子女,自个儿生的一个个都没那么听话,干脆不听到、不看到也就随他去了。
猫的名儿是陈媛给取的:丢丢。梁夫人一听就喜欢,名儿雅也罢俗也罢她听着都不打紧,“这名儿好听,好记!”陈媛笑道:“我是顶喜欢猫的了。”
这天晚上按理说该为彦伟置酒洗尘,又是新结了婚,更该铺张一下。天一黑,家主人的饭菜都是在里屋吃的。下人们收拾完了也都睡去,知道今晚上不会有事。
梁家大屋里,最睡不着的要数陈媛了。
彦伟总算是回来了,她盼了他六年。六年后,他不但回来了,连夫人也带了回来。她狠狠地咬断被单上的线头,恨着恨着……
梁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便是同下人说话也是平心静气的,一派出身名门的腔势。统共生养了一对儿女,晚年才得彦伟,一生的心血倾注,满报希望,谁想在彦伟娶洋媳妇的事上,素日的涵养静心都化做一潭泪水,反复叨呶着:“还怎么了得啊!”彦伟回来的头天夜里梁夫人是这么过的。梁有道嫌鄙那个呜咽的老妇人,朝了里床只管自己睡去,脑袋里浮想联翩着陈媛那小丫头。
【叁】
一大清早,陈媛打了洗脸水从厨房出来,隔得老远就看见那位新进门的洋少奶奶在跟下人说着什么,不管她怎么说,纨月都是一脸木然的不吱一声。她着实幸灾乐祸的看了几眼,刚待转身要走,突地被迎面袭来的条身影惊了一跳,洗脸水洒了大半。
赶紧是赔罪,那人反应算快,衣襟上还是沾了几处水渍。陈媛抬头一看,不想竟是难般出书房的大少爷浩伟。他正用随身的手绢子揩了两下,便笑着说:“没事没事,干净的水泼着,干了就好,你忙去吧。”
浩伟和彦伟很不一样,彦伟喜欢嬉皮笑脸,是个样样事情都满不在乎的人。大约五年前,大少奶奶因病去世,至今未曾续弦。外头人看着不免有些矫情,这地方手里头有点钱的都娶了好几房了,即便如此还是不分白天黑夜往那削金屋里钻,男人们不能不应酬。
陈媛看得出来,大少爷性情细致,旁的人看来是弱势的。梁有道在他三个儿子间指望最高的是小儿子,浩伟的脾气像他母亲三姨娘,有点的迂,黏了,因此虽是长子,并不怎么得宠。彦伟就着实像他父亲,玩世不恭,顶喜欢逢场作戏,官场、仕途要的就是他这样的。至于第二个儿子俊伟,几年前不瞒这个家庭、这个父亲,跟着一群人走了。当时可把梁有道气坏了,病了大半年才见好,梁夫人乐得袖手旁观,以后家中定下规矩,谁也不许提这个忤逆子。
梁家的几位小姐近两年相继的出嫁了,最年幼的那位小姐和陈媛同岁,如今在省城里念书,只周末才回来。彦伟归国之前,家里正替她筹划婚事,经彦伟这么一折腾,这事怕要先搁阵子了。
陈媛在河埠头上看到姑母正在洗衣,不时揉着腰背,她连忙迎了上去,接过姑母洗了一半的外套过来。周陈氏叹息道:“原以为有个盼头了,不想还是没指望。”陈媛不解道:“怎么了?”周陈氏便将刚才听说到的告诉她:“仗要打过来了,烧杀抢掠死了很多人。我如今年纪大了,到时候你随老爷太太逃吧,我守着这里的屋。”
陈媛丢开手上一件袍子,道:“都是听说的,没个准。淑灵过两天就回家来了,要真有个什么,她还能不知道?”周陈氏笑笑地盯了她看,说:“单是你,能早些找个好人家过门,我就省心了。”陈媛正为着彦伟的事烦得闷,再一听见姑母这么一说,心里更是躁急,抿紧着嘴捶衣棒。
不到中午,大门口便传来一阵咋呼,陈媛满以为是那洋夫人闹出什么笑话了,站在前廊檐下等人来告诉,却见看门的施贵拎着小姐淑灵的皮箱走进来。正诧异间,转眼看到彦伟不知为着什么皱了眉头向她走来,一见她,立刻又是笑嘻嘻的。一个上午都没瞧见他人影,怕是才睡了起,心里更是咬着牙地恨了。
彦伟笑道:“有谁罚你么,在这站着?”想到早上姑母的话,再看淑灵也回来了,陈媛心里头真正开始慌了,仗一打过来,姑母势必留下来守着祖屋,大院里上下几十个佣人肯定是散的,留,也顶多留几个。姑母留下来,她就跟不了梁夫人走,这战火烽飞的年代,谁知道哪年还能遇上?况且,她心里最清楚不过,要是浩伟拉下了什么,一定非回来守着不可。彦伟纵然也是喜欢的,可要他回过头来取,就不能够了。
“淑灵小姐回来了,当哥哥的几年不见,还不去么?”陈媛心里烦极,面上仍旧笑得娇悄。彦伟看得竟被迷了,他顶受不了那些个见面给脸色的女子,即便是再美貌的。她趁此,远远躲开他去。近在眼前的人,总是得不到,更把他迷得心痒难搔,隔了六年,不见没有生疏,反倒比之从前更沉醉了。
【肆】
梁有道一听到小女儿回家,心喜之后又是惶惑,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淑灵收了遮阳伞进屋,那头黑发烫成卷曲,呈波浪地在后肩上挂着。梁夫人一听到下人描述,心里就是一阵冷笑,暗想:又有得闹了!梁有道沉着张脸,道:“怎么突然回来,出什么事了?”
淑灵亲亲热热地坐到父亲腿上去,道:“打仗了,学校关门。”梁夫人刚哙的口茶险些呛出,惊呼:“什么?”梁有道面有愠怒,单对淑灵说:“去,回房歇息,把你大哥叫来。”淑灵笑嘻嘻的走了。梁夫人连忙道:“有什么事要商量,现在彦伟也回来了,找他不好么?”梁有道气道:“同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梁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淑灵老远便看见浩伟正在修剪一株海棠,偷偷猫到他身后,待他回身时“哇”地吓了他一跳。浩伟惊地一退,险些撞翻一盆海棠,赶忙去扶正,一面道:“回来啦。”淑灵笑道:“大哥还这么爱这花呢!”浩伟先没作声,后问:“仗打到这来了?”她惊道:“大哥也知道?”浩伟摇摇头,莫可名状的一阵阴霾,问她:“学生中可有去游行的?”淑灵道:“有啊,同学还拉我一起去呢!我可没兴趣凑这个热闹,——大哥,待会爹若要问你往哪逃,你不如说去上海吧。那里租界多,要那儿也打起来,往租界里躲,别的地方可说不准了。”
浩伟心痛地望了望园子里摆弄了这么许多年的海棠花,这个家早也要散了的。兄弟姐妹十几口人,各有各的打算,谁又真的在乎过,早早的都要往外处去了。淑灵见惯了她这个有点儿抑郁的兄长,不以为意,悄声道:“我有回听人说,二哥也在上海呢,这事你可千万别对爹说,就是他也听到过,你也要否认,不然就去不成了。”浩伟不置可否的走去前厅。
家里要替淑灵找婆家的事,她早就听来省城送包裹的奶娘说过了。婆家的事都由梁夫人一手操办,对家虽说也是名门望族,可其实是个败家子,还往那烟馆里逛,一身的都是病,梁夫人这么做自是有她的打算。她好不容易得着个儿子,女儿过门不久便难产死了,一身的指望全在小儿子彦伟一人身上。眼看长子无用,次子离家,出嫁的几个女儿要好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最末的淑灵梁有道尤其疼爱,表面上风风光光是要的,暗地把男方早打听了一清二楚。
淑灵母亲是个小妾,原是个戏子,家里的处境本也艰难,更无男丁,只得一女,梁有道原是失望之极,满月时才抱上手,不知怎么,对这个女儿倒很钟爱了起来。淑灵自小聪明讨人欢喜,有着父亲宠爱,家中上下视如掌上明珠。梁夫人冷冷地看在眼,淑灵的母亲生就一双狐媚眼,一并遗传到女儿身上,就会勾人。每次看到那对母女,她心里便嫉得慌,单是她母亲还不打紧,那女人天生胆小怕事,这些年下来明的暗的给了她不少苦头吃。偏那黄毛丫头,时不时地和她唱反调,梁有道就是呵斥,也是喜欢大过责怪。
【伍】
天色尚朦胧微亮,雾气弥漫间,梁家大院的一行人裹着毛毯的有、抱着细软的有等等,硬往那马车厢里挤。那日梁有道同浩伟商量一下午,都议不出个去处。梁有道的意思是去北平,想来是天子脚下,总归好些的。浩伟是想不如避去上海,淑灵虽然调皮,有一点还是被她说对了。况且,他也想探探二弟的近况。正相持不下之时,彦伟突然从外间奔了进来,梁有道刚要怒斥他放肆,他立刻一扬手中的电报,急道:“爹,来不及收拾东西了,我刚接到电报说五日之内这里必将沦陷!”
梁有道惊呆,张着嘴半天才吐出句:“如何……如何是好?”浩伟加紧道:“爹,就去上海吧!”梁有道舍不得这份家业、田产,梁家几代人苦苦守着的啊!目眶含泪,支吾半晌说不出一声来。浩伟忙搀扶下,立时着人去请大夫。另一边,彦伟趁空对浩伟道:“你知道电报是谁发来的?”浩伟微一皱眉,“是二弟?”彦伟神秘一笑,就奔去厨房看药可曾煎好。
厨房里只陈媛一人看着药,彦伟绕有兴致地在门缝中细看,一边轻手轻脚行至她身后,“发什么呆呢?”
“啊?“陈媛一惊,再看是他,没好气地,“吓死人了!”
“什么好怕的,有我不是么?”彦伟挨着她坐下,接过她手上的扇。
“老爷这是怎么了,突然地就说不了话了呢?”她道。
“大夫说是中风,半边身子可能不能动了。”彦伟心想往后没人管得住他了,并不如何伤心。陈媛暗地也松了口气,随即想到他们还是就要南下去上海,又郁郁寡欢的。
“你是怎么了?”彦伟突然道。
“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这兵荒马乱的……等日子太平了,屋子又没被毁,你们还回来住吧。”陈媛有意地这么一说,看他什么反应。
彦伟问她:“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吗?这怎么行,以后可不能不看到你……”陈媛把脸别了去,不作声。彦伟扳回她肩膀,用手指揩了几下她腮边的泪挂子,此时此刻,她忽而想起晨间浩伟从兜里掏出的那块白手绢子,要是彦伟也有一块就有多好。
彦伟走后,淑灵走了进来,在陈媛身旁一坐,悄声道:“我的法子管用吧!”陈媛瞄眼她,喜不自胜,“要真能和你们一起去上海就好了。”淑灵道:“当然能!大娘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又不喜欢他娶的媳妇。再说了,爹现在病在床上,多带两个人也是要的。”陈媛笑而不语。
淑灵心思精明机灵,却藏不住事,又说:“路上的时候,可得想办法让大娘尽快收你做干女儿不可。有你跟着我们一起上路,我就不怕那老女人的算计了。”陈媛笑道:“看你说的,好像我有多神通广大似的。”淑灵拉着她手说:“要不是你让奶娘到省城给我带口信,我还真糊里糊涂嫁了那病佬鬼了呢!”说时,眼中现过一丝怨恨。
陈媛笑着安慰了她一番,心下又细盘算起旁的什么事了。
【陆】
也不知彦伟如何劝说的,陈媛是终于跟着梁家人登上由水路奔往上海的船了。一路上舟车颠簸自不必说,梁有道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梁夫人有次偷偷擦着眼泪向陈媛说,“这病怕是给他病糊涂了,现在样样事情都只找浩伟商量,由着彦伟什么都不吩咐!”陈媛好声安慰,一壁想:现在要吩咐什么了,后事么?
其她几位姨娘素日被这正室压制、忍气吞声,好不容易失了势,赶着来的落井下石,冷言冷语的丢几句去,就够那老太婆气喘半天的了。眼睛不好的人,耳力倒是不坏。旁人说起些什么,拐几个弯就想到自身上,心里只有愈发的气。那只叫丢丢的猫也真的丢了,丢在老家里,终日除了唉声叹气,唯有回想想丢丢的乖巧,和她那极尊贵的前半生。
陈媛眼见这情形,要旧事重提怕是没想头了的。不做干女儿了吧,也没什么要紧了。这家迟早就散了,到时候自己跟着谁走,倒是难说。
晚间她正要去房里送茶,隔着窗又听得梁夫人呜咽着,这次撕心裂肺地疼了似的,不依不饶,直指到梁有道脸上去,“你病糊涂了是不是?居然把帐房的钥匙都交给他,你说,是不是那贱女人给你吃了迷*,你这样糊涂啊!”床沿上的梁有道气得急不出话来,嘴里像塞了麻花只有“噜噜”的声响,突然一口浓痰吐了出来,昏了,梁夫人连忙的避开。
她顾着自身哭,等到终于发见丈夫昏死,吓得奔出房来大叫。第一个冲出浩伟,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梁夫人吓得脸僵白,痉挛地往门里指。
这一晚直到天亮,大夫才从房里出来,两个儿子也都守了一夜。几房姨太太轮流等在屋外头候消息。
浩伟送到岸上,大夫对他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等到了上海,再慢慢医治吧……”浩伟连连点头,瞧见大夫面有难色,问:“还有什么不妥么?”大夫道:“再不能受激了,不然怕是这病……”浩伟心下明白,只是叹息。
彦伟去看她母亲时,见她一声不啃直着眼瞪天花板,原本丰腴的脸顷刻陷下去,眼窝一晕黑,彦伟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问:“娘,你这是又怎么了?”梁夫人闷声不响,背对儿子翻过身去。
彦伟的那位夫人要进来,见丈夫对自己摆了摆手,又退了出去。陈媛看在眼里,有点的喜色。
船临到上海的前两天,倒也没再发生什么事。日夜的,浩伟守在他父亲身旁,现在下人不多,陈媛从早忙到晚,浩伟便自己在父亲房里搭了张小床,以防随时需要。梁夫人瞅着这副架势,劈头对彦伟道:“看你还能争到什么,我们母子一并的都挨饿等死吧!”彦伟照旧是嘻嘻笑的,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大哥的为人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的。
【柒】
到上海后,经彦伟的一个老同学帮助下,找着了栋小公馆住下。为这事儿,也把梁夫人近几日的郁闷小小的吐气了一下。又是装修、又是添置家用,上上下下折腾了遍,直过了半月余才算合乎了众人之意。
夫人和姨娘们还是嫌鄙不好,合计着日后慢慢重置。梁有道病着,也没人问他发表意见。最欢喜的自要数淑灵了,这里比她听从同学处形容的还要漂亮,她才不会学样她那几房姐姐一个个跟了败家子从此干等着认命。一得空便向人打听霞飞路、四马路……最不要见到梁夫人时她也往外跑,反正家里没人能省下只手来管她。
淑灵母亲还是戏子时曾随着戏班子来过上海,旧地重游,隔了十几年,更眷恋起从前,那些有钱公子哥啊,纸醉金迷的来捧场,可是他们又不能娶她,几经周折,算是嫁给了豪门,耗尽了青春,真是可惜,守着这么个人,现在又这样,能甘心了就?……
陈媛这两天总听到彦伟房里争执着什么,说的都是洋文,她听了不懂。见了他时,也是皱眉愁脸,不几日的,人便天天的往外跑,半夜里回来。
梁夫人干脆也生起病来。淑灵时常拉了她母亲出去,开始她母亲不同意,后来淑灵告诉她母亲讲:“去看人家唱戏呀,可好看了。”她母亲毕竟有戏瘾,说要早去早归,她爹还病着呢。另几房姨太太正好凑成一桌麻将,过得还不算闲闷。
单是浩伟,自他父亲病下后,早晚寸步不离的候着。有天,替他父亲擦身时,梁有道含着泪地捏紧儿子的手不放脱,浩伟心里也是一样的刺痛,轻拍着他父亲的手说:“放心吧,你只管安心养好病。”
接到父亲病重的电报,俊伟也赶到了小公馆看望他父亲。梁夫人从外间进门来,劈面就瞧见他,心惊肉跳,脱口便道:“你来做啥?”
俊伟一时语塞,他母亲急了,回道:“我儿子不能回来啊,讲的什么话!”梁夫人眼见又多了个争家产的,阴着脸的笑,上上下下睃那对母子。俊伟转身就往外头走,他母亲连忙拉住他,叫着:“人家儿子随便带个不明不白的人就能住进来,凭什么自家儿子倒不能住了啊!”死死拽着俊伟不放,一面扯着嗓子的哭,“真是作孽啊,亲身儿子几年不见了,一进门却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嫌鄙,你们凭凭这个理啊!”
几位姨太太都来劝说,彦伟赶紧往外溜,只当没看见。梁夫人一听“别有用心”更急了,指到她脸面前,喊:“你说谁别有用心,你说说清楚!你说啊,这几年一步都没进过门,一听到老爷身子不好了,赶了忙的叫回来分家产,有你们这种母子么!”
俊伟气得脸通红,甩开她母亲硬外往走,她母亲死命抱着儿子的腿,叫:“儿子啊,你看看你娘这几年就是这么过的,你怎么还这么狠心扔下娘不管啊!”俊伟也眼眶红了,姨娘们都拉着他劝说,“你看看你娘这几年日思夜想的,快别犟了,她年纪也大了,身子撑不住啊……”
里间梁有道早听到外面吵成一锅了,浩伟按着他父亲不让起身,“外面没什么,过会就好的,爹你身体要紧。”梁有道浑身抖得厉害,连着床架子也咯吱咯吱晃,浩伟急了,“爹,还有什么比你身体要紧啊,你又去听那些闲话受什么气啊!”梁有道只顾愤,半晌好不容易逼出句:“……等我死了由着她们闹去……”浩伟大惊,连忙止住:“爹!你别气,我去替你劝她们,你好好躺着……”立时奔了出去。
俊伟正相持不下间,见浩伟突然一把将自己抱住,“二弟,别走了吧!”俊伟对他这个大哥还是肯听的,算是点下了头。
晚间陈媛去替俊伟收拾房间的时候,俊伟母亲偷偷塞给她一包东西,算是谢她给出的主意,陈媛笑而收下。她道:“还真多亏了你告诉,不然真不知道他在上海。”
陈媛收拾完又待要进去俊伟的房间,瞧见浩伟和他在站着说话,便特意去打盆洗脸水再来,一进门,轻声道:“二少爷,洗把脸睡吧。”俊伟放下书册子,望了望她,疑道:“你是陈媛?”她笑道:“认不得我了么?”俊伟也笑了起来,走近几步道:“真快认不出了,没想到你跟着父亲他们一起来了,我原还以为你怕是早嫁人了吧。”陈媛羞地脸上一红,“我们当下人的嫁不嫁人都一个样,还不为口饭吃么。”
俊伟有意严肃起来,说:“你该和淑灵一样去念书,去长更多见识,在这里……”他绞了把毛巾擦脸,再不说了。陈媛轻叹说:“那样当然是好的……只不过……”她接过俊伟手上的毛巾,嫣然一笑,“歇息吧。”俊伟看得心中一醉,一把拉了她手,“只不过什么?”
陈媛挣脱着,低了头不看他。他更急了,“只不过什么,不能告诉我么?”陈媛委曲的说,“我手疼了。”俊伟松了一下,连忙又拉着另只衣袖,慢慢靠过去。陈媛心里噗噗乱跳,只觉一双臂膀从身周围绕了过来,收拢着贴牢一个胸口拥着。
夜里浩伟忽而想到件事来找俊伟商量,在窗外头瞅见了这幕,涔涔地回去屋里躺,却辗转着。
【捌】
小公馆里的人经过这件事后都有点不太爱说话了。梁夫人向来不跟姨娘们一处,一日家产没着落,一日睡不安稳。陈媛有意无意避开点那老夫人,一有机会便和俊伟出去,不知哪天梁有道两脚一蹬了,自己也算是有个着落了,犯不着还去想往不着的。
梁夫人找不着人诉苦,开始狐疑起淑灵母女,近些日子越发瞧不见那对狐媚眼了,留了个心眼。
从绸缎庄出来,正好遇着游行,车夫绕路从霞飞路经由百乐门回去。
一位美妇身着月白竹布衫,外罩元色绉心缎镶马甲,站在百乐门口,云鬓散乱不少。幸好天色暗沉,不怎么见得清。年轻军官几步上来拉住她,要亲吻,美妇笑咯咯地推开他,又走。军官不饶地抱着她,不知咬耳了什么,女人笑得身子乱颤,瘫了似的吊着男人的膀子,两人又都回进了舞厅。
梁夫人瞅着这幕,一刻不停指着车夫回小公馆,稍慢了便尖着嗓子眼叫,早晓得那女人是这料货色,该她逮到机会回去告诉……
淑灵闹着也要过来见识见识,老远看见个女人骂笨手笨脚的车夫,顿时心里一凉,又不敢确凿,急得六神无主。
到半夜她们母子都没敢回小公馆,一连几天都住在外面。她母亲胆子尤其小,咬定是被那女人瞧见了,这两天指不定就候在舞厅门口捉奸了!自打梁有道病下后,又把帐房钥匙一并交了浩伟,那女人日日找茬生事,逮着零星点事就够闹的了。
干等着,门口不出。年轻军官不知她嫁人,求她跟他结婚一起去西安,淑灵连劝她母亲答应。一晚,接到通陈媛来的电话,淑灵听了忍不住一壁的落泪,挂断后她母亲问她什么事,她伤心的说,父亲过身了……
女人歪在床上惊住了,直直地看着电话,“她们还能饶过咱们……”淑灵擦着泪说:“当夜里爹就不行了,送到医院已经……陈媛说这两天家里闹成一团,劝我们千万别回去了。”她母亲白了脸,颤颤地,“那女人肯放过我们……”淑灵告诉她,“陈媛绝不会说的。”女人小松了口气。
陈媛自是不说的,梁家屋下永远的堆着、挤着、横着都是人,能少,还能不好?
后事都料理妥帖了,接下来就是分家,淑灵那屋不必说。浩伟熬过这些天,憔悴,转眼老了快有十岁。
陈媛在前院里独想数目,偏巧那位许久不见的洋夫人提了皮箱经她走来。她现在对这女人没什么心悸,一身心思都放到了俊伟身上,对准那女人笑了笑。
洋夫人微微像是一惊,走进梁家后,除开丈夫后陈媛是唯有一个对她笑过的,她走来坐在她身边,说了串话,陈媛当然是不懂,却看见她一双绿眼睛里泛起了泪。陈媛拉着她手,连劝:“别哭、别哭。”
洋女人说了个单词,陈媛莫可奈何地摇头,见她从皮箱中找出张相片,上面还是她和彦伟在国外时照的。“嚓”那女人撕成了两片,彦伟的一爿留在台阶上。陈媛一望见相片上彦伟的笑,没来由的一阵厌恶。
拿到钱的姨太太们有的说去找女儿,有的在这过。俊伟扶着母亲道:“娘,你放心吧,顶多就三年五载的,也有人照顾你。”
陈媛一听不对,俊伟回去楼上取行李,连忙过去问:“什么三年五载?”俊伟一阵尴尬,支吾着道:“我考上留学公费了,学校派我出去深造,想也要……”陈媛大惊:“那我怎么办?”
俊伟木着不动,没有话说,立久了,他母亲在楼下直催:“车来接了,还不下来?”俊伟提了皮箱直往外去,陈媛拉也不住。
楼下一辆漂亮小轿车,一段白藕般的臂从罩衫下露出来,向着俊伟直招,嗲嗲地唤:“俊伟这里,伯母您坐这边呀……”几步远的梁夫人也不甘示弱的对儿子道:“沈家小姐家底怕没王家殷实,不如还是王家小姐吧……”
身后的脚步慢慢移着近向她,“想是我错了,当初不该让你跟着来。”
楼台显是晃着的在摇动,人就要不稳地跌下去,回身一看,就是浩伟。
“是你去劝说的?”
这话问得大约多余了,彦伟做事只三分热度,哪里真会凭一时意气去劝帮?
等她发见昔日挤得一堆的小公馆,夜晚单剩下她,隐隐的又有悔恨。
凭着手头里这点钱,在上海能做什么,仍旧找个家人做事,或者从此堕落,也能风光一时……
浩伟在哪了?
不如回去,跟着姑母一起守着,到底有个踏实。对了,还有那些海棠,那是他欢喜的,她头天进梁家大院时,见一个下人抱着盆海棠,她对她姑母说她很喜欢这花。后来海棠渐渐的多了,浩伟新婚前那段时候天天让人添置新品种,大家都以为新夫人欢喜……
到底回去守着?踏实的过,或者他,还会等着她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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