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坐在八点钟的大门前,玉米田地延伸到远处,成为绿色的海洋。阿呆对着玉米之海是没有感觉的。他的意识里没有季节的交替,没有色彩,只是茫茫的。阿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在大门前的。
远处的路口走来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手中都有一个绿颜色的玻璃瓶,他们走走停停,摆弄着手里的瓶子。他们渐渐靠近了阿呆。
他们并没有发现阿呆,他们像刚才一样停下来。小男孩说:“现在喝了会不会肚子疼?”小女孩说:“会的,现在太凉了,天热的时候喝最好。”小男孩把小女孩的那瓶拿在手里,他看着两个瓶子说:“它们会不会有一瓶多,一瓶少?”小女孩说:“哥哥,我喝那瓶多的。”小男孩一时找不出多少,递给小女孩一瓶说:“男孩应该喝多的。”小女孩撅起了嘴,她说:“哥哥,咱们喝的是可乐还是雪碧?”小男孩说:“是可乐啦,你忘了咱们上一次喝的是可乐,可乐是有颜色的。”小女孩点点头。太阳悬在东南的天空中了,阳光是白茫茫的,树的影子若有若无。
他们感觉到了热风,抬脚往前走。小女孩先看见了阿呆,她看见阿呆圆圆的眼睛,脸上很黑。她悄声说:“哥哥,阿呆。”小男孩也看见了阿呆,他一点都不害怕,他常看见阿呆坐在这里,他喊到:“阿呆!”阿呆抽了一下鼻子,抹了一下嘴边的口水,说:“奶奶奶。”小男孩便笑了,他对阿呆说:“我不是你奶奶,你别‘奶奶奶’的,我是男的,你叫她奶奶可以。”他指了指妹妹。
小女孩背过脸去,又扭回脸来。她说:“哥哥,他不是叫你,他只会说这三个字。”小男孩说:“我早就知道,这还是我对你说的呢,你喊他阿呆。”小女孩望着哥哥,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她这么做。“喊啊,没事儿!”小男孩说。于是小女孩对着流出鼻涕来的阿呆喊:“阿呆!”阿呆嘴里吐出不清晰的三个字:“奶奶奶。”小男孩拍着手说:“他喊你奶奶了吧,哈哈。”小女孩说:“谁喊他‘阿呆’,他都会说‘奶奶奶’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小男孩歪着嘴,“谁告诉你的?”小女孩说:“我忘了,反正我知道。”
阿呆坐在一块条石上,他伸着两条腿,光着脚,短裤上沾满了黄土,光着的上身也有许多。他嘴里的口水不断的流出来,弄湿了手背,还把地面湿了一片。阿呆的黑脸上有些白东西,是汗渍。小男孩看见阿呆的口水不断的流出来,往前一步,像是观察。他摇晃着瓶子说:“阿呆,你喝不喝雪碧?”阿呆被瓶子所吸引,他睁大了眼睛。小男孩站直了身子,指着太阳说:“阿呆,现在还不是最热,到了最热的时候才好喝。阿呆,太阳到了这里的时候,我在给你喝。”小男孩指着正上方。阿呆看着天空,他低下头,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小女孩看见了那些眼泪,说:“哥哥,阿呆都哭了。”小男孩说:“那是看太阳看的。”小女孩又说:“哥哥,你是不是骗阿呆?”小男孩说:“我真的想给他一点点,等喝的时候再说吧!”小男孩说:“阿呆俺们走啦。阿呆——”阿呆看着他们走过去说:“奶奶奶。”
阿呆的奶奶移动着步子来到门口,她对阿呆说:“阿呆,别人说什么你又不懂,也就别和他们说话,你谁都喊奶奶,亏吃大了,你知不知道?”阿呆对奶奶笑了,他伸出颤抖的胳膊,从奶奶手里拿过来一个馒头。奶奶说:“你别乱跑,渴了我给你拿水。听到没有,阿呆!”阿呆说:“奶奶奶。”奶奶看见阿呆咬了一口馒头,馒头上便沾满了泥土。她移开视线,看见徐老太在远处的路口坐着,她便挪动步子往那里去。阿呆一只手拿着馒头,一只手拍打着黄土,不时把土面子填到嘴里。
徐老太招呼阿呆奶奶坐下。徐老太说:“我刚才看见两个小孩手里拿着两个瓶子过去,我问那是啥,他们说是汽水。”阿呆的奶奶“奥奥”两声,她想起还在院子里的时候,外面有小孩的声音,她想:就是那两个小孩吧。徐老太说:“这两个小孩还跟阿呆说话,不像王家的那孩子,竟那石头砸阿呆。”阿呆奶奶又“嗯嗯”了两声。徐老太问:“你生病了?”阿呆奶奶确实感到不舒服,她说:“不生病也活不长了,我今年75,还能活多久?”徐老太在核算阿呆奶奶的年纪,她费了一阵脑子,算出阿呆奶奶确实是75岁。她说:“73,84阎王不让自己去,你过了73,也就往84那个坎去了。”阿呆奶奶说:“活那么久?还想活长一点,我死了阿呆可怎么办?”徐老太便不再说什么,她想到这位老姐姐拉扯阿呆这么多年确实不容易,而让人揪心的是阿呆永远都需要人照顾。阿呆奶奶说:“老大又出了事,还不如早死,死了看不到心也就不烦了。”
徐老太叹了口气,问:“老大家跑了就跑了,不能回来了。”阿呆奶奶说:“跑掉总不是个办法,不跑他们更没办法。”阿呆奶奶的大儿子五十多岁了,收麦子的时候和邻居合伙,不想把邻居轧在了车底下,邻居躺在病床上,满身插着管子,每天住院费两千多,老大出了八万块后,实在没钱了,也就跑了。徐老太说:“他们自己去办吧,好在你还有个小儿子,还有两个闺女,有他们在你就饿不着。”阿呆奶奶说:“我现在好像是生病了,这可麻烦了,生了病也就等于等死了。”徐老太说:“人老了就怕有病。”阿呆奶奶叹了口气,说:“我死了,阿呆也活不长了,不会有人照顾他的。想想,我真不该碰到这孩子,老大在外面捡来的,模样可爱,又是个男孩,就养着吧,到了他一岁多才知道是这个样子。一直舍不得丢了他,也就长到了现在,十四五了。”徐老太不说“以后就好了”的这种话,阿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等他奶奶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以后了。徐老太叹口气,说:“也不能往坏处想,每家给阿呆一口饭吃,阿呆总会活下去的。人家不是常说这种人活的时间长吗?”阿呆奶奶说:“胡说,没有的事儿,我家的人都不管了。别人家还问什么?”树阴暗黑起来,不少人聚集到卖油条的那里,这个卖油条的商贩是个外乡人,他家油条口碑不错。两个老太太被吆喝声吸引,她们看着那群人,徐老太说:“我都不知道几年没吃油条了。十几年也都有了吧,牙全掉了。”阿呆奶奶说:“没牙了也就不吃了,我待会给阿呆去买一根,阿呆今年还没吃过油条。”
阿呆奶奶一直看着买油条的散去,卖油条的便推着车子过来。他对老太太的话没怎么注意,他还是在接下来一声“等一等”的声音里停下车子。“你买油条?”商贩问。阿呆奶奶颤抖抖站起来,走到驮篓前。商贩问:“你要多少?”阿呆奶奶看着油条,她费力的从衣兜里掏钱,她说:“一根多少钱?”商贩说:“你不多要点,一根怎么卖?”徐老太说:“她买给家里的孙子,多了吃不了。”商贩说:“两毛吧,给你按两毛。”阿呆奶奶便从一叠毛票里抽出一张两角的,她接过一根用方便袋装的油条,脸上皱纹开绽。她又坐回原处,把油条举到徐老太的鼻子前,“你闻,多香!”
阿呆的腿边出现了一串蚂蚁,蚂蚁是来搬运馒头渣的。阿呆看着蚂蚁排队忙碌,想起来了,就望一下太阳。他的口水淹死了十几只蚂蚁,有的还奋力挣扎,逃脱泥水。
两个小孩坐在花椒树下,看着雪碧出神。他们的母亲正在锄草,他们的母亲为了让他们听话就买雪碧给他们。小男孩冲妈妈喊:“现在是不是最热的时候了?”妈妈说:“喝吧。”小女孩看着哥哥用牙要盖。她也咧开了嘴。小男孩把他那瓶递给妹妹,咬妹妹这一瓶。小男孩说:“喝吧,喝吧。”他们很珍惜的把汽水喝光,打着嗝,彼此笑了。小女孩说:“哥哥,你不是说的要给阿呆喝的吗?”男孩说:“哎呀,我给忘了,那就不给阿呆喝了。如果他先喝,那剩下的还能喝吗?”小女孩说:“不能喝了,那就太脏了。”接下来,两个小孩就用瓶子装起蚂蚁来玩。
阿呆奶奶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走到大门口,阿呆低着头,摆弄一堆小土包。奶奶喊:“阿呆。”阿呆抬起脸来,叫:“奶奶奶。”奶奶便把油条放在他眼前,说:“待会给你吃油条。馒头你吃了没有?”阿呆看了一眼太阳,紧接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奶奶说:“你看太阳做啥?太阳能把眼弄瞎的。”奶奶费力地往院子里走,后来她就坐在树阴里,她估摸了时间,差不多11点了。
阿呆的意识里茫茫中有一只瓶子,瓶子里装满水,他看太阳,瓶子就会出现。至于拥有了瓶子干什么,他是不知道的。两个小孩走过来,他们跟着妈妈,他们想着别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阿呆,更别说是和阿呆有关的汽水。他们很快就走过阿呆面前。阿呆看到小孩子,总觉得他们和瓶子是有关系的,再往深处他是想不到的,他的意识里茫茫一片。
阿呆再次看到太阳,打了个喷嚏。他晃悠的站起来,因为坐的太久,腿麻了,他晃晃悠悠走起来。阿呆走的不慢,就是晃得太厉害,像个做了机关的木头人。他往东去,他往哪是自己是不知道的。在前面,王家孩子在砸一只瓶子,已经破了一个了。他很入神,没有发现阿呆。阿呆看见了王家孩子,不再走了。
“阿呆。”王家孩子叫了一声,他说:“你叫‘奶奶奶’啊,阿呆!”阿呆并没有说“奶奶奶”,他似乎知道不该对王家小孩说。“阿呆!”王家小孩又叫了一声,阿呆没有反应。小孩拿起个石子投在阿呆脸上,阿呆闭了一下眼,小孩却跑掉了。阿呆走向往草,刚才王家小孩在砸什么东西。他看见了绿色的瓶子,因为高兴,呼吸加快,他弯了腰,身体像在地震。他茫茫意识里有了太阳,瓶子以及瓶子中的水。他把绿色的瓶子拿起来,是一个农药瓶。他往回走。
阿呆奶奶坐在树荫下,隐约睡过去,醒过来也是不清醒的。她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她动动手,手却没有反应。她想:完了,得病了。
阿呆倚在大门口,他两只手费力的把农药瓶子宁掉。这是一瓶用过的农药,保险盖已经没有了,瓶底有一层药水。阿呆把打开瓶盖当成巨大的胜利,他把瓶口塞到嘴里,在嘴里叼的“哇啦哇啦”的响。他的意识里不断闪现一只装满水的瓶子,他对农药刺鼻的味儿是没有意识的,他仰起头,瓶底的农药喝进肚子。
阿呆奶奶喊:“阿呆,家来,我给你油条。”阿呆进了大门,出现在奶奶的眼前。奶奶看见农药瓶子,还闻到了药味,她立刻喊起来:“阿呆,快丢掉那个瓶子,阿呆,快丢掉,那有毒!”她现在只能说,平时说话她带着手势,阿呆还能懂几句,可现在她坐在椅子上,好像是中风了,一点都动不了。她只能喊:“阿呆,快点丢掉瓶子!”她一直喊着,越来越绝望。阿呆在奶奶的喊声里,却越来越兴奋,他把瓶子装上水,拿起那唯一的一根油条,别吃边喝瓶子里的水。
“阿呆!”奶奶喊了一句。“奶奶奶”阿呆说。他坐在地上,看着奶奶不动有了一点奇怪的感觉。“阿呆,奶奶哭了,嗓子也哑了。“奶奶奶”阿呆回答,他的声音小了许多。
“阿呆啊,那是农药啊,那不是你看见的小孩子手里的汽水啊,农药不能喝啊,你会死的。”奶奶的眼泪已经流光了,接下来,她看着自己拉扯达到十五岁的阿呆在地上打滚。阿呆挣扎了十几分钟,最终一动不动了。
阿呆奶奶看着阿呆死去。她说:“阿呆,你死的奶奶的头里,奶奶也就放心了。”她还是没法动,不知是疾病还是悲伤,阿呆奶奶的意识慢慢消散了。只剩下一个飘着农药味的闷热的午后。
2008年8月13号手稿
2008年8月17日23:59:40电子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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