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听姐姐说安老师去世了。我在瞬间的感觉,仿佛我站立在秋风里,一片枯黄的叶子正打着卷缓缓落下,我本来应该接住它的,至少哪怕能够闻一闻它衰老的气味,看一看它枯干的容颜,可我只是侧过身,甚至无视它的凋落,一转身离开了。
安老师是我上师范时候的习字老师,他是河北省书法协会的会员。我不知道他作为一名书法家的声名是否显赫,因为我对那个领域一直是陌生的。然而我至今记得他独特的字体。他的字有些特别,看来看去,总觉得那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画,因为他的字里常留有飞白,笔道又多变化,有一些枯干的笔道,也有用墨十分浓郁醋畅之所,那些字的笔画,有些似枯藤,有些似青蔓,有些似飞龙,也有些笔画让人觉得有一些慵懒却又显得极为可爱……我对书法的评价完全是个外行,只是在看热闹吧。
那时他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他教我们写字,首先教我们临摩颜体。他给人的感觉十分魁梧,像极了颜体里的“国”字。他的肚子稍有些大,恰似颜体“国”字向两边撇开的两竖;他从来都是稳健的,也恰似“国”字给人的感觉。
我在那之前从来不曾学写过毛笔字,然而我写字时心却极静,也许恰是这颗静至虚极的心使我的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吧。起初老师每堂课都要专门走到我身边,对我执笔的方法加以纠正,或对我的字加以点评。这样过去了许多周,老师说,你入门挺快的,这样吧,不如你开始习练小篆。我便每日除了临颜真卿的字,也开始摩李斯的小篆。心静的时候,我写的那些小篆的每一笔粗细都是极为均匀的,而且有种立体的感觉,似乎是皇家门廊下的柱子。老师很为我的进步高兴。他的家离学校不远,他日日回家,于是他把他办公室的钥匙给我,并且让我随便使用他办公室里的毛笔、墨汁与毛头纸,他要求我每天放学后到他的办公室写小篆,三天写一长页,每周交给他两大长页。下班之后,老师们的办公区域极静,只有几个当时还没有成家的年轻老师既在那里办公,又在那里入住。我当时也因为众叛亲离的处境,很乐得在那里独自一个人练字。
记得时间不长就到了中秋节,老师发了一箱梨子,他并不带回家,却让我吃。我由于当时听说安老师总是培养清一色的女弟子,所以心里对他其实是怀着戒心与抵触心理的。我不想动他的东西。
然而,有一天,老师拿着一张他的全家福让我看,并说他希望收我做女儿。我并不开口,因为并不想。他说,叫不出口没关系。他是把我的沉默当默认了。此后他就介绍我的“妈妈”。我极想早点毕业,我想毕业了,我们谁也不是谁的什么。我不必面对让我尴尬与不情愿的“父亲”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我的恋爱的传闻,有一次,他极和蔼却又严肃地告诫我,先把字练得小有所成了,未来有保障了才可以考虑婚姻之事,年纪还太小,也并不合宜。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听到心里。我只是想着,真的学书法,也要学篆刻的,笔啊、墨啊、纸啊、刀啊、石头啊……而我的家庭,是没有多余的钱供我学习技能的。我又不能总是用老师的笔墨纸张。我当时所以选择上师范而不是高中,就是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以马上为家里省下上学的一笔开支。
就这样非常被动地练写字,一直到了毕业。其间,我也在老师的大力帮助下参加了河北省的一个什么书法比赛,可是,也许我终究是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吧,我辜负了老师的一片苦心。老师虽然一直没有任何责备我的意思,可我在他面前却一天天不自在起来。特别盼望早日毕业,也许可以不见他了吧?
老师常常送我一些他写的字的照片,后来又赠我两轴字,一轴是“清丽天然”,暗喻了我的名字;还有一轴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我一直珍藏了许多年,后来却在一个夏天,由于厢房漏雨,卷轴都泛了黄,并且也沾染了多处污迹,我便在遗憾中认为它们都是无用的了。我此时盼望它们也许还存放在哪个闲置的柜里吧,只是与我的记忆一样被多年尘封着,没有被打开?
终于毕业了,可是老师并不想任由我说了算。他仍然让我坚持习字,每周去他家交一次字。而且过年,也要我去给“妈妈”拜年。其实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吧,只是我从来不想这样做。因为安老师家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与我年龄又相仿,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是我的弟兄,只是觉得他们对我有一种抵触,仿佛我抵触他们这个家一样的。
我觉得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很别扭,因为我想“妈妈”没有理由欢迎我。她没有理由想认一个她没有见过面的“女儿”的。不过“妈妈”倒是极好的人。而且恰是我七岁时给我在脖子上动手术的正定名医杨先生的女儿。“妈妈”会在我去的时候做好吃的饭,我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做的“拔丝山药”。那山药金黄油亮,随着一大盘山药端上,大家就热闹起来,挥胳膊挽袖子,并喊着,“上凉水!”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像纺织娘似的拉着长长的金丝,那丝那个长那个细,正展示着这道菜主人的高超技艺。夹起一块,往凉水碗里一涮,丝就断了,并马上由绵软变为了硬脆。由于刚炸出的山药太烫,大家又急着吃,于是便发出一片“咝咝”声,算是大家对这道菜一致的夸赞。十六七年过去了,许多与安老师有关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却仍然能清晰记得“妈妈”做的这道菜。而且此时,我想到“妈妈”,想到我自己的不辞而别,不由得十分的惭愧,觉得自己既不懂事,心胸又太过狭隘。
我决定离开安老师并再也不去他家,缘于这样一件事情。也许这是安老师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应安老师之命去交作业。人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我独对于夏天感觉最让人困倦,不过这是在我结婚生子以后才有的体会,那时我才二十一岁,根本没有白天休息的习惯。我去了老师家,听说安老师在休息,我想等他,却终于还是敲了窗户,因为他的房间挂着软帘没有门。过了一会儿老师让我进去,我想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便没有多想就进去了。我看见老师刚刚提起他外面穿的裤子。我当时就想吐。我接受不了男人在我面前穿衣服。
我不再去安老师那里了。
后来,我结了婚,离开了原来所在的正定县,也因此而觉得不去见安老师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只是我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因为我的结婚与工作调动,我都没有告诉安老师。
几年以后,我有时候偶然想到那个午后老师醒来的样子,我觉得我已经能够懂得老师了。老师就是一位父亲,我是他的孩子,他只想给予我多一些生活上的关心、学业上的指导,他自己不辞辛苦教育我指导我,忙里偷闲小憩一会儿,我却戒心十足用小人之心揣度他,想来太不应该太让我后悔了。
后来,我回正定,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颜体“国”字形的人——安老师!我非常想跑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问他近来好吗?身体好吗?“妈妈”好吗?可是,我紧急刹车!因为,我的书法已经完全丢在了脑后,当年他不让我先考虑婚姻的告诫我也完全没有听从,而且我还去了一个贫穷的县城,并且我在那里混得一塌糊涂。我想想我个人的形象,“清丽天然”早已经与我无缘了。我再想想我辜负他的一片希望,一番苦心的教诲,临了却不辞而别……我无颜见老师!
谁知那却是我最后一面见老师的背影!我本来想,有时间看看老师的,虽然我一事无成,可我总不应该让老师的一片苦心就这样的随水流去了吧,甚至不起一点涟漪?却总是忙,是真的忙,如果你是教中学毕业班的老师,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可是,现在,我想,有些事情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做的。尤其当你想向一个人表达歉意,回赠一点温暖的时候。不要等待,因为生命太无常!明天并不握在我们手里,我们能把握的只有今天,而且只有此刻!
想到的就马上行动吧,为了未来会少些遗憾。尤其此时当我们知道许多人命悬一线。
以此鼓励自己,也与明白了的人们共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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