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要问我无亏山庄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切方位，我只能回答它在无亏山顶上，而无亏山究竟在哪，我是怎样也说不清楚的。这也不能怪我，因为我想，任何国家制造的再精确的地图上，恐怕都找不到它的踪影，但是无亏山庄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因为我的的确确在那里工作过两年时间。

在我印象中，无亏山的海拔仿佛很高，虽然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精确地测量过，但是我从山底爬到山顶大概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我就一直在爬，只是期间我很纳闷，这么高的一座山，为什么连个石梯也没？连海拔只有三百多米中国的普陀山都有人工石梯呢！爬山过程中，有时也可以依稀见到几个人艰难地往山下跳着爬，仿佛急着逃命似的。

来到无亏山顶，就见到无亏山庄，无亏山庄面积不大，也就一个住户区和一个集市区。先到住户区的时候，我心里一惊，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四五千年前的原始村庄，如今是信息时代，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随处可见，而无亏山庄也就十几家茅草屋，几根木头胡乱拼凑，用几根铁钉固定，上面再夹几块木板，末了铺堆稻草草草完事。我以为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原始村庄，于是要找他们的村长，问了来去几个人，他们都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这里最高的负责人不叫村长，而叫庄主，我刚听到庄主这个词，差点笑出声，这不是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称呼吗？真搞笑！

至于集市区，据说无亏山庄住户区所有住户的衣食住行都在里面获得，住户购买，集市供应。

要说无亏山庄的住户与世隔绝，还真是实至名归。其实不是说他们返古主义，吃的是古代的，用的是古代的，穿的是古代的，住的是古代的，而是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和旧社会相差无几，比如说前面说的住房，我记得有一个国家在战乱中，老百姓住的就是这种房子；比如说吃饭穿着，外面的世界鸡鸭鱼肉已经普遍，有时候还有许多彭化休闲零时，夏天还吃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冷饮，饮料，而无亏山庄的住户一般只吃自家种的蔬菜，那种零食冷饮从来也不生产，穿的更是破破烂烂，像是一个个讨饭的乞丐。最另我觉得好笑的是外面的社会普遍都用上了二十五寸的彩色电视机，有很多家庭还是液晶的三四十寸的超宽屏，而无亏山庄的住户每家却都只有一台十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见有一窝人围在一家人门口，于是抓住一人问怎么回事，原来这家人买了一台最新款式的电视机，我很好奇，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总算到了最前头，凑着个头眼睛在那人家里转了三四圈，看来看去，只看见桌子上一台十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我问那家主人：“请问你说的最新款式的电视机呢？”那人说：“你瞎子呀，没看见你身旁就是？”手就指着那台十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我很疑惑：“这不和别人家的一样？”那人气着说：“你傻子呀，人家家里的都是十九寸的，而我这是二十寸的。”说完就把我赶走。

（二）　

我在无亏山庄只做过一份工作，那便是住户区门卫。工作的第一天清晨，阳光明媚，天气大亮，老远就看见一住户骑车出门，快到大门口时，我和他打了声招呼：“早上好！”不料适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林师傅，林师傅是我们门卫里的老员工，从十八岁成年做门卫到现在，做了三十个年头。于是那人没注意到我与他打招呼，只顾招呼林师傅，和林师傅互道了一声早上好，再骑车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才记得和我说了声：“早上好！”我又回了他一声：“早上好！”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师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今天你吃了亏，你知道吗？”我莫名其妙：“我吃什么亏了？”林师傅说：“你好好想想，你吃了什么亏？”我想了又想，没有结果“我到底吃了什么亏？”林师傅给了我一点提示：“你再好好想想，今天早上，你到底吃了什么亏。”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请林师傅明说吧。”林师傅说：“今天早上一个住户骑车出去，你先和他打了声招呼是吧？”我说：“是呀！”林师傅说：“可是他没有理你，是吧？”我说：“是呀。”林师傅说：“后来他出去和你打了声招呼，你又和他打了声招呼是吧？”我说：“是呀，怎么啦？”林师傅说：“所以说你吃亏了，你和他打了两声招呼，而他只和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吃了多打一声招呼的亏！”我当时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逻辑，晚上才清醒过来，和我在无亏山庄关系最好的小王，他也在住户区做门卫，我和他大倒苦水：“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这么小的事情他还要计较。”小王给我的回答是：“没办法，你的确吃亏了。”我是的确吃亏了，我闷了，没有说话，但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的内心已经深深埋下了离开无亏山庄的种子。

在住户区做门卫的日子很无聊，整天不是站在门口看门，就是坐在那个一样用几根木头，几根铁钉和一堆稻草凑合而成的门卫室里闲聊。一次下午，我站在门口看门，林师傅和另外一个也是从十八岁就开始做门卫做了也有三十年的崔师傅做在门卫室里闲聊，聊了没多久，林师傅招手把我叫进来，问我：“上次你是不是吃了多打一声招呼的亏了？”我很厌烦，想这么小的事情怎么又提起来了？随口答了声：“是吧。”坐在一旁的崔师傅陡然之间厉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有没有吃了多打一声招呼的亏？”我说：“是的。”这样的回答似乎正中林师傅下怀，林师傅说：“看到吧，我没说错吧！”崔师傅看不起似得说：“你傻子呀，你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你干嘛还要多打一声招呼？你这不是自己找亏吃吗？”我忍不住了，没好气的说：“只不过多打一声招呼，用得着这样吗？多打一声招呼，多说一个早上好，能怎么样？何必计较？”林师傅立即反对：“啊？你以为你只吃了多打一声招呼的亏吗？我告诉你，你吃得亏多呢！”接着他就开始一一数落：“昨天下午三点五十二分，你和进来的一个住户多打了一声招呼，前天晚上六点四十一分，你和在门口玩的小孩多打了一声招呼，大前天的上午你又和要出去的住户多打了一声招呼，哦不是，何止一声，你多打了两声呢！还说没吃亏，以前还不知道多和别人打了几声招呼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在眼里，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这点事还能逃过我的法眼吗？”崔师傅听后，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家伙吃了这么多亏，自己还被蒙在鼓里，笑死人了。”说完，继续笑着。我很气愤，放高了音量：“多打了几声又怎么样？”心里还真佩服林师傅竟然能把这些事情算得如此精确。林师傅答不出来，只是说了声：“你不懂的！”崔师傅说：“又怎么样？那我叫你现在站着就一直和我打招呼，我叫你停你就停，你可愿意？”我想说我当然不愿意，不过这分明是你强词夺理，但是我只说了我当然不愿意，这崔师傅就强词夺理了：“那不就好了。”林师傅接着补上一句：“嘿，以后你有的好吃亏了呢！”

林师傅和崔师傅这一唱一合搞得我脑子糊里糊涂，我便懒得再说话。正在这时，林师傅放了一个屁，正要去厕所拉屎，不巧崔师傅也要去厕所拉屎，而更不巧的是整个门卫方圆几里，只有厕所里一个马桶后盖上有一张草纸。林师傅动作快，一把拿起草纸脱了裤子就要往马桶上坐，崔师傅也是眼明手块，对着林师傅一阵推推搡搡，在林师傅急得把裤子穿起来之后，他已经在厕所外了，林师傅大怒，又要冲进厕所，崔师傅无论如何都挡在门口，两人你推我挤，僵持不下，崔师傅就一把去夺林师傅手上捏着的那张草纸，林师傅早有准备，硬是捏着不松手，大概过了几分钟，周围已经有十几个人站着看热闹，我也跑上去看，但是我真的看不懂他们在做些什么，而两人手上的那张草纸早已四分五裂，可是他们还是抓着手上仅剩的几片废纸不放，而他们脚下已经撒满了碎碎拉拉的草纸屑。又拉拉扯扯了几分钟，只见林师傅的屁股后面裤子上已经隐越映出一些黄色的污渍，想必屎在里面实在忍不住要伸出个头来透透气，围观的人看得时间长了，觉得没劲，于是拉开了两人，给了林师傅三张草纸，推着他进去，说：“好啦，好啦，都快拉出来啦，快进去吧，草纸我给，就不用你还啦！”其它人都忍不住暴发出一阵笑声。

过后和林师傅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很纳闷，为了争一张草纸值得吗？而且你完全可以花几秒钟的时间到集市区去买几张，不过几毛钱，为了一张几毛钱的草纸而搞得自己的屎差点拉在自己的裤子上，何必呢？”林师傅的回答是：“我就说你会出吃亏了吧，没有草纸，我怎么擦屎？”林师傅的回答虽然对他来说很满意，但是对我来说，只有两个感觉，一个就是他似乎根本没听明白我说的话，二个就是他的回答语无伦次。然而就算根据他的回答，我也认为这种想法是多余的，因为没有草纸的情况可能发生吗？我记得上次我内急没带草纸，却正巧发现地上有两卷没用过的手纸，还是新的，我就顺便拿去用了。

关于这件事，崔师傅可是出足了风头。那天是我，小王，和崔师傅一起上班。我在外面看门的时候，他们就谈起了这件事情，谈得声音响彻云宵，我不得不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小王说：“崔师傅这次还是险胜林师傅一招。”崔师傅哈哈大笑说：“险胜一招，何止险胜一招？”小王说：“不是吗？虽然你逼得林师傅差点把屎拉在裤子上，但是你自己也撑得不好受！”催师傅笑得更加厉害：“我告诉你，你错了，你以为我真得想拉屎吗？”小王忽然很有兴趣地问：“什么意思？”崔师傅说：“我告诉你，我早看那个姓林的不爽了，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上次我根本就不要拉屎，而是故意和他争草纸，让他有屎没处拉！”一边说，一边表现出一副胜利者的高傲神态。小王哈得一声如同恍然大悟似地暴笑出声，然后翘起大拇指，对着崔师傅，显出一种高明地无话可说的摸样。一个劲地夸奖：“高，高，高……”崔师傅也回以同样程度的表情。我在外面就觉得好笑，这难道和高明扯得上关系吗？小王接着放高喉咙对我说：“咱们说句良心话，你不得不佩服崔师傅的智商，他真的是一个老江湖！”我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小王又说：“以后呀，我们都要和崔师傅学学，在崔师傅这里真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接着顿了一顿还问我：“你说是不是呀？”于是我连苦笑也没有了。

无亏山庄的人避免吃亏的本领是一流的，可谓智者，但是古语有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住户区做门卫除了看门和做在门卫室里闲聊之外，极偶尔也会帮进出住户搬搬家具。那天下午，庄主亲自命令我们帮一家住户把家里的家具搬到大门外的卡车上。那时只有我和崔师傅在，于是我们两人跟在庄主后面来到那个住户家里，我搬起一台电视机走在庄主后面，崔师傅则两手各抓两个板凳紧随庄主身后，忽然庄主停步，打了一个喷嚏，崔师傅则立即放下板凳，等庄主用纸擦完鼻子之后，又赶紧将板凳抓起；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庄主眼皮抖了一下，一粒细沙进了他的眼睛，乘他揉眼之际，崔师傅又把板凳放下休息，等庄主眼睛舒服了，他又把板凳抓起，一连几次，我已经把电视机搬到卡车上往回走，而崔师傅一样缓缓跟在庄主身后，庄主发觉了，气得暴跳如雷：“他妈的，你看人家搬的东西比你重都已经往回走了，你怎么还在那这里磨噌，亏你年纪还比人家大，亏你做的时间还比人家长！”我想，这回崔师傅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会，我若批评他，他应该无话可说了，没想到他还是给自己找借口，他说：“谁叫你搬的那么快，你搬慢点我不就不挨骂了吗？　

(三)

虽然我的忍耐力很强，但是在无亏山庄这样的地方生活，我还是忍不住在两年后毅然离开了那里。临行前,虽然我和林师傅他们解释我准备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发展,但是他们还是连连叹息。我明白他们总是以为只要有意下山，并且付诸行动的人都摔死在了山下，于是我苦口婆心地向他们解释其实外面有很多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是来自无亏山庄的，并且我说，我既然能爬上山，就一定可以顺利地爬下山，可是他们仿佛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只顾在那里叹气——嗨！真是太幼稚了！

无亏山庄的一切依旧，只是有一天晚上，大约七八点钟的时候，那时候小王站在门口看门，而林师傅正和崔师傅坐在门卫室里斗嘴，他们在争论谁被庄主骂的次数少。正在林师傅一一报出崔师傅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分哪秒，在什么地方被庄主骂时，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紧接着轰轰轰几声雷鸣，两人都大惊失色，崔师傅首先冲出门卫室，嘴里“啊啊啊”地连续大叫，大约跑到大门外的时候，霎时间，几道闪电划破天空，霹雳啪啦一阵乱响，崔师傅惊恐得叫了最后一声，便直摔在地，只见他僵硬地粘在地上，双眼大睁，头发几乎根根直竖。在看门卫室里的林师傅和站门岗的小王，原来早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四)

我再次来到无亏山庄的时候，只见到处都是白骨腐尸，还有生锈的铁钉和腐朽的烂木头。这样疮痍满目的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场雷阵雨——只是一场普通的雷阵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