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依旧，独上西楼。一怀忧愁，无语清泪流。蓦然回首，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引子

一

我出生的季节，兰花开得正好。满城花容清雅怡人，轻嗅之间尽是幽香。听母亲说，因我生来肌肤胜雪，宛然若空谷幽兰，便取名宛兰。也正因此，我自小便爱兰，将之视若知己。

闲暇时，我总喜爱摆弄花草，弹琴作赋。日子平淡而恬适，倒也温馨。我只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小女人，默默期待心中的他。然后相知相许，过着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便无所求。

妹妹，你为何如此超凡脱俗，仿若人间仙子呢？游园时，姐姐这样问我。我望着她，惊异于她绝艳的姿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来。姐姐天生丽质，细滑如锦的青丝，白腻的肌肤似是羊脂白玉，一双迷离的双眼烈焰般妩媚，樱唇嗜血般红艳醉人。我常想，国色天香，不过如此。

姐姐过奖了，我怎若姐姐半分脱俗？每每姐姐这样问起，我总会羞怯一笑，再不回答。其实我自小便惊羡姐姐，她的美丽是极其雍容华贵又娇艳慑人的，如花之王者，举手投足间尽是高雅气质，令人见之忘俗，难以忘却。也正因姐姐的绝色姿容，故而上门提亲的人数不胜数，有风流才子，有儒雅商人，亦有贵族纨绔。但姐姐从不予理睬，一一回绝。

我要等的他，一定是最不同于凡人的。我记得姐姐曾这样说过。她的眸中尽是希冀。我明白姐姐是不甘心像我一样做个平凡的小女人的，她要做的，是高贵于一切的女人。

各有所思而已。

二

初识他时，我十三岁。姐姐已是二九芳龄，一如盛开的花朵，开到极艳了。姐姐挽着他时，目中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幸福，朱唇微启，巧笑如银，出水芙蓉一般。看得出，姐姐对他已是芳心暗许，他对姐姐也是情意绵绵。姐姐终于找到了梦中的幸福。作为妹妹，我自是暗自欢喜，默默为她祝福。

后来才知道，他名李煜，是南唐王朝信任国君，身份高于一切。他要姐姐做的，是高贵于一切的女人——皇后。

我终于明白了姐姐名字中的内涵。她闺名唤作“娥皇”，很拗口的名字。幼时我常常取笑姐姐的古怪名字，但如今我却明白，娥皇女英乃是上古贤君舜的妃子，受尽荣华富贵。姐姐名为“娥皇”，也就印证了她不一样的人生。或许，姐姐生来就是个传奇。

为何上古时的娥皇女英是姐妹，我与姐姐同胞，却不取名为女英呢。我这样问母亲，一脸不解。

乖女儿，娘曾经请人占卜，卦师预言你不宜太过富贵。娘只希望，你如这兰花一般，平平淡淡过一生，就是娘莫大的安慰了。娘温婉一笑，轻抚着我的脸颊。我似懂非懂地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与奢华的宫廷生活，注定是无缘的。

但只要我们都幸福就够了，不是么？

三

姐姐入宫后，竟使我家鸡犬升天，一下子过上了奢华的生活。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姐姐入宫，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但日子过的倒也平静，直至那个令我心碎的雨夜。

那夜，清冷的有些寂寞。雨淌过，撩得心头一丝莫名的感伤。娘的陈年旧疾复发了，毫无任何征兆，仓皇的令我不知所措。周府上下慌作一团，大福请来了不少，但终究无法挽留娘脆弱的生命。一缕香魂，就这样溘然长逝。

宛兰，娘不在，你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好好爱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回忆中，此时母亲已是气若游丝了。她面色惨白如纸，双眸带着对世间的留恋，模样憔悴的甚至不像是一位不足四十岁的妇人。她苦了半辈子，却无缘享受清福。

我记得娘走时很从容，似乎是睡熟了。全府老少哭得昏天黑地，而我，欲哭无泪。泪水是挽不回小诗的生命的。只是我从未料到生离死别竟会如此近在咫尺。没有任何痕迹的离去，似乎与我有隔世的距离，我永远也无法触及……

四

一夜之间，我变得孤苦无依。昔日的繁盛，顷刻间烟消云散。周府不再是那个门庭若市的豪宅，树倒猢狲散，如此悲凉。

我入了宫，与姐姐相依为命。宫中的日子奢靡浮华，而我的悲伤却难因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丧母之痛，切肤之深。

宛兰，闲时你可以在园中转转，观花赏景，放松一下心情。整日这样消沉，姐姐真的很心疼。姐姐说这话时目中写满了怜惜，她一手轻抚我的长发，低语。

我会好好的。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她。或许，我生来就不如姐姐看的超脱，能将一切尘世悲苦都化作唇边淡漠的微笑。毕竟，她除了我，还有爱她和她爱的皇上。而我，除了姐姐，已经一无所有。

五

第一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是个有冷冷清辉的月夜。我独自伫立在一株兰花旁，任思绪纷飞。

宛兰，在赏花么？他悄无声息地走来，柔声问。

皇上，我抬眼望他，怯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月光下，他青丝飘逸，面容白净的仿若天山白雪，狭长的双眸闪着月华一般的光芒。我竟愣住了，他是如此俊朗。

不必惊慌，朕也是闲来无事来园中散散心。他微微一笑，唇角在双颊勾勒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美丽的令人心醉。宛兰，朕见你眉峰微耸，面有忧色，有心事吗？

没……没有啊。我莞尔，今夜月色如洗，我便借着月光来散散心。您看，这兰花开得多好，清新秀丽，美而不俗。

何必隐瞒呢。他走近我，双眸似乎要将我灼伤。娥皇常说你多愁善感，朕想，世间并不是只有悲苦，凡事看开些，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你又何必成日忧伤，愈渐消沉呢。

我凝望他，他的表情很认真，很专注。不知怎的，我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刚过及笄之年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心动的味道。尽管，这种感觉虚幻的近乎缥缈，但我想爱一个人，便是这样不顾一切吧。

我会让自己开心一点的。皇上，谢谢您。

宛兰，你这样说不是太见外了吗？你不仅是娥皇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啊。他淡然笑道。

是啊，我只是妹妹而已。是我误解了。

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他拍拍我的肩，转身离去。这个有些暧昧的动作让我心如狂澜，但很快我又平静下来。我试图让自己这份青涩而又不切实际的爱恋扼杀在心底，但无济于事。

回到房中，独望明月，我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实在无法对这个年轻俊朗才情并济的男人冷若冰霜。但他毕竟是姐姐的爱人，他爱的也一直是姐姐。娘走时我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让姐姐永远幸福。而现在……我真的迷惘了。

六

转眼我已是二九芳华，三年来请婚之人不在少数，但皆被我婉拒。我不惜消磨自己的青春，只为呵护心底那份唯一的爱恋。如果可以这样永远见到他，我情愿孤老终生，怅然离世。

好妹妹，这世上有情有义的男子绝非少数，为何无一人入眼呢？一日，晴空如碧，我与姐姐相邀游园。走至亭榭时她这样问我。

我有些仓皇，一时语塞。

想你是难为情了吧。姐姐嫣然一笑，宛兰，你已十八岁了，正如这花儿开到极艳，是要有人赏的。

我也笑了，只是笑得那么勉强。我怎忍心告诉姐姐，我心中那个赏花之人，会是她的惟一。

世间万事，或许就是这样难以预料吧。我暗想。

七

我从未想到尘世间的风云变幻可以如此迅速。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夺去了姐姐如花的生命。我记得那天秋风瑟瑟，很冷很冷。

娥皇……你为何如此绝情，弃朕先行……娥皇……我亲眼看见他抱紧姐姐早已冰冷的身躯，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目中是无法掩饰的悲痛，又带有一丝凄凉，撩得人心生疼。

而我又何尝不是悲痛欲绝。姐姐，你为何这般命苦？昙花倾城，但只开一夜。姐姐，难道你只是薄命的昙花吗？我无声，只任凭泪水肆虐。

姐姐香消玉殒之后，他一直消沉，成日不理国事，总是将自己闷在宫中，用千杯浊酒消解满怀忧愁。六宫粉黛他无从理会三千佳丽一夜间成了芳华无人赏的寂寞红颜。我明白，他深爱着姐姐。只是我不能见他如此颓废。毕竟，他是国君，身系苍生，怎可只心念儿女私情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呢。

周姑娘若劝得了皇上，老臣和这些臣子们都将感激不尽啊。知晓我欲规劝皇上，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便拉住我的衣袖，老泪纵横。

大人不必如此，小女子定当尽力。我毅然走向他的宫殿。为了天下百姓，即使是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

宫中，他正独自饮酒。那憔悴的样子令人心疼。姐姐逝后，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皇上。我来到他身旁，将酒杯拿开，饮酒伤身，您要注意身体啊。

朕还是无法忘记她。他抬眼望我，眼眸流转处尽是忧伤。宛兰，你说，朕该如何排解对娥皇的思念呢？

姐姐离世，我也很伤心。但皇上，您不仅有姐姐，您还有天下苍生啊。您数月未朝，难道您忍心让您的子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宛兰。他竟拥住我，轻吻我的发丝，你真的是朕的知己么？

不，您醉了。我是宛兰，我不是姐姐，不是您爱的娥皇，不是……我挣脱了，泪如泉涌。尽管，我如此深爱他。但我绝不是要成为姐姐的影子。我要的，是平凡但真实的幸福啊。

宛兰，朕很爱你。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专注，让人不禁微微颤抖，然后迷失。我任凭他的唇覆上，锦帐春宵，片刻欢悦。

此时的我一定很幸福。

八

他没有辜负我，而是依诺言娶我为皇后。一夜间我代替姐姐成了最尊贵的女人。而他也开始理政，国家开始有了转机。

但我内心始终不安，我不知道他是否是真的爱我。或许，他只是把我当作逝去的姐姐。但我确是真的爱他。

宛兰，朕爱你，因为你值得。我记得他曾经这样说过，我也渐渐相信了他的誓言。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但我很满足。他文采横溢，喜爱吟诗作赋。相同的喜好使我们更像惺惺相惜的知己，而非是夫妻。但不论如何，我总算得到了希冀的幸福，一切足够了。

闲时，总是他轻抚古琴，看我轻歌曼舞。渐渐，他竟又荒废朝政。仅仅几年光阴，南唐政权就在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中风雨飘摇。

昔时的繁华，转瞬成腥风血雨。战争使得数不尽的人们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彻骨之痛。

九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赵光义的男人。大殿之上，他一袭明黄色龙袍，绚亮的色彩，刺痛了我的双眼。

李煜，你失败了。他冷笑道，大殿似乎都在战栗，兄长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哈哈哈哈……跪下！

不，李煜，我的爱人，同为国君，怎可跪他？

可他还是跪下了，跪倒在宋朝皇帝的龙袍下。他的目中再无往日的神采，而带有一丝悲凉。罪臣拜见大宋皇帝。

罪臣？哈哈，你自称臣？不错，不错。赵光义俯视着面前这个曾经的君王，露出了奸邪而难以捉摸的笑容，不过，你不是臣，你是草民，草民而已!哈哈哈……

是是是，罪民失言了。他的懦弱让我心寒。皇上，振作一点啊。在我心中，您永远是君王。

这位便是小周后吧？赵光义绕过李煜来到我身旁，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早听说小周后姿容绝世，今日有幸得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大唐皇后周氏宛兰见过宋朝陛下。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毫无半分怯弱。

大唐？皇后？你竟敢自称皇后，实乃笑话也。他冷笑，你唐朝已灭，还不跪下。

你并非我主，我为何要跪你？

宛兰，别这样。他抬头看着我，目中写满不舍，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不，我永远不会跪他。我蹲下身子，轻抚他的脸颊，皇上，会有转机的，一定会的。说罢，我站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已沦为阶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羞辱于我？

听听，李煜你听啊，你的女人都比你有骨气。赵光义一脚踢开李煜，来人，押下去。

一室黑暗，一室凄凉。这与世隔绝的小楼中，承载了我和他后半生的所有所有。

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遭囚禁以来，他终日抑郁，用泣血的文字道出他心底的无尽凄楚。

皇上，又在烦忧吗？我为他披上蓑衣，天渐凉了，要注意龙体。

朕失去了所有，朕是昏君……昏君……他泣不成声，拥我入怀，宛兰，你跟着朕，受苦了。

臣妾是心甘情愿的。我缓缓道来，能和您在一起，哪怕死，也是死而无憾。您听，像是有人来了。

如我所料，来者正是赵光义。只是令我不解的是他是独自前来，并未带随从。哼哼，李煜，别来无恙啊。

承蒙陛下隆恩，罪民一切安好。他慌忙跪下磕头，甚至出了血。

饭菜还可口吗？不知赵光义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可口。只是不知为何罪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

那是慢性毒药起了作用。哼哼，只要你奉上周宛兰，你这条狗命还是可以多留几年的。赵光义眼中射出了贪婪的光，似乎要将我吞噬。

不，宛兰十朕的女人，朕不能失去她。李煜回答的义正言辞。他终于烈性了一次，我欣慰极了。但我触到他唇边渗出的鲜血，红的那么纯正。我知道他的生命之烛在一点点燃尽。作为他的女人，我怎能看着他送死？我随你去。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赵光义带走了我。临行前，扔给李煜一个纸包。李煜双目迷离，含泪看我渐行渐远，消失，消逝。

十一

我被带至一处华丽的宫殿。四下无人，空旷到悲凉。他走近我，冷笑，果真是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那你又何必沾染这祸水呢？我也冷笑。

可是朕偏偏爱你这样的祸水。他粗暴地拥住我，褪尽我的衣衫。冷雨纷飞，我的心被泪水冻结到冰点。为了我爱的人平安，我放弃了贞洁。只求，他一辈子好好的。

云雨之后，他甚为满足。彼此穿定后，他拈了拈胡子说道，朕听说你能歌善舞。何不让朕开开眼界呢？说罢，他抱来素琴，亲自弹奏起来。一曲凄婉，勾起我无限伤感。红尘过往，花开一夜，谢了，只有飘零后的一声叹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轻启朱唇，含泪唱道。这首词是李煜即日前所作，我格外喜欢。因为它不但有着血泪斑驳的文字，更有一个令人心痛的名字——《乌夜啼》。暗夜啼歌，太过凄楚。

十二

我又回到了那座小楼。推开吱呀的门扉，我看到他在酒中流泪。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唤了声，皇上，您……又喝酒了？

娥皇，原谅朕。朕没用……朕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力保护……他紧拥我，泪水濡湿了我的发丝，娥皇，朕真的很心痛。

娥皇？我愣了一下。

原谅朕。娥皇，无论怎样，朕还是会永远爱你。他温软的唇吻了我的睫毛，娥皇，你没事吧？

没事。我惨然微笑，凄艳如霞。原来，我终究不过是姐姐的影子。或许我也曾让他心动过，但让他如此心痛的确是姐姐。我太傻，明明早知结局，却将自己陷入这看似美丽的轮回中。姐姐，你还是胜利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一字一字念道。我抬眼凝望他，满怀心疼。我已不再纯洁，残花败柳之躯再与他难以匹配。只是，我渴盼他好好活着，那么我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了。

十三

但我没有想到赵光义这个道貌岸然的男子还是食言了。一盏毒酒，了却了李煜的性命。死前，他拉住我的手，说道，为了朕，好好活着。声音霎时终止，他在我的清泪中飘向另一个世界。

朕真正拥有你了。赵光义仰天大笑。

是啊，陛下，我是否应该祝贺你呢？我斜睨着这个宋朝皇帝，目中写满鄙夷。不等他开口，我便决绝地撞向铜鼎，结束了自己伤痕累累的生命……

昙花只现一次，但美到极致。今生我注定薄命，来生，我定会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