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仿佛又看到母亲从一柱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燥的双手,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然后静默在老屋的矮檐下,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若有所待的张望着村前的小路。她的身影矮小、滞钝,略有些苍迈颤巍,她满脸的皱痕间沾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和柴灰,微微的泛着黄,双眼却红红的、潮潮的,似乎还暗溢着斑斑点点的泪痕,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为柴草烟火熏燎的缘故。
这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烙留在我生命中的一幅画面,许多年过去了,它仍时时清晰的显映在我眼帘、心底,缭绕在我的文字和梦里,像一柱袅袅依依、飘逸不断的青白色炊烟。
时间往往是黄昏、彩霞满天,或傍晚,薄暮冥冥。父亲还在田地里劳作,我和姐姐走在由学校回家的路上,正猛长身体的年龄,中午在学校里草草对付的那点儿“伙食”显然“供不应求”,下午还没下课,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闹的人心里烦躁缭乱,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便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像被鬼追赶似的,回到家里,来不及放书包,就径直奔向灶房,寻找可填肚充饥的东西,“饿痨鬼变的?”母亲总是这样啧骂着,那低沉的声调里有笑、有爱、更有轻微的叹息。
嘴里含满了食物,又只顾着咀嚼吞咽,甚至来不及回答母亲的问询,可真是饿坏了!那年月,饥饿的感觉就像一条疯狗、一只厉鬼,紧紧的纠缠着、逼迫着我们。我们的全部心思几乎都用在对付肚子了,母亲更是为此耗尽了差不多全部的才智,尽管如此家里那口补了三枚钉子的铁锅似乎煮的再多,也填不饱我们无底洞般的肚子,每该吃饭时它就唱起歌来,比闹钟还准,而那时最迫切的意愿就是能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是混含着浓浓的柴草香、饭菜香的炊烟啊!就像抒情的花朵在天空开放、唱歌,后来,每听到“又见炊烟升起”之类的歌声,我就仿佛又望见了它,望见了母亲,在灶前传柴递草,鼓腮吹火,心底里也总有温馨滋润的感情,很明澈,也有幽远。
母亲把饭煮熟了,就在夕光薄岚里,在几缕炊烟的余烬中,默默的守望着,偶尔也柔柔的喊一声“吃饭了”那极富有母性的音韵,拖着长长久久,悠悠扬扬,仿若唱歌一般,格外的甜软、轻柔、传得很远很远,似乎漫溢着饭菜的芳香,我们便暂时忘了饿一般,蹦跳着、雀跃着,应一声“吃饭喽、吃饭喽”欢快的踏着暮色,一路狂奔回去。许多年后,读到余光中先生的诗《呼唤》,倍感亲切、动情。一下子就记住了“就像小时候在屋后那一片菜花田里,一直玩到天黑,太阳下山,汗水吹冷,总似乎听见远远的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
其实母亲所能煮的,往往也就是只是“饭”而已,老家安徽,别无长物,少量的米外,多半就是红薯、小麦、豆子。自每年阳春三月下秧,到秋八月才有新的粮食入仓,在这段漫长的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一天三顿,翻来覆去的就只是红薯稀饭加黑面馍,要不然就是黑面馍馍加红薯稀饭,痨肠寡肚的,吃的让人厌烦、诅咒,却还是要吃,想吃,有时候就冲着母亲撒娇,皱着眉头、苦着脸说“又吃这个饭啊”!母亲默然无语,每到这时母亲总是默然无语,黯淡瘦小的脸上隐显着一丝愁苦和潸然,仿佛她真是不该只煮出这样的饭食。只在偶然的夜里,听见母亲和父亲焦苦的叹息“这日子,唉!真是亏了娃们”,声音很低很低,却沉重如石的砸在我的心坎上,那时我才知道母亲除了和我们一样饥饿外,还承受了更难以言说的痛苦。
现在想来,也真是难为了母亲,那还是大集体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休假时间有限,家里的一切负担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很能干,手脚麻利,也颇有力气,肩挑背扛,耕犁打耙,样样都不让须眉,那时队里男工一天才10分,女工不过七八分,惟独一个九分的,那就是母亲。
虽是如此,粮食却仍然不够吃,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母亲再能也显得无计可施,吃饭时,母亲总是想给我们盛上满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母亲也总是坐在靠近灶房那挂角(饭桌的一个角)的位置上,捧着碗慢腾腾的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那神情里满是瑟缩、迟疑。每看到父亲和我们的碗空了,便抢着去给我们添饭,倘若锅里没了,脸上就又是一丝愁苦和讪然,沉重的令人至今难忘,母亲那殷勤的有些夸张的举动里,更多的却是谦卑和愧疚,自己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饭食,喂饱她的孩子。现在母亲偶尔到我这里,每顿吃饭时仍是瑟缩和谦卑的坐在挂角的位置,举箸援筷间也还是小心翼翼,起初还以为是客气或是不习惯,多次让她坐在正位上,她却说一家人用不着那样,但是不一会就又不知不觉中移到了挂角边,我才明白这习惯跟那时的生活有关改不了了,我的心里发灰、嘴里发苦、有一种懊然的感觉,拂之不去。
母亲最大的快乐就是和我们一起过节,因为这时她终于能给我们煮出一顿好吃的饭菜来,记得每次煮“年夜饭”母亲都要忙得腰酸腿疼好几天,但是她发自内心的高兴,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嘴里却悠闲的哼着小曲,我小时候会唱的那几首有限的歌谣,都是煮饭时跟着母亲学的,饭菜终于上桌了,母亲便会兴奋的宣布“开饭喽,开饭喽!”那神情和声音让人联想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告,至少,那骄傲自豪和喜悦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现在想起来,在我们敞开肚子尽情吞嚼母亲做的饭菜时,连我家窗外上那缕缕飘散的油烟或许也该是香喷喷的、乐陶陶的,就像母亲那溢满快乐和幸福的脸,那时母亲总是很少动筷子,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着说“天天都能这样多好啊!”
我和姐姐不能天天吃到母亲做的饭菜,我和姐姐都在外地学习、上班、然后成家,母亲仍在家里里外外的忙碌着,一日三餐,灶火炊饭,我们偶尔回家,母亲总是亲自下厨忙活,饭菜自然丰富多了,母亲脸上却依旧常有暗淡和讪然,父亲来电话说,你妈每顿饭都要念叨着你们,不知孩子们吃饭没有?父亲又讲,等孩子回来我一定给他们做好多好吃的,还有孙子和孙女啊!不知道我鼻子什么时候已是酸酸的,喉咙里也又涩又堵,那时,才明白“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的含义,自古以来,母亲都是这样的良善、和蔼、无私。
“又见炊烟升起………”每听到这首歌声,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缠绵的炊烟在眼前袅袅的飘升起来,与夕阳、晚霞、风和过去的岁月融溶芳香,叫人莫名的感动、惆怅,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灼痛、潮润、仿佛正被那烟火熏燎着,依稀看见我那苍老而慈祥的母亲正站在老屋的屋檐下,站在一柱柱炊烟的背景中,远远的望着我,暖暖的喊着我。
那炊烟,我想,该是母亲生命的光束了,而它,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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