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与生命线”系列:
今日老朽,是不是明日你我?
尘世治心最难,因为即使开对了药方,他亦未必自我惊动。许多“老朽”自称“百毒不侵”,似亦“不惑”且“知天命”,实则心智已被尘封,完全失掉真实自我。更多年轻者自称“新潮”,好像接受新事物极快捷,抛弃旧观念最彻底,其实和“老朽”类似,老朽的今日即是他们的明日。
既老且朽者众多,仅举一例予以描述。此朽年过七十,是当地的“文坛领袖”、“书画头羊”,和我交往半年后说过一句话,“在见到你之前,我从不认为我比谁差。”初次见面,他送我一套书,约有五六册,都是他的诗词、散文、论文及书画的结集,当然还有不少名人的题辞及评价。我约略浏览一番,感觉他虽好学不倦,老当益壮,却又误在政治文化的口号里,既没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又没有特异独到的思想,所作都在重复一种望而生畏的歌功基调,便决意帮他救正。
几天后我打印自己的一些诗词给他,他读后大惊,说某种超然物外、洞达一切的境界,决不应该由我这三十五六的年纪承付。我轻轻一笑,而后逐一评点他张挂墙上的书画,最后总结说它们有技巧而无神韵,有形表而无风骨,有功利而无内涵。他说:莫非你也是书画的行家?我说我一窍不通,但我智慧大开,看任何事物都能看到本质;即如并不纯正的作品必定散发“黑气”或“邪气”,他人难见,我却洞悉分毫。他欲探究我思想的来源,我说不过是多出几种参照,而后把它们融合、统一到沟通神明的高度,一切也就明了。他沉吟片刻,说自己从不碰佛、道及其他宗教的书籍,偶尔翻翻《易经》,也因太过玄虚而放弃;至于古希腊文化及西方哲学,他则觉得只有中华文化的正统,才配作他文艺思想的源泉;可是他连《论语》也没系统读过,只记得中小学背诵过的一些散句;倒是十分熟悉诗词格律,因为创作时往往要用到。
拿他和两位颇有学养的教授相比,我更乐意与他往来。教授甲是研究元典文化的专家,在写作学、学术编辑领域亦有相当的造诣,但他同样不懂儒道文化敬天畏命、从神从道的真谛,只能同样以政治文化的口号歪曲老子、孔子的本意;更有甚者,他可以听你说上半天,末了却总会如此这般总结,“为保身家性命,我宁愿作一只狐狸,或者像狗一样苟活。”教授乙学通中外,耳熟目详于各种新概念,言行也显出孤傲、洒脱、自命不凡的模样,但他竟然胸无点墨,写出的东西比中学生还幼稚,而且和同绝大多数专家的学术、派作与言辞,完全将自我掩藏,完全与主旋律一致,完全符合圈子里的游戏规则。即如报刊编辑们的会议,最核心的一点必定无数次、无数次强调,“千错万错,都不可以在政治上出错。”
因此,这一个不是教授的中学高级教师,不像他们:评教授前的一切努力,都主要是为了评教授;一旦评上教授,就一心只想干点敲边鼓的闲适活计;蜷缩在晚年的一个套子里,用固定如一的观念将所有新颖的说法、视角与刺激都挡在身心之外;都相信自己得到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合“真理”的人们都是十足的傻蛋。他则真诚许多,说话多发自内心;乐于敞开胸怀,讨教许多话题;倘有真知灼见,也愿拿来交流;如遇不平事件,屡屡鸣放而不计利害。
我又去过他家几次。渐知他更多一些的生活背景。他曾是“文革”中的“闯将”,干过许多心狠手辣的勾当,当然自己也曾多受迫害,迫害的程度远非皮毛。此后有人限定他不准上岗到城市,他就只能一生厮守乡村的一所中学。但他用笔打开另一条路,也就因此博得远近知名的声誉。用他老伴的话说,此人不太重利,却尤重名,常说身死无存,唯名可以留下。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却动辄冲突。比如有人强占他们早已废弃的老家房屋的地基,她便逼他拿刀杀人,说是不如此不足以出口恶气;还说只要儿子及孙子平安,他即使杀人偿命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对我诉苦说:我是一个文化人,我哪敢捉刀杀人;她却一天天胡搅蛮缠,我就只能忍气吞声;她最听你的话了,所以你不妨劝劝。
我和他夫人谈道,她便迷上“道”了,每日里的主要心思,都在怎样自救、怎样摆脱苦海、怎样得道成正果等等方面,自然也就不再计较老家的地基。我叫他也不妨与“道”对话,不要被初识文字的老妻撂下了。他点头称是,说是非得研读研读传统文化不可。他又叫来本地的某些“高人”和我切磋,每次他都发觉,那些“高人”其实也都是“浅人”,本来一个个都还笼有一层神秘莫测的光环,但一到我面前就“现形”了,不得不叹服更高的视野与识见。后来他一再问我:你的知识为何如此广博,好像能够看透洪大世界?我说这不靠学习得到,所谓悟道,即是一旦通透,大千世界历历在目,没有什么秘密可以藏住;古人勿须借助西方的实证科学手段,而是直接体悟人体、生命及宇宙,所以也就能够看到科学至今也证实不了的经络、神佛及洪微无际的天国。
我们深谈多次,我是最受他们欢迎的客人。但他突然在某天改变态度,虽然他的妻子一如继往,见面就有和我说不完的话题。原来他终于找到一个标签给我贴上,说我就是某一类人,而这类人在中国都不自在;如果他接受了我的思想,他就可能也不自在;如果他的妻子接受了我的思想又到处传言,那他们全家可能都不自在。所以他说,我不再相信你的说辞,不管你有什么依据。不待我回话,他的妻子说:你才不要听他瞎说,他这是出于恐惧;因为恐惧,他就想要退回原先那副茧壳。我表示理解他的状态,我只是强调说:相信你也和我一样,在确已区分真理与谬误面前,你会选择真理;在确已区分正义与邪恶面前,你会选择正义。
他虽然点头,但我看得出来,这只是因为他不能不点头了,而其骨子里已经抱定:管它什么真理与谬误、正义与邪恶,他都必须先保身家平安;即使家庭纷争、老年百病、名利死结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也在所不惜。这样,他便将和那两位教授一样,从此迈进闭目塞听、自以为是、身陷百结、徒待死神的角落,至死都只能作坐井观天的青蛙;而他最后闪现出的一丝灵光,或许可以藉此而获真正的幸福安康,也会在一念之间葬送。
我身边还有众多年轻如我或比我年轻许多的人们,他们和他相比,又能如何?差异仅仅在于:老朽的壳是三五十年前的壳;他们的壳是近一二十年来的壳。壳的本质都一样,一样的禁锢天性而湮没良知,一样的阻隔天道而同化幽灵,一样的淡忘正义而充实魔性,一样的日趋坚厚而渐失生机。只不过三五十年前的壳,是以不断革命、不断斗争的氛围为特征;近一二十年来的壳,是以及时行乐、莫问真相的氛围为特征。因此,他们永远都解不开同样的结:为什么自己平白无故要患许多疾病;为什么苦求技艺却成不了大家;为什么整个社会越来越虚假;为什么自身越来越容易受到伤害;为什么命运总不能如他所想望;为什么不安定的魔影总在头顶盘旋?
由此,今日的老朽,便是明日的你我;谁不能通达天道与神意,谁就永远脱不了人的壳;谁在人壳之中沦丧善良与正义,谁就在将一个本来伟大的生命彻底埋没。
2008-8-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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