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蛰扫。采香行处蹙连线。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花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心】
一看到“十年心”,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苏轼的那首《江城子•己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子的这首悼亡词,每每看到总使我悄然泪下。感于他对亡妻王氏的这般情深意重,十年仍难忘当日的恩爱,尘满面,鬓如霜,却不曾消却心头的眷念。
然而东坡真的这样爱他的妻子吗?其实不尽然。初读此词的人都会被他所表现出来的深情和沉痛所震撼感动,女子皆在心中喟叹:得夫如此,妾复何求!我也是这样的。但当某日我偶然得知其实东坡身边还有一个很相爱的侍妾朝云的时候,我开始疑惑了:他对王氏那是真爱吗?
很少有人知道苏子也曾为侍妾朝云作了另一首悼亡意味浓重的《西江月》———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汝不褪唇红。高情已逐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玉骨,冰肌,仙风,幺凤,梨花,这么多赞美女子如仙女下凡一般的词语,可以想见东坡对朝云的爱恋有多深。他深深记得她的如水玉颜,记得她的一言一行,记得彼此间的温存。这样的感情,不同于对妻子逝去的那种悲伤——那仅仅是悲伤。就像是一种习惯,彼此间本无爱情的成分存在,只是因为相守多年,对方的存在已成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即使是现实相识多年的朋友,无端去世了,你也会感到悲伤难过。更何况是结发的正妻?而东坡与朝云之间就真的是刻骨铭心的真挚了。
那为什么苏轼仍能写出《江城子•己亥记梦》这样的悼亡词中的不二之作呢?我深思:也许是因为一种习惯和责任吧!文人骚客本就多情,喜欢把生活的一切都写进自己的文字当中。而苏子对王氏的这种习惯和责任使他在怀念妻子的哀痛中一挥而就了这首词。
然而容若的这首《虞美人》却真真是情真意切的爱情。悼亡词自苏轼以后,佳作就寥寥无几。直到纳兰,像平地突起的一声雷,用他的心泪之作再次使人真切地感到悼亡词中的爱和痛。三百多年后的今天,物欲横流,流行的是“速食爱情”,但人们仍会向往容若那样的深情、痴情。我相信无论时代怎样变换,星空如何转移,容若的词依然能这般撼动人心。
耳边,顺子在唱,我对你的思念。
“银床”是井栏的美称,也称辘轳架。“淅沥”象指风雨,落叶声。“屧”为鞋的衬底。此处代指伊人行踪。“蹙连钱”指结满野草苔痕。“翠翘”为女子头饰物,形状像青色小鸟。
“银床淅沥青梧老”遥遥照应了结句“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用青梧的老去点出了时间的流逝。连青梧都老了啊,没有了当年的青绿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全词虚实相映,“屧粉秋蛰扫”,深化了前一句的景。在井阑、庭树、落叶之外,又添了虫鸣,使一幅深秋庭院清寂之景,如现眼前。“屧粉秋蛩扫”一句飘然起思情,由实景入虚,秋虫声声,芳草小径幽幽,伊人的芳踪已失,再也唤不回。“采香行处蹙连线,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又从虚入实。容若在意中人曾行经的地方于花丛中偶然拾得她的翠翘,就像一个人从杳然的往事中猛然惊醒,回到现实:翠翘依旧美丽,可人呢?这胸中的苦闷和思念撕心裂肺。
这“何恨不能言”也是值得深究的。倘若翠翘的主人是容若的妻子卢氏,他又怎么会恨不能言呢?都已经是执子之手的结发妻子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正大光明地说的呢?可见此词写的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唯有如此,才会是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下阙写的是容若故地重游,想起了当日与恋人相处的情景,一切仿佛才刚发生,眨眼就不见了。醒了,还是无情的现实———伊人已逝,独留我在世上痛苦。曾听过一个男子对爱人说道:“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痛苦和悲哀——因为,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还要独自承受着对死去的爱人的无尽思念,锥心刺骨。所以,我宁愿当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你会比我先走。”容若就是那被留在世上寂寞地给自己舔伤口的人。但那伤口不能愈合,反而越舔越大,直至吞噬了他的生命。
眼前所见,仍是十年前的旧迹;胸口跳动的,仍是十年前的那颗心。今天明月依旧,地上物是人非,我独立于月影花阴下,怀想你。月华柔软如水又怎样呢,密密裹住的,再不是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我把对你的记忆和感情,顽固封存,如同深埋在泥土底下的铁盒。铁盒的表面会因雨水的侵蚀和氧化形成锈迹斑斑。铁盒的钥匙孔,透了光,我看见它锈了好久好久,好旧好旧;外面的灰尘包围了我,好暗好暗,我找不到钥匙的孔。但封存在铁盒里的记忆却是簇新的,犹如三月盛开的烟花。又或许我,十年的时间已经把我侵蚀,在我的容颜上留下了许多雕刻过的痕迹,我已经萧瑟老去,以同你离去一样迅疾的速度老去。我站在你面前,你还会认得我吗?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只是一个因为责任和家庭而留在世上残延苟喘的行尸走肉。
在红尘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谁能肯定地说哪种最高呢,因为古今中外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有很多是经历生生死死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是红尘中的俗人,我们俗人有俗人的快乐和爱情,当然也就有平常人的爱和恨,有多少爱情是需要生死两相依呢?容若的深情值得我们钦佩赞颂,但,有时候我们应该学会放下。
本文已被编辑[熙正慈清]于2008-8-17 22:24:1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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