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我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他在我面前,勉强的笑容憔悴的脸。我努力回想着发生的一切,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摸我的腹部,然后惊恐地问他:“孩子呢?”
“没事儿,你晕倒了,状况不好医生就做了剖腹产,现在宝宝在育婴箱里。”他安慰着说。我松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只觉得浑身很累。
“宝宝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女孩儿。”他轻轻地说,脸在我的手背上摩挲,“和你一样漂亮。”
“她还不足月会不会……”
“别担心好吗?医生会照顾她的,你被车撞了,好好休息。”他安慰着说,眼里尽是柔情,好像生怕我会瞬间消失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她?”我知道我的孩子出世了,脑子里就不得不想她,以前我是这样时时刻刻地想着我最爱的他,现在我则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我的孩子,这是我和他拥有的第一个生命,我把她看得比自己还重。
“她很虚弱,是早产儿,等你好了差不多她也可以抱出育婴箱了。”他微笑着说,我才发现他的耳鬓竟有了几丝白发,因为我的事他瘦了好多。
“这几天你累坏了……”我心疼地抚着他的鬓角说。
“没有,我兄弟去查肇事者了。可惜……”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不用再说了。
“别费心思了。找不到就别找了,我和宝宝现在还算没事,大难不死也就不用费神了。”我说。他沉默了,不置可否。
交通局立了案,可是仍然找不到肇事者下落。时间过去了半月,他每天都来我的床边,告诉我宝宝的事,她睁开眼睛了,或是动了下腿。我真的好想下床去看她,可是我现在连坐起来都觉得吃力,腹部的手术伤口太痛让我使不上力,不知道是不是被撞的原因,腰一直都在隐隐作痛。这天就在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宝宝的事时,一个护士走进来说:“你们是5号育婴箱的父母吗?”
“是,有什么事吗?”他马上问。
“你跟我来一下。”护士说着就转身往病房外走,他急急地跟了出去,我清楚地感到我心跳加快了,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在蔓延。
二
他从外面回来,脸色苍白,我觉得事情一定不好,试探地问他:“宝宝……她还好吗?”
“嗯,还好。”他僵硬地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抖,不,是他的全身都在抖。
“你在骗我是不是?”我突然觉得我的情绪都快失控了,但是我仍然努力压制着,我不要他听到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了没事!”他突然朝我大声地吼道,我全身在那一刻都震得几乎僵硬,只觉得心口在痛,他从来没有这么凶过我,即使在我犯错的时候。宝宝出事了,她出事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失控。
“宝宝……死了……?”我颤抖着声音试探地说出这几个字,只觉得喉咙被堵塞得不能呼吸。他听到了,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也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不是点头,然后他就猛地摇头,不停地摇头。然后整个人在往下垮,他把头埋进了他的臂弯里,跪在地上身上倒在床上蒙头大哭。什么都不用说,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我仿佛失去了对外界地任何感知,只觉得胸口在痛,不,是全身都在痛。我不能抑制的哭泣,可是我仍然能感到有一种痛苦和无助,呼吸也变得困难,心跳也变得缓慢,我在毫无抑制地哭泣,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从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他伏在床边因痛哭而抽搐的身影,仿佛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
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听到或是看到,那只是一种飘忽的感觉,他惊慌地叫我:“宝贝!宝贝!”还有许多人在一旁手忙脚乱,应该是医生吧,我也不知道。当一切都静了下来,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她肾脏大出血,还有……她没有求生的意志。”
人生三件大事,出生、结婚和死亡,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全数经历了。不知是喜是悲,当我看到一群人都围在病床边,而他惊慌到全身战栗脸色苍白时,我却无能为力。而我在当时真的不想活下去,这半个月来我浑身都很痛,我不知道那一次相撞有多严重,只知道我看到我下身流血就晕了过去。医生检查也没说什么问题,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很虚弱,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是为了我的孩子有母亲才支撑下来。可是她死了。
一天之内,他签了两份死亡证明。他坐在走廊哭,不愿面对世界,而我坐在旁边,我想抱住他,想对他说话,告诉他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好累。可是我连触碰他都不能,原来死去也并不是事事如意。
我被带到了奈何桥,可是我不愿走,我来到孟婆的面前,她递给我一碗汤,我对没有接,对她说:“可以不喝汤就投胎吗?”她只是笑笑,摇了摇头,脸上纵横的皱纹让我猜测她的年龄。
“我想在我丈夫的这一世陪伴他,所以我不能忘记。”我对她说。
“你愿意来世做人吗?”孟婆问,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必须喝汤。”她说,“忘记过去你才能好好的过来世。”
“那不做人呢?”我蓦地明白了她那个问题的意思,急急地问道。
“可以不喝汤。”她说。终究是看惯了情爱生死的人,她说话虽然慈祥,但没有情绪波澜。
“我不做人。”我对她说,“我要回到他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
“他的一生很长。”孟婆说,“你最多十五年的寿命,可是他呢?你至少要用三生才能陪他走完。”我听了,心里犹豫了一下,三生不能做人,但想到他在医院走廊里的背影,我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下,然后看着她,决绝地点了点头。
三
我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身处的地方,身边睡了四只娇弱的小猫。我明白了,我成了一只猫,这时,我脑子出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宝贝,乖乖睡觉哦,像小猫一样蜷在我怀里,我抱着你的……”我环顾这个陌生地世界,却没有找到他的面孔。我现在已经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我能回到他的身边吗?
“你看这只猫真奇怪,从来不和其它的猫打架,只是一个人在边上。”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着她,她就是我的主人,我其实对她很熟悉,她是他的高中同学。
“阿姨,要哪只猫,您就选吧。”这时她有对身边的老人说,我看到那个婆婆我的心几乎狂喜到嗓子眼,他的母亲来了。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喵喵地叫着跳到她的怀里,她要怎么抱着我,我都觉得满意舒服。
“呵呵,看来这只猫和我投缘。我就要了她吧。”她笑着说。
母亲把我抱回了家,他的家还是那么宽敞温馨,我看到墙上的日历是2010年,原来我死了都有两年了。这时我看到一个男子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母亲怀里的我惊奇地说:“妈,你怎么抱了只猫回来?”
“我是看你一天到晚都没个伴儿,就只知道工作,倒是三天就往家里跑。叫你去找个女朋友,你就半天没消息。”母亲没好气的说。我端详着他,他消瘦了好多,没有了活泼没有了调皮,没有了那种坏坏的感觉,只有他从来没有的颓废。我痴痴地望着他,难以抑制的痛苦涌上心头,我好自私让他独自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留下了眼泪,他往下的一个不经意眼神看到了我的幽怨,他怔了一下。
“妈,它哭了。”母亲不相信地看着我,惊奇地说:“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哭了?猫也会哭?”
“妈,我带她回去就是。”他抱过我,温柔地摸着我的毛,就像曾经我趴在他的膝上,他摸着我的背一样。原来穿过前生隔世,再次感到这般熟悉的温暖是这样的。
四
他抱我回了家,我们曾经的家,我们的结婚照依旧挂在墙上,一切摆设都像之前的一样,只是有点凌乱。没有人帮他整理房间了,他自己也懒得整理吧。不知道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
他把我放在了地上,我就径直走向我们的卧室,我和他的照片放在床头,还有一本我最喜欢的《红楼梦》也在。我的躺椅在房间的另一端,落地窗仍然挂着纱帘,我的睡衣叠好放在我睡的那边。我跳上了床,伏在我的睡衣上,这时他走到门口看到我在床上,很生气地吼我:“下去!不准碰!”
我惊了一下,这样的语气和那天他知道孩子死时的失控一模一样。我惊得站起来,看着他,然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他,他走过来把我抓起来准备惩罚我,当和我的眼神相遇时,他楞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用颤抖地声音说:“你哭了……你又哭了……你到底是谁?”然后他抱着我坐到床边,拿起照片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宝贝,你走了两年了……今天妈妈给了我一只猫,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哭了。她的眼神好像你……是你回来了吗?可是为什么你要变成一只猫……宝贝……我想你……我想你……”说着他就像个无助地孩子一样呜咽起来,紧紧地抱着我,脸在我的背上摩挲。就像当时我躺在病床上,他的脸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一样。
从此,他仿佛是感到了我不太像一只猫,对我更加地好,我想他可能自己也不确定猫是否就是我,但是他也许宁愿相信常人无法相信的事。所以他叫我宝贝儿,我们就在我们的小屋里,每天他回家都会抱着说上好一阵子的话,把一天的事都讲给我听。还把我之前最喜欢的书摊在膝上给我看,我就被他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书,当我用爪子去动书页的时候他就会翻书。他愈发觉得我回到他身边了,因为没有一只猫会像我这样安静,没有一只猫会像我这样举动理性。
五
门铃响了,而他还在床上睡得香,我跑去舔他的脸,他才惺忪地睁开了双眼,当反应过来有门铃时,才匆匆披了件衣服,揉揉眼睛去开门。
“吴大头,你还没起床啊?都十一点啦!”一个女孩子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看到他的打扮颇为好笑。
“你,你怎么来了?”他显然对她的到来显得有点错愕。
“我来看你啊。是阿姨叫我来的。”女孩子说完就一点不见外的往里走,我才看到她手里提一篮子菜和肉。“你这里还真是脏乱差啊,难怪阿姨叫我来,原来是早就料到你这个人没收拾了。”
“不管啦,反正先给你弄吃的了。”说完她就在厨房摆弄起来,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在厨房里正经地做过一次菜,仿佛站到那儿都会让他难受。即使煮面,他也会在那儿看着碗筷发一阵呆,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也懒得管这个疯疯的丫头,自己到浴室洗漱换衣了。我一直站在这个女孩儿的身后观察着她,很可爱的女孩子,活泼开朗。如果她能和他在一起走过余生的话,我应该是放心的,她很像当初的我,他能察觉到吗?
“吴大头,你在哪儿啊?菜做好了,你怎么半天都不见人影啊?”女孩儿在厨房往里面喊着,她做菜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到外面来过。
“别叫吴大头!我有名字。”他似乎对这个女孩有着几分恼火。
“好好好,吴经,该吃饭了。”女孩儿吐了吐舌头变得乖顺了些。他从里面出来,坐到饭桌前,看到一桌子的菜愣住了。我知道,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回到昨天,但是人已经去了,不知道面前究竟是真是假。他夹了一夹菜,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然后说:“孙巧,你的手艺不错啊。”
“那是当然。”女孩儿听了很得意,又给他夹了一口菜。然后她又问:“喜欢吗?”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然后自己走到卧室的躺椅上蜷着。原来即使死去再活来,我还是没有放下。
孙巧经常来,他每次没有高兴,但是也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他知道孙巧的意思,我也知道,他现在应该也是在试着忘记过去,可是每当孙巧走后,他看到我蜷在躺椅上或是床上时,他就愣住了,看着我半天没回过神,然后又呆呆地对着照片说一堆话。我好心疼他,可是我又不能对他说话,我有时真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我没有再次出现,他或许就真的忘了我。
我开始疏远他,没有再出现在躺椅上或是床上,我知道那样会让他回忆过去。我很少往他身上粘了,像一般的猫一样,总是躲得远远地,只是看着他。我想着孙巧,心里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无奈,人鬼殊途,我做什么也不能和他今生今世再在一起。
六
在我和他重新在一起的第三年,也就是我死去的第五年,他和孙巧结婚了。家的装扮几乎换了个底朝天,所有和我有关的东西都被锁进了储物暗格,我是一个禁忌。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新婚之夜,我站到门口听到孙巧对他说着什么,但是他始终在躲避没有做出举动。孙巧有些失望,于是她脱了衣服,他仿佛在她的控制下回应,我站在门口,傻傻地看着,想走但是又迈不出步子。原来我一直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以为自己可以很高尚,但是自己根本无法不面对心里痛楚的声音,我希望他重新找到幸福,但是又希望他在别的女人面前是柳下惠。我多么地可悲又可恶,想到这里我又不可抑制地哭了,突然,他好像看到了我在黑夜里的眼睛,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推开了孙巧。我知道,我的出现坏了大事,然后如鬼魅一样退到黑暗里。我听到孙巧的耳光,心里一痛。
“你还是忘不了她,那你又何必跟我结婚?!”她太气愤了,那一个耳光太过响亮。他没有说话。
“吴经,你说,你说我究竟哪点不好?我哪点比不上她?”
“巧儿,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就算了吗?你是不是只是把我当作你用来遗忘的道具?!”孙巧几乎有点发狂,“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死人?!”我听到这句的时候心里霎时一片空白,是啊,我只是一个死人,不过一个死人却毁了一个好女孩儿的幸福。我突然觉得自己竟然这么混蛋,就在我自责的时候,一个耳光把我从思绪中震了回来。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这么说陆鸥!”说完他穿了衣服抱了被子走进了书房。新婚之夜竟然两人分房而睡。我在客厅里怔怔地,我真的错了,真的做错了。
他们冷战了,最后还是他向她说了对不起。两人终究还是和好,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激情,仿佛孙巧只是一个妻子,但是永远不是一个爱人。他知道她是一个好女孩,于是为了父母之命娶了她,并且要给她一个孩子,可是他终究像是在做工作,而不是在享受爱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感情渐深仿佛忘记了新婚的不愉快。饭桌间开始了有说有笑的家庭生活。
“老公,你说我学车好不好?”
“什么学车好不好?自己有时间就学啊。”他说。
“可是我妈一直反对。”孙巧嘟囔着说。
“为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我哥。”孙巧气鼓鼓地说。
“他怎么了?”
“我不敢说,我妈说那是我们家的秘密,要是让人知道,我哥就完了。”
“不会是撞死人了吧?”吴经仿佛是玩笑地说。
“不,不是,没撞死。”孙巧刚说完,就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停了半晌,她才开口说话:“他,在五年前撞到了一个孕妇。”
“孕妇?!”吴经几乎不敢相信,我在旁边听了也不敢相信,我知道他心里想的肯定和我一样。
“后来呢?”吴经强作镇定继续问到,我知道他要弄清楚。
“我哥……我哥……当时不敢负责,就……就跑了……”我听了脚都软了,差点滑到椅子下去,而我看到他,他的脸在那一刻都白了。
“在……在什么地方撞到的?”
“我也不知道……那地方恰好没有摄像头,他才跑掉了……我和我妈听到他说的时候都吓傻了,我说去报案,我妈硬是不肯,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当时我们家都吵翻了天,后来……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孙巧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吴经沉默了,孙巧看到他的脸色吓得也不敢说话。
“是08年5月20号撞到的,对吗?”在一段长时间的尴尬沉默之后,吴经沉着脸,从喉咙里颤抖地挤出了那句话。孙巧听了回想起那年的事,点了点头,张开嘴想问什么突然眼睛露出惊恐,双手捂住了嘴,我知道聪明如她已经明白了。吴经站起身来走到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捂着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孙巧哭了,哭得很无助,浑身无力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呜咽地哭,我看着她发觉现在自己的心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七
他们离婚了,是孙巧提出来的。她觉得无法面对吴经。
一切都不如我所愿,我陪着他,是想他快乐,可是他依旧如此痛苦。而我同样是无能为力,不能给他安慰不能给他幸福,甚至还得知了一个不愿知道的答案。我觉得累了,真的累了,我开始不吃东西,我是想寻死,我只是想忘记。我还是如此自私,生死从来不问他,只是觉得他还有很长的路,不能因为我而牵绊了。
当我再次走上奈何桥时,我看到了他的身影,我如此诧异,而他只是笑了笑。摘了一朵花插在我的头上,微风掠过,一切宛如初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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