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把一座城市分为两半,且绝对是不公平的两半;总是一头大如箩筐,一头小若秤砣;分量瓜分好后,再用一座桥把箩筐和秤砣连起来,这就成了中国的一座城市的格局。若把桥看做秤杆,则顾名思义这座城市可以称为钩秤城。我就在这座平衡如秤的城中读了一年书,有幸成为它一年的暂住公民。
学校座落在大块的一边的桥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战备桥。既然在桥头位置,当然离河不远,走20来分就到了。河边有个小小的码头,靠着许多船;在参差的乱石下的回水坑里,有渔民的网潜伏在里面。渔民隔会儿就去检查他的网子,看可否有愚蠢的鱼鳖自投罗网没有。这时就有几个精条条的小孩候在旁边,拿眼不时地瞄渔民一下;等渔民坐下来,拿出君健烟解瘾时,这些小东西就溜下去,代替渔民工作了。渔民眼折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冲过去;从水中拎起一个逃得不甚灵便的小东西,手往下一掏,捏着还在滴水的小鸡鸡,嘴里“嚯嚯,割掉喂鱼!嚯嚯”地叫嚷,那样子,似乎是要运气动刀子了。小孩摆出可怜样,双手连推,嘴里直嚷:“莫搞莫搞!”相持了几分钟,趁渔民一个不留神,那黑瘦的小东西,象泥鳅样挣脱了束缚,把两只小脚丫交替翻滚到躲在石头后面的伙伴中去了。好大会没有安静,只隔十来分拿眼朝这边刷一下。
远处的河中间有年轻人在凫水,两腿拍打着水面,激起排排的浪花,象打着水漂的扁石子般漂向远处去了。后又在远处停下来,只留下一个葫芦瓢儿的脑袋,随波浪浮沉摇摆。
这座桥有很长的引桥,引桥走完,桥下临河有一条大道,称之为人民路。人民路逆河而上,就是老城区了,是许多娱乐场所和高级商场云集之地。上体育馆,看电影,购物,就上那片区域,玩乐的人绝不至于在那里失望。我曾在交电大厦的商场里买了一双保暖鞋,从我穿起,穿完家里三位成员的脚板,还是未乱;最后嫌其式样过时,丢弃了事,事情才算圆满解决。
若只想花点小钱,买点唱片之类的小玩意儿;或不花钱,只想看看商贾小贩的精湛表演,那就再花40来分钟过桥去,桥那边是五省商贾云集的商贸城。那时我许多便宜的唱片,都是在那里购来的。每一个星期日同学都邀着:“桥南去?”于是就同去。没有对手,一个人也去,摸摸铺上光溜溜的假玉石;翻翻书摊上花花绿绿的杂志;要不,研究一下唱片封面上明星璀灿的笑容,也就很惬意了。在这两个学期中,我有约七分之一的光阴是在这里打发了的。
我所学的是汽修班,清一色的和尚;而同级的旅游班,财会班却美女如云,所以这书读得清苦无趣。许多同学身在这边,心却在隔壁。但我个人的性格,常常对于女人是无可措手的:女同学要去打球,那就真的是打球,全是“这球不错!嗯,好球!”之类的废话;全无新的话题,更不懂用幽默去挫开女子的芳心。这样的木头瘩子,怎能得到女子的青睐?所以我也不动着浪漫的心思,免得丢丑!
我不动心思,但别人却是绝不荒芜青春的。于是在一种需要中,在合适的时间里,两个叠作一个,到电影院坐包厢去了;到公园的细柳枝条中躲着去了。这种故事时有听闻,到晚上一些做完游戏回来的同学,就开始吹嘘得手的经历,这无疑更伤象我这样的男子的心。
但我并非全无用,一位朋友马上为我证明。
这是一位汉寿的朋友,姓陈。陈朋友看上了旅游班的张女士。这位张女士令他长出了丰富的想象力:她的发令他想到天边的云;眼睛令他想起山间的泉;而饱满的鼻子令他想起堂皇的笔架城。总之他的魂儿是被这个人勾走了,且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的眼睛只为这个女人而转了,再没有任何风景能把这双眼,从这个女人身上挪开分毫;他的嘴也只为这个女人张合了,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把这两片嘴,从这个女人身旁挪开!不能,连刚煮熟的香喷的牛肉都不成!陈朋友拿出他无畏的精神,用两个多星期的幽默话,把他心中的人儿哄得乐不可支;他于是觉得事情大有可为,把心思利用到我上面来了。他想趁热打铁:“铁都已经烧红了,只要你写封情书去敲打敲打,事儿可能就成了的。”
一朵鲜花在枝头正安逸,把它摘下来把玩,那花决计命不久矣。且要我帮忙采摘,那不是混帐吗?然而看到朋友抓耳扰腮的模样,和得到事后请客的保证,是决不能推辞的了。哎!为了一朵花的鲜艳,不顾另一朵花的生死,也是不妥的。我若不帮忙,陈朋友决计是生无所趣的了。
我于是花三个晚上写3000字,给陈朋友交差;接着第二封写4000字;再第三封写5000字;在我山穷水尽,才思枯竭的时候,陈朋友传来捷报:成功了!开庆功会,下午到外面馆子吃牛肉面。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来到我的面前时,陈朋友不迭地说:“吃吧!真厉害,三封信就让她投降了!”我听到有点儿嫉妒。这就是一个枪手的命运罢:城堡攻下来了,享受却没你份儿了。12000字就只值一碗牛肉面!我穿过热气的缝隙,看着这张花开般的笑靥,却感受到另一朵花的毁灭。
陈朋友是过上神仙般的生活了!看电影,坐草坪,压马路,这些日常的小功课,滋味如何,我是不知的——我毫无经验的头脑无法揣摩——但在四月间学校组织旅游桃花源时两人间的甜蜜,我却可以为你说一番。
女子穿着粉色的衫子,外套茄色的吊裙,脚蹬高帮软靴。时髦,干净,洒脱,身上流着快活的分子。而旁边的陈呢,当然是西装革履,脖颈下的红领带上,夹着一个闪光的夹子,更显出无比的高贵。旁边不知的,还以为是两口子出来蜜月旅行呢!
我作为御用文人,看着前面两个光鲜的东西,宛若两块大磁铁,在一种吸力下,不断的合拢;间或有女子的娇笑掉下来,摔成一地清脆——只余余韵,拾不可得。我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被要求跟在了后面。
到了一大片桃林,陈朋友被成片的桃花灌醉了:“霞,照几张相吧!”女人温顺的点头。分开的两块大磁铁攀着桃枝,摆出了各种姿势,由我这卫兵来一一记录完毕。
终于爬到了山顶,一排鳞次栉比的草棚现于眼前了。男女老板从棚中冒出来,各用极标准的微笑,极和蔼的口气,极友好的手势,表示欢迎。
“老乡,吃擂茶不?不吃擂茶,等于没到桃花源!”
这么严重,那还是吃吧。再看女人已是娇喘连连,显见是走不得了。于是就近挑了一个体面点的桌椅坐下,两个一方,一个一方地吃起茶来。女人连吃茶的力都快没了,幸好有陈朋友做了手足,只需张张嘴儿,把这碗茶儿还很很优雅地舔完了。茶有点苦,滋味不算挺好。我挺后悔当初不如叫两个槁子粑粑。然而叫陈朋友再破费,却是不妥了。
山顶往前转,一大片空地上,建着一座恐怖城。"恐怖去?”陈朋友又提议了。
“不恐怖了,还是你们两人去吧。我怕鬼。”
看着他们进了恐怖城,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可以给陈朋友以英雄护美的发挥。其实不管他们进不进,我都要走开了,做电灯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如果快乐能够轻易地持久,那快乐就是一件简单的事。偏偏快乐如烟儿般易失,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快乐的日子来了,未必伤心地日子就不会到来 。我的陈朋友就是这样,在享受神仙的生活的同时,是日复一日地感到金钱上的窘迫了。终于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挫开了宿舍里的所有箱子。
案子是很好查的。星期五下午只有他请假;而且在别人盯着他的时候,还愚蠢到一个星期后,把赃物之一——一件新的衬衫,大胆地穿到学校里来;而恰好那件别人买来仅穿了一水的衬衫的领子里面,留有主人的一个墨记。一切水落石出,他不久就被开除了。而他这一段用我的手枪叩开的爱情,也就轰然崩溃了。张女士绝对不会爱一个盗贼,一切不用再想!不过她还是送了他最后一程,是否洒泪,我就不知了。
也许我当初拒绝了他的要求,就不会有爱的故事,盗窃就不会发生。然而生命自有他的轨迹,也许它虽不这样走,拐了一个弯,却仍旧回到这上面来。也许他生就是个贼胚子,谁要他偷带墨记的衬衫呢?我在这种思想中找到了平衡。
然而时间就如城中的这条沅水河,是奔腾不息的。谁还会记得盗贼的爱情,和他秘密所雇的枪手?这座城市早已改变了它的格局;当年沈从文笔下所述的样子,也不是我今天说的这样。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一切都在不平衡之中——从来都没有平衡的事,特别是关乎于爱情。
这座城市,你还是按照习惯,把它称之为常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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