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医对中医的潜移默化
大约从推翻帝制、实现共和,或者从近代的洋务运动开始,中国人的看病、治病、医疗、预防等等,忽然被划归到了“卫生”的范畴,政府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部门,不叫“医学部”、“治病部”,也不像古代宫廷那样叫什么“太医院”,而是叫做卫生部、卫生局等。于是,“卫生”一词,慢慢囊括了中医和西医,囊括了治疗和预防,囊括了医药界的各个门类,把中医西医都组装进了“卫生工作”的大口袋,成为我们觉察不到的一种社会进步。
特别是建国以来,除四害、讲卫生、消灭各种传染病,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一直是整个卫生工作的中心,卫生工作的各个方面都是要服从这个中心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是对于全中国人民的健康是至关重要的,任何人都难以挑剔。但是,爱国卫生运动的广泛开展,也模糊着、冲击着和淡化着中医、西医的概念与区别。自民国年间出现的“中医去留”的论争,本来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大有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之势,但在新中国的爱国卫生运动面前,在呵护中国人的群体健康的卫生工作中,却显得微不足道了。
(1)卫生协会里的中医们
建国初期,中医的数量,中医覆盖的范围是相当普遍的,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中医的踪迹,在一些镇店集场,可以拥有许多中医个体诊所和药铺,所以,中医在广大的乡村占据着绝对的数量和优势,几乎看不到西医的身影。那时候的中医,有的只是行医,坐门等客、不开药铺。有的则在别人的药铺里“坐堂”。也有的开药铺雇人“拉药匣”。整个中医群体,有行无规、不成系统,松弛而散漫。为了广泛深入地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国家按照“团结中西医”的政策,成立了卫生工作者协会。号召中医、西医,都参加到卫生协会中来,积极为爱国卫生运动作贡献。于是,一些中医老先生,处于对新中国的热爱、拥护、信任和支持,自觉自愿地纷纷加入到卫生协会中来。
“卫协会”的中医们,胸前挂着耀眼的“红牌牌”,背上背着画有“红十字”的时髦出诊箱,志愿为新中国做一名光荣的“卫协会”会员,为爱国卫生运动做贡献。运动的首要任务就是有城里来的西医作指导,按照西医的卫生理念宣传卫生常识和进行大面积的预防接种,但中医却不懂,也不会打针。每一个中医都需要重新学习,需要“现学现卖”。许多老中医只得自觉地跟随着西医,学习“种牛痘”、打防疫针。他们在热火朝天的预防接种工作实践中,学习西医的消毒和使用针管子,进行各种预防注射,也从中学会了、掌握了皮肤消毒、打肌肉针等西医技术。同时,他们也受到西医理论的一些影响和熏陶,把西医的一些常用词藻记在心中,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于是,他们原来掌握的中医知识,在中西医理论、中西医治疗方法的比较中,中医们产生了自我龃龉,自惭形秽的心理,致使中医的理论和意识逐渐淡化、弱化,甚至动摇了固有的阴阳五行、营卫气血观念。慢慢变成了中不中、西不西,怎么好就怎么治的“卫生战士”、“白衣战士”。
(2)联合诊所的中医们
50年代初,新中国从上到下,逐步恢复和建立起了以西医为主的各级主体医疗机构。在“三大改造”中,又按照“公私合营”的模式,以“卫协会”为依托,把个体行医和个体药铺联合起来,成立了若干集体性质的“联合诊所”,老百姓简称为“联诊所”。联合诊所的中医们虽然只是“集体人员”,不是“国家干部”,但照样吃“国库粮”,很是荣耀、心气很高。从此,新中国的医疗机构,就有了“国家的”、“集体的”两种,个体行医的,基本没有了。规定,由同级的国家医疗机构“试验卫生院”、“卫生所”,来领导集体医疗机构“联和诊所”。这种新型医疗体制,西医占主导地位,中医处于从属地位,主要工作任务是开展以预防为主的爱国卫生运动。于是,这种新体制比较好地担负起了全国人民用中医、西医两种截然不同的医术治病、防病的重担,也为大规模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培养了骨干队伍,功不可没。
联合诊所的中医们,对发烧的病人,先试脉、后打针、再开中药。他们把西医的“阿司匹林”当作“麻黄汤”或“桂枝汤”来使用,自造名称叫“发汗散”。他们的西医技术,虽然没有西医好,可是,“发烧就打青霉素”的治疗办法,却也觉得容易掌握,而且迅速收到比吃中药好出多少倍的疗效。于是,中医先生趋之若鹜,都打起了青霉素。打针之后,又比西医多出来一张中药处方。所以,这些挂着听诊器的中医先生,接纳的病人,并不比西医少。有时,还能超过西医。只是,他们已经把中医的核心理论,把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等等搁置一边,不再常常提起。
但是,联合诊所的中医们,同古代中医一样没有医、护之分,没有护理这一项,医生也得负责打针。可是,他们中有些对人体的解剖位置不了解,无菌观念差。有的不懂得无菌观念,不知道如何消毒,以致玻璃注射器消毒很不严格。有些针管子,看起来很干净,中医先生就懒得去煮沸消毒,只是用热水烫一烫,就吸进药液,打进患者的屁股。有个别的,打针后竟出现感染、化脓,迟迟不愈合。有个别的,因为不懂解剖,打不准正确位置,偶然也会“打走了针”、刺伤了坐骨神经,造成患者瘸腿。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不过,这样的医疗事故总是极个别的。
中医打针消毒不彻底的问题,是中国现代医学发展阶段之内的必然现象,不好过多的指责。因为在当时群众非常贫穷的经济条件下,消毒、讲卫生,既使一种生活的奢侈,也是非常新鲜的词藻。所以,老中医们不注重讲卫生,应该有情可原。封建落后的旧中国,就连讲卫生用的肥皂也是生产不出来的,普通百姓洗衣服只能用草木灰“淋灰水”,洗脸洗手只能用皂角和“猪胰子”。这些东西能有多少?一般舍不得用。所以数千年来,从百姓到中医先生,都是没有条件讲究卫生的。建国后,虽然在农村也能见到肥皂的踪影,但价格昂贵,一般是用不起的,中医,也用不起。作为中医,对微观世界不了解,没有“病菌”的理念,只有向西医学习,才能懂得讲卫生和消毒。
但是,从总体上说,联合诊所的中医们,曾经学着西医的方法,为广大农村人口的防病治病,发挥了巨大的、不可取代的作用。同时,他们在学习西医的同时,被西医的理念潜移默化,部分的或大部分的,冷落了、放弃了原来的中医理念。
(3)中医写病历问题
“三大改造”在城市医务界的深入开展,是把一些名老中医请进街道卫生机构以及现代化的大医院。在以西医为主的综合性医院里,中医遇到了书写病历的难题。写病历,写门诊病历、写住院病历、写完整病历,那是西医当时的必修课,也是十分重要的病案纪录。只有按照主诉、现病史、既往史、家族史、生长发育史等,询问全面、仔细,特别要对那些与症状体征相关的方面,进行毫不遗漏的描述,方可完成“病史”部分。至于查体中的物理检查,是要从头到脚、从上到下、里里外外,进行全面查体,一点也不许遗漏。视、触、叩、听的结果都必须繁繁地记录在案。加上病人的体温(t)、呼吸(p)、脉搏(r)、血压(bp),以及实验室检查的结果,进行分析,得出一个“印象”(即初步诊断)。然后,把护理常规、饮食类型、每一次的治疗情况,无一遗漏的写上去,这才是一份西医病历。
这样规范的病历,让刚走进医院的中医老先生们写起来,有点“如撰天书”,简直是强人所难。可是,中医们还是得写。于是,就闹出笑话来。且看,一位中医老先生写的病历:
“患者不懂科学原理,随便玩弄炸药,只听轰隆一声,鲜血四溅。当即,其父组织人力,四人抬八人轮换,一人手提马灯,摇摇晃晃直奔我院。一进门,患者疾呼:不打针!不打针!”
看!老中医写得多么有文采呀!
可是,绝对不行!既没有主诉,也没有现病史中要求的症状体征,更没有时间的描述,那些对病人如何入院的情景描写,与诊断无助,显得多余而无用,对于临床诊断、治疗毫无意义,完全彻底的不符合要求。于是,一时间,成为西医用来讥讽中医的把柄和笑料。可是没有办法呀!从《黄帝内经》到《温病条辩》,所有中医学的典籍上,都没有写病历之说,那老中医先生,怎么能会写西医的病历呢!尴尬!这位老中医真尴尬!
其实,根本怪不得中医,也怪不得西医的“病历模式”,更怪不得上级让中医走进医院,应该责怪的,是中医学的老祖宗们。从黄帝、岐伯到张仲景、吴鞠通,为什么不把写病历这么重要的内容,写进中医的医书,规定出统一的格式,让后代中医给病人建立医案呢?数千年来,中医在临床上需要书写的,唯有处方。除去处方,再无别的一文半字。这种情况,当属于中医学自身的严重缺陷和医疗规矩上的疏漏!至于古代宫廷、官府留下来的某些“医案”,那不过是写给皇上、官员看的医疗实践纪录,既没有统一的格式,也缺少医学的专业性质,多与文学擦边,颇与“日记”混染。后来,清末与民国年间出现的某些医案文字,则是受西医影响的结果。
五、六十年代的中医,在没有人提出“取消”的情况下,在政府不断呼吁“继承”的情况下,在西医的强势地位、强势力量对比中,它就像败落的秋花,自然而然地枯萎了。这实际上是西医对于中医,潜移默化的结果。在潜移默化中,中医慢慢衰竭。这,当然不能怪爱国卫生运动,不能怪三大改造和联合诊所,也不能怪中医走进大医院。倘若没有这一些,特别是没有持续的爱国卫生运动,中国人的健康水平还会非常低下,还会被人称为“东亚病夫”。所以,如果我们站在维护中国人民的群体健康的角度看问题,建国之初中医的衰微与蜕化,实际上是一种“先进取代落后”、优胜劣汰的必然。它表达的,是我们社会的进步,具有积极意义。如今,自然属性的中医学基本消亡了,我们既应当承认,也不该过分遗憾。从历史的角度看,以人为本,提高中国人的群体健康水平,永远都应该是我们各项工作的基本点,到了医疗工作中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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