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沈先生确实有事,而且是件棘手的事。半年前,一位早年的同学忽然来找他,多年不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叹息:“岁月不饶人哇!”。诉一诉别后境况,扯一扯各人目前的事业、家庭,自然而然地又回忆起学生时代的旧事。说到有趣处,两人执手大笑。沈先生请他吃了饭,邀他到家里坐坐。
同学笑着说:“慎之兄,我今天来,有要事在身,一不便久留,二不便多接触人。嫂夫人和侄儿,只有改日再见了。”说到这儿,他看着沈先生,神色凝重起来:“慎之兄,我有个重要的事,要求你帮忙。”
沈先生说:“有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同学说,他需要买一大批药品,自己却不便出面,想请沈先生代他购买。沈先生问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出面,他不肯回答,只说你以后就知道了。面情难却,沈先生只好为同学办了这件事。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这位同学就会再来找他,买了一批又一批药品。
沈先生心里约摸知道,他的同学绝不是在经商。当时正是抗日战争快要结束之时,日本人的败象已经日益显露,但是,国内的斗争却暗暗在加剧。沈先生猜测他的同学可能是为延安的共[chan*]党工作。他知道国民党多年来一直对延安实行封锁政策,对于药品更是严格控制,绝不让流往延安。他的同学找他,正是利用他开医院、开药店的特殊身份为他们购买药品,以维持延安军队的需要。沈先生意识到,这是件危险的事。
沈先生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省城有名的中医。父亲希望他百尺竿头更上一层,便把他送出国去学西医。沈先生学成后回国开了家医院,又开了个药铺。他既懂西医又懂中医,两相结合给病人治病,几年间便名扬省城。现在他的医院里有十几位医生,有从外国买来的设备,又有他这位医术高明、中西医兼通的院长,他的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
一心从医的沈先生只关注自己的医院,不愿参加任何党派,更无兴趣参与他完全不懂的有关政治上的事情。但经常购买大量药品,难免引起当局的怀疑,麻烦也就跟着来了。上个月忽然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不打招呼就进入他医院的药房,东张西望,四处查看,出来后又去了他的药铺。一向小心谨慎的沈先生十分不安,耽心国民党特务机关盯上了自己。
前天那位同学又来托他买药,他很为难地说:“明义兄啊,实在对不起,这回我很难再帮你了。我的医院和药铺都已被人查看过,说明有人已经盯上了我。现在若是要我再去购买大量药品,而且是这些内行人一看就明白用途的药品,只怕是事没办成,倒会立即引来一场祸事。真是太抱谦了,明义兄,你不妨再找别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解决。”
事情虽然推掉了,沈先生心中却并不轻松,他忘不了那位同学失望的眼神和他临走时说的话,更忘不了那两个神密的监视者。
第二天,眼肿腮红的夏妈一大早就起来,先去老李妈房里看看萃萃,和老李妈说了几句话,便走向先生太太住的上房。夏妈站在门外轻轻喊:“太太。”
沈太太在里边答道:“是夏妈啊,进来吧。”
“先生,太太,我不知道该跟先生太太说些个啥。我是个乡下女人,不懂个啥啥——可我绝不信我男人会干出那号事情来!他就不是那号人!先生太太昨黑夜派人去找他没找见,我想他也没处去,一定是回乡下去了。我想今儿个回家去,看看他到底……”
沈先生急着去医院,他打断夏妈的话,一边穿外衣一边说:“夏妈,我们正要派人去乡下,你就和他们一块儿回去吧。”说完匆匆戴上礼帽出门走了。
沈太太安慰夏妈:“你心里不要太搁事,找到夏志他爸什么事就都明白了!”
夏妈点头,不停地擦泪。
老张和沈家药铺的田大随夏妈、夏志坐着一辆大车出了城门,匆匆向南而去。一路上田大不断催促吆车的:“快点,快点!”车把式把鞭子甩得叭叭响,赶着骡子快走。
省城外的这条官道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现在已经坑坑凹凹的,极不好走。大车颠波着,车上的人也随之东倒西歪的。老张报怨道:“这是啥鬼路!把人肠子肚子都礅散伙了!”田大同他开玩笑说:“礅散伙了别害怕,咱先生会治。回去让先生给你来它一刀子,把肠子肚子都理顺好。”老张闭着眼直摇手:“不敢不敢!我还想多活他几年哩!”田大说:“老张,这你就不懂了,咱先生的医术高着呢!不信你问去,经先生开肠破肚的那些病人,不但没有死,都活蹦乱跳呢!你是不知道罢了。”
夏妈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搂着儿子。夏志却在摇摇晃晃中窝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第十二章
窑门栓儿上拧着几圈铁丝,算做是锁。农村的穷人家屋里没人时都是如此,心细的人也不过再对邻居叮咛一声“他婶,操心咱的门!”,便可放心而去。
夏妈双手颤抖着拧开了铁丝——“吱儿”一声,门开了。一缕阳光进入窑内,落在圪圪瘩瘩的脚地上。
夏妈进窑转了一圈,回过身来,脸色发白、混身颤抖。她飞快地奔到隔壁窑门前,大声喊道:“瓜婆瓜婆!你看见牛犊他大回来了没有?啊?”
瓜婆用衣襟擦着双手急急奔出来,莫名其妙地问:“五姐,你啥时候回来的?你问良成啊?没有,没见良成回来呀!”看见夏妈失魂落魄的样子,瓜婆急了,连声问:“咋了咋了?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夏良成没有回家!
夏妈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进窑里。夏妈放声大哭:“他大!他大!你在啥地方嘛?在啥地方嘛?”
田大问瓜婆:“他会不会去了别的地方?”
瓜婆说:“他要是回来了,只能回家,就怕他根本没回来。回来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在一旁围观的一个小媳妇说:
“昨儿晌午我在塬上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往回跑,像是五叔的样子。”
瓜婆忙问:“你看清了是你五叔?”
媳妇说:“跑得太快了,看不清脸。我看那背影子像五叔。”
新成急了:“那还在这儿说啥哩!快!大伙快到村里村外、河滩、塬上找去!我到河那边凡村去看看。”
老张也说:“对,对!咱们分头去找。”
瓜婆拦住了田大和老张,把他们让到自家窑里,说:“二位先生刚到咱这地方来,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出去找了。你们先将就着坐我这炕上等着。”
新成媳妇去照看夏妈,瓜婆则忙着给两位客人做饭。
夏家坎的男人女人、包括娃娃们都四散开找人去了,剩下几个老婆婆,也拄着拐拐到村里废弃的破窑洞里去看了看。
瓜婆抱来柴草生火做饭,一会儿功夫窑里就烟雾弥漫。坐在炕上的田大和老张开始时只是咳嗽几声,还能忍受得了;后来滚滚浓烟直往炕上扑来,两人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连忙跳下炕逃出窑门。瓜婆撵出来递给他们两个麦草墩墩,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受不了这柴火烟。我们乡下人顿顿饭都是这样,惯了,也就不觉得呛了。”
锅盔馍、熬南瓜、苞谷糁、浆水菜,一样样摆到小炕桌上。新成媳妇和夏妈也过来了,一同让田大和老张吃饭。
瓜婆说:“到咱这穷地方来,叫你们受屈了。咱乡下可没啥好吃的,比不得你们城里,将就着压压饥吧!”
田大和老张都说:“这就好得很!我们在城里想吃还吃不上哩!”
瓜婆把一碗饭递到夏妈手里,劝道:“五姐,心放宽展些。我就不信他一个大活人能跑不见了!保不住明儿他自个儿就回来了。你先吃几口,先吃几口……”
夏妈端起碗来,眼泪扑簌簌落进饭里。 不知丈夫如今身在何处,她怎么咽得下去?
四出找寻的人们陆陆续续归来了,可是都没有结果。直到近处的绿树、远处的青山都变灰了,模糊了,新成和几个小伙子才失望地回来。他们跑遍了邻近的几个村庄,问了许多人,也没找到夏良成的踪影。
田大悄悄对老张说:“会不会他寻了短见呢?”
不料这话让夏妈逮着了,她斩钉截铁地反驳:“不会的!他不会寻死的!他撂心不下牛犊和我!”
忽然急头绊脑跑进来一个人,原来是木匠的媳妇。那媳妇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说:
“新成哥!瓜婆!你们快去看看,麦蒹积子下藏了个啥东西?黑麻咕咚看不清,像是两条人腿。我也不敢动,你们快去看看吧!”
新成听了,拔脚就往外跑!人们呼拉拉一齐奔向打麦场。
打麦场在村子最西头,那儿只住了河南木匠一家。夏收忙罢,夏家坎各家各户的麦草都一堆一堆留在场上,摞成一个个小茅屋似的垛子,叫“麦蒹积子”。麦草是农家的主要燃料,麦蒹积子便是农家的燃料库,一年四季家家的锅灶都是靠它点燃的。到了做饭的时候,你看,女人或娃娃挎着个大担笼纷纷到自家的积子上去扯麦草。虽然都堆放在一个场上,各家的集子各家记得清楚,绝不会弄混的。
木匠媳妇说,她去扯麦草,见麦蒹积子下面有个黑黑的东西,用脚拨了一下,软软的像是条人腿,吓得撂了担笼就往回跑。正跑着脑子猛一闪念:会不会是牛犊他大?就失急慌忙来报信了。
麦蒹积子下面果然是两条人腿,看不见上半截身子。众人都不敢向前,新成走上去握住双脚用力一拉,拉出来一个浑全的人!原来集子下面被掏了个空洞,人的上半身钻在洞里,两条腿露在洞外面。
新成拨开那人身上凌乱的麦草——果然是夏良成!
夏良成衣杉散乱、两眼瓷瞪、口角溢沫、手脚冰凉。新成扶他坐起,问他话,他没有一点反应。
夏妈扑上去,使劲掐他的人中,大声哭叫:“他大!牛犊他大!你这是咋了吗,咋了吗?啊?他大!”
新成媳妇端来水,顺着他嘴角溜下去,只听“咕噜咕噜”几声响,夏良成把水咽下去了。新成把油灯凑近来,看见他眼睛眨了几下。新成松了口气,大声对众人说:“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
夏妈脸对着丈夫的脸大声叫着:“他大!他大!”夏良成像没听见一样,眼睛依然瓷瓷瞪着前方。瓜婆推开夏妈,抡开胳膊狠狠给了夏良成几个耳光!夏良成“嗷儿”地叫了一声,跳起身就跑,几个男人急忙赶上去,笼住了他。
夏良成疯了!
第十三章
一连几天,不论白天黑夜,夏良成始终睁着眼睛不睡觉。夜里夏妈悄悄点着了灯看他,见他两眼直直地仍盯着窑顶不动。
新成出去请了位郎中给他看病,熬了一大碗浓浓的中药,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夏良成的嘴,硬给他往下灌。夏良成牙关紧咬,把头摇来摇去,一碗药咽了一半,撒了一半。那位郎中说:“能咽一半就不错了!有人说我的药剂子太大,像给牲口开的药。他是不知道,凡是疯子,那力气都大得不得了,没几个小伙子是收揽不住的。”晚上又灌了一碗药,夏良成依然眼睛睁得大大的过了一夜。夏妈心如火焚,愁得吃不下饭。瓜婆说:“这才叫怪了,我就不信熬了几天几夜,他就一点不困!”
新成和瓜婆商量着请个“马角”来给夏良成治病。
乡下人把马角也叫“顶神”。“马角”或者说“顶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顶”,是充当、替代的意思,“顶神”便是神的替身。说穿了,就是乡下的巫师。当马角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平时他们下田、砍柴与普通农人毫无两样,一旦哪里有事,需要他们充当神时,他们就会被请去,在香案前、在村民的顶礼膜拜中进入“神”的角色——这个过程叫“伐马角”。伐马角是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农村却绝少有人怀疑。
马角“伐”下来的时候,往往首先说出自己所顶替的那位神的名子,如同自报家门亮明身份一样。然后这位神便应凡人之请开口说话,那就是下达神的旨意。当神的使命完成以后,马角用手在自己脸上那么一抹,便轻而易举地恢复了凡人身份,又还原成一个头戴草帽、肩扛锄头的普通农人。没有人因为他平时是凡人而怀疑他是否有资格做神,也没有人因为他兼着神职而在日常交往中特意巴结他。在农人们的心目中,一切都自然而然,仿佛马角们先天注定就是游离于人神两界之间的一个特殊种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人们有了灾难,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马角求救,因为马角不像衙门里的官员那么盛气凌人、那么贪财势利、那么视民为草芥。
马角们生活在广阔的田野中,凡是村落集中的地方都有一两个。
那些一伐下来就自报家门的大马角,顶的都是些有名气的神,比如齐天大圣、黑虎神、二郎杨戬等等。小马角们顶的都是一些无名小神,他们一般只能驱驱鬼、看看病,不能够担当求神取雨的重要任务。
取雨是马角最威武最风光的时候,那场面真像我们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群众集会一样。几个或者是十几个村子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锣鼓家伙震耳欲聋敲个不停。
高台上,一个顶神面对着跪伏地下的数百村民,浑身瑟瑟发抖,双目微合、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突然“叭”地一声脆响,只见那齐天大圣蒲扇般的大掌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凶煞凛凛、豹眼圆睁、声如惊雷,大吼一声:“吾乃齐天大圣!下界众人听着:今有吾神前去南山取雨……”宣完神谕,顶神率先走出村子,众人随后,浩浩荡荡向山里进发。一路上,始终有人抬着烧得通红的铁铧紧跟在顶神身旁。若是遇到女人、光脊梁的男人或是对神不恭敬的人,顶神便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抓过一个红鏜鎲的铁铧,一言不发向其人抛去!打上打不上他不理会,只管继续向前走。取雨的队伍要走很远的路,从山口子进入深山,在一个黑古隆咚的洞穴里取泉水。然后由马角捧着盛水的罐罐,在众人小心翼翼地护送下返回原地。
取雨的队伍里必须是清一色的男子。小男孩也可以手举一根点燃的香跟着去,但绝不能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视线里。一旦见到女人的身影或光脊粱的男人,马角立刻就会用红铧打去。据说通红的铁铧抓在马角手里的时候,他手上仅仅只垫着几张薄薄的黄表纸。红铧一挨上手,黄表纸立刻就起火,马角却手不抖、眉不皱,安之若素,你说怪不?还有人见过,某个法力高强的马脚竟然把一根通红的铁条面不改色地从他的两腮穿过!他到底用的什么高招,使一个凡胎肉身能够避免火烧?谁也不知道。
当然,啥事情都不是铁板一块的,也有人心有疑惑,但农人们没有穷追深究的兴趣,偶而一闪念也便过去了。有一个笑话很能反映这种心理。说是一位马角“伐”了下来,被众人拥簇着走出村子;来到大路口,本该向南拐时,忽然停下不走了。众人忙问原因,马角耷拉着眼睛,凶声恶气地说:
“吾神不走南门什子!”
众人又问:“神神你为啥不走南门什子哩?”
马角跺了一下脚,睁大了眼睛,忽然用他平日的语调回答说:
“为啥?争(欠)人家一碗面钱嘛!”
新成请来的马角是丁村的寿生,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儿。寿生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黑粗布衣裤,腰里缠着一条布带,布带上别着旱烟袋,一个布做的烟荷包吊在下边晃来晃去。马角寿生进得窑门,先向炕上望了一眼,见夏良成脸冲着墙,圪蹴在炕圪崂里。寿生坐下,接过夏妈递过来的烟袋,点着火用力吧哒了几口,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开口问道:
“良成咋的了?”
夏妈回答说:“他心里糊涂了,不知道个啥啥。不说话,也不想见人,成日成夜瞪着俩眼不睡。寿生哥,你说这可咋办呀?”
寿生慢条斯里地说:“怕是‘撞客’了啥了吧!他都上哪搭儿去过?”
夏妈简单地叙述了夏良成去省城的经过,当然不会说舅太太的那挡子事。寿生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磕了磕烟袋锅子,把它还给夏妈,然后吩咐:
“点香!”
窑里唯一的破板柜权做了香案,香烛点着了,板柜上浮着淡淡的烟雾。贴在窑壁上充当祖宗牌位的陈旧而拙劣的一张画片,被淡淡的烟雾所遮掩,朦胧中倒显得真有点仙气撩绕的意思了。
寿生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到板柜旁唯一的破凳子上。夏妈和夏志上了香,磕了三个头,仍旧跪在地下。马角寿生的眼神忽然间迷茫起来。他抬起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接着浑身筛糠般颤抖着。他半闭着眼睛,哆嗦着嘴唇唱道:
“吾神下降……吾神下降!解世间凡人灾难。夏家女人……你听着:你家……男人……”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了,像一个病人在轻声呻吟。跪在香案下的人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词儿,只听见他哼哼几句后,抬高声音问一声:“……你懂不懂?”,喃喃一阵,又问一句“你懂不懂?”……
马角寿生一连问了十几个“懂不懂”之后,抬手在自己前额重重拍了一巴掌,顺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说:“完了。”夏妈和夏志这才从地下爬起来。寿生从口里吐出一根细银针,叫人按住夏良成,对准几个穴位,给夏良成扎了好几针。完了后,他把银针又吞回口里,说:“好了,这下没事咧!”
马角的一番折腾还真起了点作用。夏良成合上眼睡了一顿饭的功夫,也可以说打了一个盹,此后又大睁两眼不睡了。直到几天后,沈先生医院的刘大夫来给他打了一针,夏良成才老老实实合上了眼皮。这一觉他竟然睡了两天两夜!夏妈终于松了口气。几天的折腾和熬煎使她疲惫不堪,爬在炕沿上就睡着了。瓜婆把她的身子扳平,拉过被角给她盖上,摇头叹息着走了。
第十四章
这场意外的风波打乱了沈家平静安适的生活。小萃萃死活不肯用奶瓶吃奶,哭着闹着要她的奶妈,任凭沈太太和老李妈怎么哄也没有用,只有等她哭累了、瞌睡来了的时候,才会迷迷糊糊吮起奶瓶嘴。几天下来,急得老李妈心火上升,嘴上起了泡,眼睛也红了。沈太太也累得不行,又怕李妈的眼疾传染给萃萃,只好硬撑着自己带孩子。两人都叫苦不迭。
沈先生这几日外面有事,回来见家里娃娃哭大人乱的,晚饭都不能安安宁宁地吃,心里更烦。他绷着脸问太太:“看看这个家,还像个家的样子不?你们两个人怎么就哄不住一个孩子! ”
沈太太没好气地说:“我俩人都没奶给孩子吃,她咋能不闹?”
沈先生焦躁地说:“那就赶快给孩子再找一个奶妈呀!”
沈太太反问道:“这合适吗?夏妈男人病着,她是暂时不能来,现在咱能另找人吗?”
沈先生两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老这样乱哄哄的吧?”
老李妈见先生太太都有些生气了,便走上前说:“找个合适的奶妈不容易的。萃萃就认夏妈,再找个生人来,一时半会儿也熟不了。昨儿个太太打发老张到乡下去,夏妈说她过几天就来。咱再搞磨几天就好了!”
其实沈先生也知道他太太心里不舒服。这个心地善良、知书达礼的女人,一直把丈夫的长辈当做她自己的长辈。他那位舅妈十来年长住他家,太太从未有过怨言。令他烦恼的是,他的舅妈太挑剔、太难缠了,常常生出些事儿来给大家添乱。关于舅妈的一系列劣行,包括沈太太在内,谁也没有在沈先生面前提起过,唯有老李妈偶尔在背人处向他简短说上几句。沈先生听了,总是皱着眉头叹气,什么话也不说。对他的舅妈,他能怎么样呢?他知道太太一直是为了他而隐忍不发,但并不是心里没有气。他也明白舅妈这回闹得太过份了。虽然谁也不能证明夏妈男人没有过错,但是从夏良成受了极大刺激,已经疯了这一点来看,八成是舅妈诬赖人家。沈先生心里十分窝火,却又无法、无处去发作。
沈先生很后悔晚饭时对太太发急。晚上萃萃睡了以后,沈先生对太太说:
“芝萱,这几天我心里很烦,外面有些事让我进退两难。夏妈男人的事,看起来好像是舅妈胡闹,咱们确实是不能辞了夏妈。咱们还是老规矩,家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沈太太说:“萃萃娃闹得我也心烦意乱的,别说你啦。听老张昨天回来说,夏妈的男人还是疯疯傻傻的,怕是一时好不了。我有个想法,想把他接来,好好给他看看病。夏妈一来,萃萃就有奶吃了,咱心里也安了。你说合适不?”
沈先生揽着妻子的肩膀,说:“好人有好报。我想菩萨转世大概也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沈太太笑了:“我是成不了正果的。我满脑子装的都是丈夫儿女,七情六欲样样不少——六根不净啊!”
夫妇俩睡下后,沈太太想起丈夫刚才说的话,问:“嗳,你刚才说外面有什么事让你心烦了?”
沈先生说:“不说了,睡吧。这几天你太劳累了。”
沈太太听了,反而翻身坐起,非要问个究竟不可。
沈先生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直忍着没有说。我是怕你心里搁事。”于是,他将他同学李明义托他买药的事详详细细向妻子叙述了一遍,然后不无忧虑地说:“芝萱,我一个在政界的朋友对我说过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他说,日本人快要完了,这已成定局,全中国的人早就盼着这一天。可是往后这个国家会怎么样,那谁也说不准,也许以后的情况会更复杂。政界的事情我们搞不懂,但是他们之间的争斗,却会左右我们的命运。你不是知道吗,自从我帮李明义买了那么多药后,接连有人找咱们的麻烦。那些人可都是有来头的,咱们绝对惹不起!你听说过永安门里那个小巷子了吗?那里天天夜里传出惨叫声,整夜的叫哩!咱们这儿没有沦陷,不会是日本人在作孽,你想想那会是谁?肯定是咱们中国人在残害中国人!你知道吗,近一段时间咱们花在那些人身上的钱,几乎把医院的收入全填补了进去!现在我很后悔,怕咱们花钱不但不能消灾免祸,相反会引起某些人的怀疑,以后更盯住咱们不放了。李明义临走时对我说,‘第三条路是走不通的’。可我能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医生,我只想做一个医生做的事,其他的事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愿勉强自己,只愿安安宁宁做一个好医生。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沈太太听了,发起愁来:“你这一说我全明白了,怪不得这一向你总是愁容满面的。唉,这可怎么办呢?”
沈先生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搁不下事,你看,发愁了不是?听我说,我也是想了这么些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前天偶然见到了老早就迁居美国的一个同学,他是回来探望母亲的。他说这次走时,会把老太太也接到美国去。他听了我的处境,建议我到国外去发展。你知道我在美国、英国、法国都有同学和朋友,我想,出去发展也未尝不可。也许这正是李明义所说的第三条路吧,他说走不通,未必就真走不通。但是背井离乡毕竟不是件容易事,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走这一步呢?”
听了丈夫这番话,沈太太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她轻声问:
“到国外去就能安宁吗?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
“对我来说不存在语言障碍,你确实得下点功夫学外语,谁让你只上过私塾呢。你不要发愁,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想出办法的。你只要理好咱的家就行了。”沈先生轻轻拍拍妻子的脸颊,伸手关了床头灯:“睡吧,明日再说吧!”
自从舅妈住到沈家,沈太太不论心里痛快不痛快,礼节上总是很周到。这几天她心里有事,再加上前几天发生的那事,她一见舅太太就反感,几乎不能自持。她只有强压下心头的厌恶,淡淡地敷衍着。就在刚才,她听见舅太太对厨子老匡说:“老匡!今儿个我要吃羊肉面,你听见没有?”
老匡回答:“好我的舅太太哩!羊肉这一会儿还在羊身上长着,离咱七厘八毛远哩,叫我拿啥给你做羊肉面?”
舅太太尖着嗓子喊:“屁话!有肉没肉是你的事,我不管!反正我今儿个就是想吃羊肉面!”
老匡油腔滑调地说:“哎哟哟,我的舅太太呀!羊肉面今儿我是真真没法做,明儿吃行不?你要是不嫌我身上的肉老,今儿就把我先吃了吧!”
外面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叨叨个不停,沈太太只觉得一阵阵恶心。老李妈来问晌午叫老匡做啥饭,她不耐烦地说:“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做羊肉面!”
老李妈七十多岁了,到了她这把年纪,一般人家是不会再雇佣的。如今她整日佝偻着腰背,仍然在沈家大院忙来忙去,一刻也闲不住。她是沈先生母亲手里的佣人,伺候了沈家祖孙三辈人,按沈太太的话说,这叫“三朝元老”。老李妈只因无儿无女,年老了不愿孤身一人回到郊外的家里,就留在沈家干些轻省活。她只听太太的吩咐,给太太打打下手,平日里很少管其他事。先生太太有了事,不便和别的佣人讲的,一般不会回避老李妈。屋里屋外偶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会私下里用简单的几句话透露给主人。她是深得主人家信任的一个老仆人。
这一日,沈太太对老李妈说:“李妈,我想把夏妈和她男人一起接来,先生也同意了。你说他们一家来了,舅太太会不会再胡闹呢?”
老李妈想了想说:“照我的笨想法,舅太太不会再闹了。”
“为什么呢?”
“她自己心虚。”
沈太太点点头说:“她闹我也不怕,我还等着和她讲讲理呢!”
老李妈说:“太太不值得和她生气的。太太不是常常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么!”
沈太太笑了:“要是真遇见兵那倒好了,找他的长官一说,他敢不听吗?”
第十五章
夏良成不是那种狂暴型的疯子,他不攻击人,也不胡闹,这几天他已经可以吃饭,夜里也能睡一小会儿了。但他仍像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而且绝对不出窑门,不见任何人。若有人进窑来,他会立即躲到炕圪崂里,用双手严严捂住自己的脸,直到来人走了才放下手。只有妻子和儿子在他面前时,他不捂脸,却把脸扭向一边,避免正视妻儿。妻子扳着他的肩膀,脸对着脸硬要和他说话,他使劲低着头,眼睛只看着脚地,就是不答话。问急了,偶而“噢”一声。
夏妈有时躲在窑外偷偷观察他,发现窑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惶惶不安起来。他会迅速跳下炕,紧紧关上门,扯一把麦草塞住门槛下的所有空隙。连窗子边的小缝,也被他塞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才感到安全。
老张又来到夏家坎,把沈太太的意思说了。夏妈沉默了半晌,说道:
“大叔,太太的好意我都明白。前几天我就想着要快些回去,也不知萃萃娃咋样了,叫我牵肠挂肚的。太太说叫夏志他大也去,我想只怕他去不得。这几天他已经好一些,虽说像个瓜子,可是白天还知道吃饭,黑了也能睡一会儿觉。他是叫舅太太吓成这样的,到了城里,见到舅太太只怕又要疯起来,那可咋办呀?”
老张安慰她说:“先生和太太不另找奶妈,就是一直在等你。你回去一看就知道,太太都累成啥样了。太太这一向对舅太太冷冷的,除了老匡还和她说话外,谁也不咋搭理她,你去了就知道了。”
夏妈知道,太太一定明白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怪谁。她相信凭沈太太的聪慧和善良,舅太太的那一点儿把戏是瞒不过她的。
她对老张说:“大叔,为我这事叫你老跑了一回又一回,叫我咋谢你哩!”
老张说:“看你说的!人么,谁没个难场的时候呢?”
夏妈感叹:“天底下到底还是好人多!”
夏妈不想离开病中的丈夫,可又不得不离开。看夏良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以后会咋样,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会落下病根,成为终生的疾病。他目前是不能下地了,庄稼人不下地就连口吃的也混不上,夏妈不出去又怎么行呢?在带不带儿子这件事上,夏妈可真犯了难。带上吧,丈夫一人在家太孤单;不带吧,儿子还小,爷儿俩谁也照顾不了谁。
瓜婆说:“五姐,我看你还是领上娃去吧!良成疯疯傻傻的,娃没人管,要有个啥闪失可咋办呀?你把良成交给我,他也不乱跑,我一天三顿给他吃饱,想来也出不了啥事情。”
夏妈不敢在家多耽搁,她怕时间长了自己的奶水会憋回去,没有了奶水,就连奶妈也当不成了。她把丈夫托付给瓜婆和新成夫妇,带着儿子急忙进了城。
小萃萃美美吃了一通奶,偎在奶妈怀里睡着了。沈太太和老李妈看着都笑了。
夏妈心疼萃萃,说:“我娃可怜。才几天,我娃脸都成尖尖的了!”
老李妈见夏妈眼圈发黑、面容憔悴,自言自语说:“唉,真是造孽!真是造孽!”
夏妈听见了,眼眶一潮,低声说:“李婶,我娃他大成了个废人,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老李妈说:“太太常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要太愁,现在你一家三口都指望着你哩!”
晚上,沈先生和太太向夏妈询问了夏良成的病情。
沈先生对夏妈说:“从你说的情况和刘大夫的判断来看,你丈夫这种病属于一种比较轻的精神病,只要好好治疗,尽量不要让他再受什么刺激,慢慢会好的。我会派大夫按时去看他,给他送药去的。”
夏妈流着泪说:“我们乡下人害不起病,害了病更治不起病,要不是先生和太太照顾,夏志他大这一辈子真真就完了。”
沈太太说:“夏妈,你不要愁。你娃他爸的病有好大夫给治,会慢慢好的。”
舅太太果然没有再找夏妈的麻烦,遇见夏妈,只是用眼睛狠狠剜上她一眼。夏妈见了舅太太也不理,径直扬着头走过去,舅太太干瞪着眼说不出她什么来。沈太太见了,心里暗暗赞夏妈有骨气。
一天晚饭后,沈太太在院子里对夏妈说,以后要给她开双份工钱。沈太太没说原因,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舅太太当时也在场,她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转向厨房喊道:“老匡!泡碗茶来!今儿饭咸死了,你要把卖盐的打死呀?”
夜晚,一切都安息了,只有月亮悄无声息地,把她柔和的银光撒满了庭院。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炕上。夏妈身旁一边睡着萃萃,一边睡着夏志。萃萃已经吃饱了奶,安安静静睡着了。夏志躺着,眼望着窗外微风晃动的树影,轻轻叫了声“妈”。夏妈虽然合眼躺在床上,心却回到了夏家坎,坐在她痴痴傻傻的丈夫身旁。听见儿子叫她,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答了一声,问:
“你咋还没睡着?”
“妈,你说我大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能。”
“妈,我大他好好的咋就疯了哩?”
“你大是着了一口气,窝在心里了。气迷了人的心窍、占了人的心窝,咋能不疯哩!过一向气顺了,他心里就明白了。唉,这一阵他身边正离不得个人,咱娘儿俩偏偏都不在他跟前,妈想着心里就难过。”
夏志马上坐起了身,说:“妈,我回去照看我大去!”
夏妈伸手拉儿子躺下:“睡下!你小娃娃家莫操大人的心。瓜婆年纪大了,眼看着做不动了,妈领你来,瓜婆就少操你这份心。你在这儿住着,咱娘儿俩都不吃家里的,能省下不少粮哩。”
夏志说:“妈,少逸叫我和他一起上学堂去,太太说不忙,说我基础差,要先补习补习才行哩。妈,你说‘基础’是个啥嘛?”
夏妈打了个哈欠,说:“好我的娃哩,妈没上过学,咋能知道基础是啥嘛……快睡吧,妈都困死了。”
夏志却不想睡,缠着他妈说话:“妈,你说我为啥要姓夏?”
“为啥?这瓜娃子!你跟着你大姓,你大跟着你爷姓,你爷跟着你太爷姓,一辈传一辈,你不姓夏还能姓个啥?”
“我想换个姓行不行?”
“胡呔啥哩!姓还能随便换?你是谁家的后人就姓谁家的姓,为啥要换?”
“妈,你不知道咱那‘夏’字有多难写!少逸教我写名字,‘志’字我半天就写会了,太太还夸我写得好哩!‘夏’字学了几天了还老写错!太太说,不是少一条胳膊就是多一条腿。我都快急死了!”
“志娃,我娃不要着急,慢慢写。乡里娃有几个能上得起学?我娃能多认几个字就多认几个字,日后一定有用的。”
“妈,咱改个好写的姓吧?”
“你看这熊娃!还没上学哩,刚遇见一点难场就往回缩。你先说说,啥姓好写?”
夏志天真地说:“咱还姓夏,就只把咱那夏天的‘夏’字,换成上下的‘下’字,就好写得多了。”
夏妈说:“怕不行吧?字咋能随便换哩!妈也跟你说不清,明儿问问太太就知道了。”
“我今儿问少逸来。少逸笑了半天,说要改,就改成一二三的‘一’字,那最好写,划一杠就行了——他是笑话我哩!”
夏妈笑了,然后感慨说:“娃呀,你托生在夏家就得姓夏,少逸托生在沈家就得姓沈,这是命呀!人是犟不过命的。快睡吧,快睡吧。”
第十六章
舅太太说她要去她大儿子家转转,收拾了一个大包袱叫冒儿背着,送她出门去。冒儿不敢怠慢,马上叫来一辆洋车,把她扶上了车。冒儿望着远去的洋车,自言自语说:“又是这么沉一个大包袱!老婆子不知道把她外甥家的多少东西都耧到她儿子家去了。这个老‘封承东’!”
老张关上大门,舒了口气:“哎,好不容易啊,耳朵歇一天。”舅太太一走,整个大院清静了不少。只有孩子们的玩笑声,偶尔在廊下回荡。
自从夏志来了以后,沈少逸下了学有了玩伴。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了,晚饭后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少逸总爱坐在夏妈暖和的大炕上,和夏志、萃萃合盖一条大棉被,嘻嘻哈哈闹着玩。老李妈有时也来凑热闹,老老少少在热炕上拥被围坐。
一天,夏志缠着老李妈讲故事。
老李妈呵呵笑着正准备开讲,少逸抢着说:“李妈李妈,你先不要讲!让我替你讲。”少逸急头绊脑、像背书一样念道:“老早老早的时候,有一个娃。他家的门前,有一棵树。娃上树去摘果子,摔下来了。爹妈送他去医院,医院没药。等到医院有药了,他的伤也好了。李妈,我讲得对不对?”
老李妈笑着夸奖:“对,对!一个字都没错。”
少逸接着又说:“还有一个:俺村里有个小媳妇,长得白白净净的。不知咋的,一辈子跳了三回井,都没死成。第四回又跳井,这回真死了——对不对,李妈?”
老李妈笑着说:“对,对!我娃记性真好。”
“对啥呢!你的故事我早都背熟了!都听了几百遍,听得我耳根都打颤呢!”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
夏志着急地说:“那就叫我妈讲,叫我妈讲!我妈肚里‘古经儿’多得是!”就硬鼓着他妈讲。夏妈笑着,擦擦眼泪说:“我说的那算啥故事?那都是我小时候老婆婆们说的‘古经儿’,说出来叫人家城里人笑话!我不说,不说。”
少逸和夏志不答应,非要她说不可。夏妈拗不过两个娃娃,一边轻轻拍着偎在怀里的小萃萃,一边慢慢讲道:
“山圪崂里一个村子,住着老两口和他们的女娃。老两口子上了年纪,爬不得高坡了,就让女娃子去砍柴。女娃子天天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柴,清早去,天黑时才回来。有一年夏天,天都黑严了还不见女娃子回来。她大急了,出门去寻,跑到前山、跑到后山,连个人影影都不见。她妈急了,大声喊女娃子。她喊啥四面的山也喊啥,满山里都响着女娃子的名字。喊有啥用哩?女娃子再也没回来……”
老李妈说:“叫老虎吃了吧?”
少逸说:“是叫狼吃了!”
夏志急得摆手:“都莫打岔!听我妈说。”
夏妈接着讲:“她妈的喉咙喊哑了、眼睛哭瞎了。她大瘫在炕上也不能动弹了。过了一个冬天,到了满山坡又长出野花的时候,没料想这女娃子给回来了!回来了不说,怀里还抱着个月月娃。她大她妈问是谁的娃娃,女娃子死活不说。女娃子不说,谁也猜不出那娃娃是谁的。”
少逸抢着说:“我猜出来了,是拾来的吧?”
老李妈说:“悄着!荒山野岭,哪儿来的娃叫人拾?听夏妈往下说。”
夏妈接着讲:“过了一个来月,她大她妈发现那个小娃娃身上长满了毛,吓了一大跳,说那娃是个妖精。她大叫她妈把娃撂了,她妈瞎眉失眼地拄着棍棍悄悄摸到后山沟里,就把娃给撂了。”
听到这儿,听众中老的小的都惊呼了一声。
老李妈拍着手说:“这下我可猜着了!”
夏志忙拉着她的手央求说:“婆,你先不要说,不要说!”
少逸急着问夏妈:“那后来呢?那后来呢?”
夏妈说:“后来,每天日头下山以后,女娃子她家后坡的树上,都坐着个老猴猴,怀里抱着个小猴猴。那老猴猴成半夜家地叫唤:‘猴娃娘,猴娃娘,狠心肠!你给猴娃吃一口,吃一口,我把猴娃背着走!’。叫唤得她一家子都睡不成觉哩!”
夏妈停下不说了。
少逸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夏妈说:“天一亮老猴猴就不敢再喊了,背着小猴猴又跑到深山去了。”
少逸还问:“那后来呢?”
老李妈溜下炕来,说:“好我的大少爷哩!你还有完没完哇?后来那猴子精天天都去叫唤——不叫唤咋得成吗?它猴娃子肚肚饿着哩!哪天猴娃肚子不饿了,它就不叫了。好了,故事听完了,快跟我走吧,该睡觉了。明儿一早你还要上学哩!”
第二天早上, 沈太太对夏妈说:“你屋里昨晚好热闹呀!我都想去,又怕搅了你们。夏妈,你那么爱热闹、爱娃娃,咋不多生几个?再有一个两个,夏志也就不孤单了。”
夏妈叹息着,说:“太太你不知道,我命里只有这么一个娃娃。”
夏妈对太太讲了她五个孩子夭亡的事,沈太太听了叹息不已。她安慰夏妈:“别老责怪你自己。那不是你命里克孩子,是你们乡下接生的不懂医学,不知道讲卫生,月月娃受了感染才得‘四六风’的。”
夏妈擦着眼泪,说:“也是的。乡下女人生娃哪里有医生?都是请老娘婆来接生。老娘婆也是个乡下女人,跟我都是一样的人,不过胆子大,经得多,就常给人接生。她哪里懂得卫生不卫生?随手拉过个剪子来,‘咔嚓’一下,就把娃的脐带剪断了。”
“剪子没有消过毒吗?”
“消啥毒?莫说俺乡下的老娘婆,就是我都进城这么些日子了,今儿还是第一回听见这话哩!”
沈太太又一次叹息,劝夏妈:“你才三十出头,等夏志他爸病好了,再生个娃娃也还来得及。”
夏妈说:“只怕不行了。我娃他大的病,是比以前好得多。前次我告假回去,他已经愿意走出窑门,有几回还提着个担笼去拾柴,看着就像好人一样。可是他而今还是跟谁都不说一句话,就像个哑巴。吃饭时端着个碗,不说好好吃,吃一口转一下碗,就那么不停地转着碗沿儿,看得人眼睛都困了,他还端着碗转圈圈哩!”
沈太太说:“那说明还没完全好。刘大夫的药还是不能停,要继续给他吃。”
萃萃已经两岁多,能够拉着人的手在地上走了。这小女娃从出生以来身体一直就羸弱,所以还没断奶。夏妈的奶水却是越来越少了,沈太太只好买来炼乳补其不足。
舅太太走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气鼓鼓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大骂她两个儿媳不是个东西,骂儿子向着媳妇,不向着她;又骂死去的老头子:
“老东西老了老了才娶我,害得我年轻轻守寡,一个人拉扯三个娃儿!”末了又加了句:“养儿不如养条狗!”
第十七章
沈先生随他的朋友一起去了美国,三个月后才回来。他已决定举家去美国定居,这次回来很快关掉了医院,留下药铺由两个表弟来经营,余下的许多事务,全都交给周律师去办。嘱咐了太太一些事后,沈先生又匆匆去了美国。
到了一年中最忙最乱最冷的腊月天,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各种各样的年货无需张罗,药铺柜上每年都会给准备好,由伙计们送到家里来。老张和冒儿负责打扫庭院,油漆门窗;女人们则在太太的指导下收拾屋子、擦洗祭器。擦祭器这活儿听着是个轻省活,实际干起来十分麻烦、十分累人。搁置了一年的铜香炉、铜烛台及各种银餐具都已经是锈迹斑斑,要一件件先用湿布蘸着细炉灰来回磨擦,然后再用软布细细擦亮才行。老李妈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了,萃萃大了点,不大缠人了,夏妈也过来帮着擦祭器。沈太太和夏妈、老李妈、冒儿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才把那些杂七杂八的活儿干完。
大人们整天忙乱着,小萃萃几次扶着墙走到屋外去玩。老李妈发现了,忙把她抱回屋里,说:“好我的乖女女哩!外面太冷,我娃可不敢出去。”晚上夏妈抱着萃萃回房去时,发现萃萃有些发烧。她忙去上房告诉太太。太太来摸了摸萃萃的头,说大概是受凉了 , 拿来一片药叫给萃萃服下。夏妈白天累了,倒在炕上一夜没有醒来。第二天睁开眼,发现萃萃小脸烧得通红,伸手一摸孩子身上滚烫滚烫的,吓得夏妈就往上房跑。
沈太太马上和夏妈抱着萃萃直奔医院。医生看了,说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埋怨说昨晚怎么不送来。沈太太急得眼泪长流,夏妈悔得直打自己的嘴巴。两人在医院看着医生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挽救了孩子的生命,第四天上午,萃萃死了。沈太太傻了似的,抱着女儿尸体不放,任谁都要不走。夏妈跪在地上不起来,哭着说都怪自己睡得死 , 自己真该死、真该死 !
医生安慰她们说:“太太,请您节哀顺变。您不要过于自责,孩子的病也不完全是耽误的。这孩子体质太弱了,要是一般的体质,断不至于这样。”
田大和老李妈急忙赶来,招呼大人并料理孩子的后事。
沈太太伤心欲绝,痛心加上过度的劳累,半个月下不了床。她坚决不让埋葬女儿,叫田大找人做了一个精制的小棺木,说要等沈先生回来了再决定葬在哪里。她实在不忍心把女儿抛下,心里藏着一个想法,想把女儿的小棺木也一同带到美国去。
远隔重洋的沈先生得知爱女病亡的消息,非常难过。他当时正忙着和一位同学筹建自己的医院,一时无法抽身。他强忍悲痛,回信安慰妻子。信中说不要把萃萃的棺木带到美国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人家不会允许入境;再说咱们也不会老在美国待下去,将来总是要回国的。他让妻子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葬了女儿。沈太太看了丈夫的来信,大哭了一场。她叫来田大,和老李妈、田大商议着在郊外买一块坟地。
夏妈知道了,不顾一切地跑到上房,哭着说道:“太太,不能把娃葬到没人照看的荒地里去呀!求你把萃萃葬到我家地里吧!虽说离城远了一点,有我天天陪着萃萃,娃也不孤单呀……”沈太太听了,含泪点头。
三月里,天气渐渐暖和了。塬上的麦子起了身,田野里油绿油绿的,清汤河边的柳枝也绽出了黄绿色的嫩芽。
夏妈带着田大回到夏家坎,请阴阳先生看了风水地脉、选了墓穴。田大很快返回城去请示太太,夏妈留下来等候消息。等太太发了话后,田大和夏妈才雇人挖墓穴。田大再次返回城去接棺木的时候,夏妈叫住他,说:“田大叔,有个事还请你跟太太商量商量:咱乡下不比城里,乡下人没见过啥,有些人的眼窝窝子浅。小萃萃的棺木那么好,太显眼了,能不能来的时候想办法遮住些?”田大连连点头说:“对对对!还是女人家想得周到。”
头顶上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丝云。这几日地里没有活,农人们也不上塬来,诺大的五里塬上,几乎看不见人影。说好了今天葬萃萃的,夏良成夫妇和新成夫妇四个人已经挖好了墓坑,坐在麦地上等待着。新成仰头看着蓝盈盈的天,说:“再不好好下场雨,今年的收成,怕是不牢靠了!”
夏妈说:“春雨贵似油。今年开春以来,只怕还没下过雨吧?”
“五姐,你是没睡灵醒,还是瓜了?二月底就下了一回雨,大前儿个又下了一回,咋说没下?”新成媳妇说。
夏妈还没答话,新成开口了:“去去去!前儿个那雨,算个毬雨?‘呼噜呼噜’响了半天雷,末了就跟挤眼泪似的滴了那几点,地还没打湿哩,红刚刚的太阳又冒出来了!那能叫下雨吗?”
新成媳妇笑了:“闭住你的臭嘴!小心得罪了老天爷,一滴滴都不给你下,看你咋办?”
夏妈没心思扯这些闲话,回头去看远远坐着的夏良成。夏良成一语不发,一直怔怔地望着天空。
田大、老张把萃萃的小棺材拉来了。沈太太不听众人劝,也跟了来,她想亲眼看看女儿长眠的地方。埋葬了小萃萃后,夏妈邀大家去她家坐坐,喝口水:“穷家破窑,不怕你们笑话……”众人一起下了塬,来到夏良成的家。
沈太太从来没有进过窑洞,也没有见过这般简陋的家。她左顾右盼,深深地被震撼了。转过身来的时候,沈太太眼里噙着泪说:“夏妈,这回叫良成也跟着进城去。你在家里看看,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只管拉回来。”
夏妈忙说:“太太,俺这破窑洞里,咋用得着城里那些好东西?你看这土墙泥地的,脏嘛咕咚,拉来也是糟蹋了。”
“你不拉我也用不着,白白搁在那里,不也是糟蹋了?”
夏妈想了想,说:“那我就要一张桌子吧!日后好给夏志写字用。”
佣人中只有老李妈知道沈家夫妇要迁居美国的事。她深为自己以后的日子耽忧,不知沈家离去后,她的晚年如何渡过。沈太太看出了她的心事,对她说:“李妈,我们这次走,只怕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先生走时和我说了,你在沈家是有功的;你也没个儿女亲人,我们想带你一起到美国去。你愿意去吗?”
老李妈说:“太太,我在沈家快五十年了,从老太太到先生、太太,对我都够够的!我今年七十几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不定哪一会儿就见阎王去了——还去的啥美国哩!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能埋在李家庄祖坟里,我在坟里都偷着笑哩!你们只管走,我家那两间老屋还没塌,将就着能把我住下世。”
老李妈虽然说得轻松,沈太太却能听出她心中的酸楚。沈太太说:“先生和我说起你的事,就估摸着老年人不愿离家远走。先生走时叮咛我,让我把你以后的生活安排好。”老李妈听了,低头垂泪不语。沈太太一再安慰她,说一定会把她晚年生活安顿好的。
老李妈抹着泪,说:“虽说是个佣人,我可是眼看着先生出世、看着他长大的;又看着他成了亲、有了娃娃。我说句话,太太不要笑我不知高低:我心里一直都把先生当我的娃一样看待,把你的一家人都当做我的亲人。如今你们都要走了,我的这个心不知道往哪搭儿搁呀!”
沈太太心里酸酸的,含泪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第十八章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直到临走前,沈太太才告诉了舅太太。舅太太大吃一惊,两只眼睛瞪得鸡蛋似的。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她既没叫也没闹,愣了一会儿之后,扭转身回了房。她迅速锁了房门,自己扭着小脚出去叫了洋车,急急地往她儿子家去了。
第二天,舅太太和她两个儿子都来了。舅太太一言不发气呼呼坐下。大儿子拿出一大摞帐本放在沈太太面前,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和我大哥要远走,怎么也不早些跟兄弟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准备准备,把咱药铺的帐给你交待交待,这也是个规矩嘛!”
沈太太哪里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帐目?还没等她说话,二儿子板着脸说:“我哥没在,嫂子你就是个拿事的。这几年帐上的亏空都一笔一笔在这儿记得清清楚楚的,嫂子这一走,我们找谁要去?”大儿子口气比他兄弟缓和些:“嫂子,这几年我兄弟俩辛辛苦苦给我哥经管药铺,除了混口吃的,啥啥都没落下。你们这一走不知哪天才能回来,这亏空请你先想办法给补上。要不,咱药铺连进药材的钱都没有,那不是要关门停业了吗?”
沈太太一听,吃了一惊:“药铺怎么会有亏空?这几年难道都是只赔不赚的吗?你哥在时怎么没见你们提说过这事?今天才说出来,叫我怎么能相信呢?”
一直忍着没说话的舅太太,这时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我两个儿子给你们管了几年的药铺,难道反倒叫我们往里面贴钱不成!”接着放声哭叫起来:“老天爷呀老天爷……如今我外甥不在,谁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呀!”
沈太太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李妈早打发冒儿去药铺叫田大和王大,此刻见沈太太气得这般模样,急忙上前说:“舅太太、二位舅少爷:先生不在家,太太一向是不管药铺的事的;田大和王大马上就到了,等他们俩人来了再说吧!”
一句话提醒了沈太太,她想起丈夫曾对她说过,外面如果有什么事,叫她和周律师商议。她立刻接着老李妈的话说:“他们一来,叫冒儿即刻去请周律师!天大的事有周律师处理,谁也不用着急!会给你们个交代的。”沈太太明白,田大和王大是药铺的两个职位高的雇员,店里的事情他们不会不知道的,等账目的事情一处理完,再和周律师商量其他的事。
舅太太母子三人一出门,大儿子就埋怨他妈说:“叫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你偏偏不听!看,你闹得好吧?把律师都闹出来了!”舅太太气咻咻地说:“律师咋嘛?老娘我还怕他个龟儿子不成!”
二儿子阴阳怪气地说:“妈呀!我早就知道你老谁都不怕。可是我真怕你了,知道不?”
老李妈站在房门口,不住地摇头叹息:“唉!人心不足蛇吞象……真真的是——一碗饭成恩人,十碗饭结仇人。”
冒儿在院子里一边列挂、一边放声唱道:“封承东……蛮奴才……以怨报德……哎!我把你个贼呀……”
老李妈压低声喝道:“悄着!太太心烦着哩。”冒儿伸了下舌头,不唱了。
老李妈问:“你个龟子熊啥时候学会唱‘周仁回府’的?”
冒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求门口张伯教我的。”
老李妈连声赞道:“啧啧,能行能行!我娃能行!”
沈太太和周律师商议好了,她走后,中院和后院的所有房子以及前院的过厅、西厦房全部租出去,留下东厦房给舅太太住,街房给老张和冒儿住。老李妈仍住后院,兼顾看管房子。房租所得分为四份,给老李妈两份、老张和冒儿各一份。周律师还给冒儿在法院找了个当杂工的差事。沈太太对他说:“冒儿,去了可要好好干。你比不得他们老的,你不能在家里闲逛。干个事攒点钱,过几年娶个媳妇,比啥事都要紧。等你娶媳妇时照张相给我寄去,可不要忘了啊!”
冒儿红着脸不住地点头。
葬了萃萃,夏妈安顿好了坟上和家里的事,带着夏志赶到省城来给沈太太送行。
见了沈太太,夏妈不停地抹眼泪。沈太太给了她一笔钱,她死活不要。沈太太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夏志的。你也不要只管去置地、去盖房,拿这钱供娃上学最要紧。我给刘大夫打了招呼,你只管去给夏志他爸拿药,他不会问你要钱的。”
夏妈流着泪说:“太太,我心里难受。我悔……”
沈太太知道她要说什么,忙忍着悲痛打断她:“你不是老说命里注定吗?只怕她命里原本就该是你的女儿。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院子里,夏志把一个麦杆编的小巧的蝈蝈笼子送给少逸,说:“你把笼笼先拿去,等我捉住蝈蝈了,捡几个叫得最响的给你送来。”
少逸接过蝈蝈笼,赞道:“好漂亮的笼笼!可是我要跟我妈到美国去,我妈说那里很远很远的,你怎么给我送蝈蝈呢?”
夏志说:“那我捉住了先养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少逸说:“好。”
送走沈太太和少逸, 夏妈和儿子返回了夏家坎。五里塬上,一望无边的绿色麦浪,像密密麻麻拥挤着的醉汉们一样,忽而倒向东,忽而扑向西,摇摇晃晃地,集体沉醉在风的摆弄之中。麦子已经抽了穗,要不了多久,走到这里,就能闻见新麦那诱人的香味了。
夏志扭头对他妈说:“妈,今年咱多种些苞谷行不?我太爱吃苞谷棒了。在灶灰里捂熟的苞谷棒,又焦又甜,你不知道有多香哩!你不在家,我大嫌麻烦,老不给我烤。”
夏妈说:“麦子还没熟,就想吃苞谷棒了?你不知道收了麦子才能种苞谷吗?”
“知道。我是怕你忘了,早早给你说了,你好早早给我大说。”
“今年妈不走了,在家守着你和你大。放心,误不了你吃苞谷棒。”
就要下塬了,下了塬就到了夏家坎。夏妈忽然站住,严肃地对夏志说:“志娃,妈给你说个要紧的事:记住了,啥时候妈要是太忙,你就要记着天天到萃萃娃坟上看看,可不能忘了!”
夏志忽闪着眼睛,认真地回答: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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