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习惯把右手五指并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指间那些长长的缝隙。她有时会很用力很用力地想把手指挤得更紧一些,直到感觉到了疼痛。而指间那些无论怎么努力都合不上的缝隙,仿佛藏不住的伤口,裸露在明媚的阳光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生命力很旺盛的样子。然后她会想起十三岁那年,她打破了一只瓷碗,父亲没有责备她,只是指着碗上那道深深的裂缝,卖弄似地说:这叫“璺”,懂吗?
她也有“璺”,长在手心深处。
(一)
小城市。郊区。村子。姚家。姚惜珏。
姚家是个怎样的人家,这说不清。在那段敏感的日子风起云涌时,姚家主母看着丈夫尚未发黄的遗像,果断地把大片的土地卖掉,把成群的家丁遣散,这个家才得已和“地主富农家庭”的罪名保持了距离。当年这个年轻,瘦弱而倔强的女人,就是现在姚惜珏的祖母。
现在的姚家不是富人家,但也不愁吃穿。父亲本是个文化人,在什么风波里栽了跟头,然后便在各种生计里展转;母亲依仗着娘家的关系在一个小企业里拿薪水。在姚惜珏十五岁之前的记忆里,姚家的生活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不温不火”。
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客厅里聊天。
“惜珏真是越长越标致了,不过倒不怎么像她爸爸。”覆盖在这个家庭伤口上的结痂就那样被串门的邻居大妈不经意地揭掉了,那血淋淋凹凸不平的伤口裸露在了这个平静的夜晚。
祖母淡淡地说:“她像她妈。”
“我觉得我也一点不像妈妈啊!妈妈眼睛这么大,我要是长得像妈妈,就是个大美人了呢!”撒着娇的惜珏一点也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那刹那间的沉寂让她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父亲沉默着,面无表情,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不紧不慢地吐着圈圈。
母亲的右嘴角被一股什么力量牵引着强行向右脸颊的方向扯动了几毫米,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笑容可以这般僵硬。
只有祖母,局外人一般,事不关己地嗑着瓜子,年逾六十,却依然一口锐利的牙齿;把一粒粒饱满的生命从外壳里剥脱出来嚼得粉身碎骨,光留一堆干巴巴的残渣昭示已经犯下的罪孽… …
突然,父亲的烟灰哆嗦着洒落在了大腿上。
“好好的一条裤子又得让你烧个洞了!”母亲埋怨着,站起身过去检查父亲的裤子。
“我又不是成心的。”父亲反驳道。
于是客厅里又稍稍热闹了一点。父亲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在香烟和裤子的问题上纠缠着,用喧闹掩盖原先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尴尬。只有祖母,依然顺着睫毛,一颗一颗,从左边的盘子里拣出饱满的瓜子,努动着微撅的嘴巴,把残壳一片一片堆叠在右边的盘子里… …
惜珏还陷在那份尴尬里拔不出来。从那一个夜晚起她开始怀疑,关于这个家,关于她,必然有一个深埋在岁月里的秘密。
惜珏于是开始喜欢照镜子,在浴室里那占了半面墙的镜子前常常一站就是十多分钟。随身携带的包里也放着小镜子,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而言,照镜子是那样理所当然地被理解成爱美。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在自己的脸上寻找父亲和母亲的影子。
十六岁年初的一天,惜珏正站在浴室里的大镜子前发呆的时候,母亲偏巧推门进来。她就拉着母亲的手,沉默着一起站在镜子前。她细长的手指在自己的额头,鼻子,眼睛上比划着,又在母亲同样的部位上比划着,一丝不苟的样子。母亲猛然间看破了她的心思,眼神里的惊恐顿时漫溢而出,转身就离开了。母亲的房门“嘭”的一下把空气震得颤抖,惜珏一个人,赤脚站在浴室苍白的地砖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处似笑非笑。仿佛一块装饰性的精美画布被利刃稍稍割开了一条缝隙,她隐约可以窥探到藏在背后的那片浮壳,脱落,斑斑驳驳的墙壁… …
于是这个秘密安安静静地躺在沉默的记忆里——直到惜珏十九岁那年,那一年祖母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她人生的尽头。葬礼办得轰轰烈烈,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习俗。惜珏昂着下巴穿梭在悲痛的人群里。于是那些知情的嘴巴便开始泛滥地喷起了唾沫星子:到底是领养的,一点感情都没有,都没见掉一滴眼泪!当年还是老太太亲自去抱回来的呢……
祖母要去火化的那天,所有人都轮着次序在灵前磕头,一个个都很专业地参与着这出剧,或主演或客串。到最后,只剩下惜珏一个人没有下跪了。父亲和母亲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示意她配合一下,可是她没理。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空气里到处撞击着窃窃私语的声波。
父亲是丢不起这个脸的。他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扯过惜珏的胳膊就往灵前拽。惜珏用力甩掉了父亲粗大的手,扬着下巴恶狠狠地盯着父亲。
“反正我又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父亲的手掌毫不客气地落在她瘦小的脸上。
周围顿时死寂,然后又是沸腾……
后来的日子惜珏和父亲之间很少说话,总觉得一开口就是尴尬。
(二)
九月,是出发的季节,也是逃亡的季节。
父亲和母亲一起把惜珏送到了火车站。父亲提着重重的墨绿色行李箱,母亲挽着惜珏的左胳膊,泪眼汪汪的。
惜珏的背包里躺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张薄薄的纸要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了。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有一点留恋这个她呆了二十年的地方了。更准确的说,是一个逃亡者面对远方的遥不可知时才会在心里漫延的“留恋”。
火车开动了,她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和母亲在向她挥手。母亲大喊了一声:自己在外面,凡事要小心!她挥了挥手,转过身,突然很有想哭的冲动;仿佛这样的时刻,她是应该落几滴泪来捧场的,只是眼睛眨啊眨啊,还是干巴巴的。
火车一站一站开,一站一站停。每一次停下的时候,惜珏就懒懒地倚靠着车厢壁,看着一些人挤上车来,争先恐后的。那些扭动的身体在一扇门的空间里相互挤压着,仿佛隔着衣服也能看到彼此肉体的变形。她顿时觉得这仿佛就是那扇通往人生的窄门,所有的人都那样挤着抢着挣扎着进来,只有她——是被人硬生生拽了进来的。
火车一站一站的,黄昏时候,到达了终点站。她拖着重重的箱子走出车厢,抬起头,天灰蒙蒙的。
“同学,”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惜珏转过身,是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白t-恤,浅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要比她成熟一些。他笑了笑,但似乎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不自然。
“有事吗?”惜珏淡淡地说。
他指了指手里的牌子。
惜珏这才发现他的右手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的她即将去的那个大学的名字。
“你是**大学的新生吗?”
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学长,负责在火车站接新生的。”他说,伸出左手想帮她提包。
是的,他也许是她的学长,但不定就是个骗子。这一点她清楚。如果他是骗子,那么她的人生就会从预定的轨道上拐个弯了。没准她会被骗到某个穷乡僻壤嫁给哪个光棍,也说不准就被卖到某个烟花之地老死在胭脂红粉里……而事实上,她是从心底里渴望有一个陌生人来领着她走的,走到哪里都好。
她把包放在他的手里,那样郑重,仿佛在递交自己的命运一样。他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女生在这一刻有着怎样细腻复杂而又奇怪的心思。如果他细心,他会发现,在他接过她包的瞬间,她把眼睛闭上了。
他带着她上了一辆校车模样的车,车上还有一些看似同龄的人。也许他们会是她的校友,也许会是难友,她想。
隔着一层浅蓝色的车玻璃,她一路打量着这个城市。她曾经固执地相信这是个连空气都感伤的城市,只是现在,那些高耸的大厦,那些掘了一堆一堆的土地,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开始让她明白感伤的从来都只是她自己而已。
车子在路上颠了一个小时,桥上堵了半个小时,然后在一个校门前停了下来。是的,在一个校门前停了下来,这竟让她不禁有些失望。同车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拥出了车门,于是她也显得很兴高采烈的样子迈下了车… …
(三)
惜珏一向不喜欢陶渊明,觉得这个男人矫情得很,明明是被世俗抛弃了,却偏偏要摆出一副很清高的样子吵嚷着他抛弃了世俗。可是现在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陶渊明。她也是不被主流接受的人:周围的人不是与她性格不合,就是各怀鬼胎,再不就是陌生得只能微笑点头的关系。她难得讨人喜欢,别人也难以讨得她欢喜。有一次她在校道上遇见了那个接待过她的学长。他的手里牵着另一只柔软的小手,而且他没有认出她来。她轻轻一笑:擦肩而过,才是生活。
没有课的时候她就扎在图书馆里,找一个偏僻的位置,抽一本书号为单数的书(因为双数貌似是很圆滑的数字,她不喜欢)一页一页翻,有时也会盯着某一排书架发呆,发呆的时候通常不会胡思乱想,而是什么都不想。周末的时候,只带一张公交卡出门,换了一辆又一辆的公车,在这个城市里寻找或游荡。
她是不怎么喜欢走在阳光底下的,尤其是在校园里,那让她感觉极度地不自在,仿佛每一粒阳光都鲜亮得要把她逼得原形毕露。夜晚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会让她有“疗伤”的感觉,因为只有在这时这地她才会扬起高傲的下巴,踩着别人的影子,快乐地走着。
她每天必须要做的事便是在英文字母堆里打滚,因为那是她的专业。精读老师是个中年男子,自信心满满的样子,可是他说英语的时候总让人捏把汗,觉得他快喘过不气来了。
在一堂精读课上,惜珏盯着那些小小的字母,突然想起填报专业时母亲小心翼翼地说:“我‘建议’你报英语系吧。”“建议”——惜珏情愿母亲很强硬地“要求”她。可是母亲没有,她再三斟酌后选择了“建议”这个词。如果她是她的亲生母亲,也许她会“要求”她吧,那么她会断然地拒绝她,因为她喜欢的是中文系;可是面对这个小心翼翼对她“建议”的女人,她竟忍不住要成全她了… …
“姚惜珏,pleaseparaphrasethissentence·”
“sorry?”这个答案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因为开学一个月来她已经是第n次给出这样的答案了。对于她而言,走神已经升华或者沦落成了习惯。
“下次不要再开小差了。”“教训”这种庸俗的东西想必会是他完美教学方案里的一道扎眼的璺,所以很刻意地,他暂时搁置了那另他气喘吁吁却格外兴奋的语言,用不属于这课堂的语言——国语来告诫她。可是在惜珏听来,这句话竟成了整堂课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 …
日子一天天沉淀,生命却依然轻巧得可以飘起来似的。
(四)
寒假快来临的时候,学校张罗着给学生订回家的车票。订汽车票的时间过了,订火车票的工作也快截止了,可惜珏还是无动于衷。
母亲突然打了电话来,说:“你半年没回来了,我们都想你的……”放下电话筒,惜珏决定回去了,好像又是为了完成一种“成全”的使命似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火车一站一站开。姚惜珏已经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了。这一年半来,她为了“逃亡”,总是慌乱地找寻着自己所谓的方向,可是到头来又向着出发点的方向来了。
火车在每一站停下的时候,总有人拖着大包小包挤下车,也总有人气喘吁吁地挤上来:那些匆匆忙忙离家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回去了——回来过年。
或许对于每个人而言,家庭本身就是一块抹不去的胎记——即便它也许很丑陋。
房子依然如故,家也还是那个家。电力黄包车在门前的水泥路停下的时候,父亲一路小跑了出来,笑容满面。接过她的行李,父亲拍拍惜珏的头说:“臭丫头,终于到家了。”她一愣,在那些她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数着瓷砖量身高的日子里,他是这样叫她的。现在父亲重新这样亲昵地叫她,像个仁爱的父亲,却出卖了他自己。他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像厨房里白瓷砖一样纯洁的孩子了!
母亲这几天也很高兴的样子。全家人一起走亲戚,一起吃团圆饭,挤着一张沙发看电视,幸福要漫溢出来似的。一起去买新衣服的时候,老板娘说:“女儿长得像妈妈,一样都很漂亮。”惜珏和母亲就都笑得很开心。
其实三个人之间是否还有爱已经没法深究了,但三个人都在那样努力地演着戏——以家的名义演着戏,彼此欺骗彼此满足着。姚惜珏是一眼可以看穿这份虚伪的,只是这份三个人共同的努力竟让她有感动得掉两滴眼泪的冲动。
(五)
大年初一拉开窗帘的时候,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
“下雪了?”母亲半睁着眼睛问道,然后在被窝里懒懒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不是,很大的雾。”惜珏用温热的指尖把蒙在窗玻璃上的那层气体一圈一圈地抹去,很孩子气很好玩的样子。
不一会儿,那些被擦掉了的地方又重新蒙上了层薄薄的热气。
(完)
-全文完-
▷ 进入Abby1206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