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良成垂头丧气坐在妻子房里,心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夏妈忿忿地说:“胖婆娘太不是个东西!她就见不得别人好,心眼歪歪长着哩!”
夏良成责怪她:“我就说叫我今儿个后晌赶回去,你就是不!”
夏妈说:“回去还不容易,你忘了你干啥来了!事情没办完你咋走?再说太太发话叫你住下,人家可是好心呀。”她忽然笑了:“他大,你别说,那胖婆娘还真会说——‘织女会牛郎’,亏她想得出!你要是牛郎,我要是织女,咱俩早飞到天上去求王母娘娘了,还用在这儿着急吗?”
夏良成不同意:“不能求那个王母娘娘!她跟那胖婆娘是一路货,心眼坏,见不得人好。太太才是菩萨心肠哩! 你说像太太这样的人,咋能有那么个母夜叉舅妈哩?”
夏妈告诉丈夫,老李妈曾经同她闲谈中说起过这个胖女人。
沈先生的舅舅到成都去做生意,娶回来个十六岁的姨太太。圆脸圆眼圆嘴巴,一对骨噜噜转的大眼睛、一手又辣又香的纯正川菜,很对老爷子的脾气。舅老爷的正室去世两年了,家里原有一位主事的姨太太。谁想这位胖女人——不,那时候她还不胖,大概也算是个美人吧——命特别好,三年里竟生下了两个男孩。这下可真不得了了!大太太生前没有孩子,先到的那位姨太太也从未开怀,新姨太太立了如此大功,自然扶正做了大太太。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原先那位姨太太没几年便郁郁而亡了。
老李妈说沈太太对她讲,唐朝有个皇帝,把他父亲的一个宫女纳为自己的妃子。那女人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皇帝就废了正宫娘娘,把她立为皇后。皇上可没想到那女人厉害得了得,越老野心越大,后来竟架空皇帝、独揽朝政,甚至做出了杀子灭孙的绝事来!为什么呢?为的是自己能坐上龙椅。她后来果然当了几十年的女皇帝。当皇帝有什么难的呢?谁到那个位位谁都会当。那女人倒是真有当皇帝的本事,可是哪个女人又没有呢?只是没有机会罢了。沈太太说,老天爷恰好让她碰到个无能又懒惰的皇帝丈夫,和几个懦弱而缺少血性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为她装了一颗极不寻常的、能对自己亲骨肉下手的狠毒心肠。若论这前一个条件,别的朝代也有皇家女人碰到过,可这第二点呢,凡是女人就绝对做不到!所以,中国从古到今就只出了她一个女皇帝。她活了八十多岁死了,后人给她立了块高大的石碑,本意是用来歌功颂德的,却始终一个字也没刻上去。那四面光光堂堂的无字碑,至今还耸立在她和她丈夫的合葬墓上哩!太太还说,这女人狠是狠,可是始终没害她的皇帝丈夫,而且还真有治理国家的本事。细思量呢,要是没生下儿子,她就是个再厉害的角色,在美女如云的皇宫里也是难以出头的,更别说呼风唤雨了。沈太太叹息说,咱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母以子贵”,谁也改变不了。
听到这儿,夏良成说:“我看胖婆娘比那女皇上还凶哩!那后来呢,舅老爷也收拾不了他这个婆娘?”
“她凶?我看她狗仗人势,其实是个草包!她不成天吵吵,怕咱们忘了她是主家太太。”夏妈说:“后来嘛,听老李妈说,后来舅老爷死了,娃们还小,胖婆娘只会享福不会做生意,大吃而喝、胡花浪撇,没几年就把家当踢踏完了。听说她拖儿拽女投奔到这儿的时候,还染着大烟瘾哩!先生和太太收留了她娘儿们,还硬逼她戒了大烟瘾。”
沈家不在乎添几口人吃饭。胖婆娘全家一日三攴都到后院去吃,自家从来不开伙,这一点正合她的脾性,她才懒得做饭哩。沈先生把他的表弟表妹都送去上学。表妹还算听话,两个表弟却怎么也念不进去书,经常逃学,在街上闲逛。胖婆娘对沈先生说:“这两个祸害都不是念书的料!你舅舅就是做生意的,你给想想办法,让他儿子也学生意吧!”她早知道外甥开着家药铺,果然,两个儿子都进了沈先生的药铺。儿子吃住在店里,年年照例分红,她母女的吃穿用度沈家也全包了。按理说她该知足了吧,不然。
刚来时她还有所收敛,时间一长,蹄蹄爪爪渐渐就露出来了。因她身为先生太太的长辈,又是客人身份,她有事支使谁,谁也不敢含糊。可是怪了,无论哪个佣人,谁给她办事都交不了差。不是佣人们不会办事,是她偏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有事没事总要找个茬儿,把佣人们骂得天昏地暗的。挨她骂最多的要数冒儿,因为她最爱使唤他。看门的老张一见她骂人就用双手捂往耳朵,厨子老匡则嬉皮笑脸地说:“舅太太,你骂人比唱戏都好听哩!你骂你骂,我给你泡杯茶润润嗓子,省得明儿嗓子哑了骂不成。”沈家的佣人中唯独老李妈她没骂过,一是老李妈总在太太左右侍候,很少与她打交道,对她向来是敬而远之;二是她看得出来,这老妈子在外甥家的地位与其他佣人可不同。
起初,先生和太太把她一家四口安顿在后院三间房里,为的是至亲骨肉不见外,也尊重她是位长辈。她却看上了前院的东厢房,坚决不愿住后院。她对外甥说:“你表弟已经十四五岁,老大不小的喽,两个坏小子野惯喽,没得啥规矩,住在后院嘛,不方便得很哩!我娘儿四个就住前院吧,还能给你们把把院门。”其实她知道街房里住的老张就是专门看门的,用得着她吗?再说外甥也绝不能够让她去看门呀。她纯粹是为了出门方便,好坐在街门外的青石墩上,与张三李四王麻子闲扯淡,捎带着张望街上的风景——本地话叫做“卖眼儿”。她在街门口“卖眼儿”的时候,撇着厚厚的嘴唇给左邻右舍们说:“莫看我如今这个模样子,想当年我也算得上个‘繁华人士’哩!跟着我的那老公吃香的喝辣的,见过世面耍过阔的,而今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喽!”对方说:“舅太太你如今还不是跟着外甥享福呢吗?比我们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她翻着白眼说:“享福?享他娘的‘豆腐’!人家一家热热和和的,我算个老几哟?而今我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落得给我的外甥看大门喽!”
冒儿几次听见她说这类话,嘴都气歪了。冒儿不敢对先生和太太讲,悄悄对老李妈学了。老李妈故意瞅着冒儿说:“好你个碎崽娃子,学着翻‘来回话’了!”
冒儿忙说:“没有没有!谁谁我都没说。我就是听见隔壁二毛他妈说来:‘没看得出来, 沈家还是这号人!’,心里憋气,才给你说。” 老李妈凑到冒儿耳边,小声说:“那是个‘封承东’!我早就看出来了。太太只怕早觉着,不说罢了。这话可不要给太太先生说,省了他俩生气。”
冒儿不解:“李婶,‘风朝东’是个啥东西?我咋不知道? ”
“是戏里的一个瞎物。你没听周仁气得浑身乱颤,闪着帽翅儿唱:‘封承东蛮奴才,以怨报德’—— 就是骂的那个封承东! 明儿戏园子再唱周仁回府,我领你去看,看了你就明白了。”
老李妈忙去了,冒儿还是没听懂。
一年的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沈先生晚上有事回来得很晚,到了家门口,见门道里青石墩下有团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个要饭的小男孩。沈先生把他领回家,交给了看门的老张。那男孩子八九岁,嘴唇青紫、脖子细长,瘦得皮包骨头。问他叫啥,他说是“冒儿”,再问他姓啥,他还说是“冒儿”。从此,冒儿就留在沈家打闲杂。这孩子单纯、乖巧、勤快、有眼色,也没什么坏毛病,上至先生太太、下至门房佣人都喜欢他。几年后,冒儿个子长得老高,但总不见胖,窄肩膀长脖子上安了个尖顶小脑袋,像个电线杆子。厨子老匡看见他总说:“冒儿这娃没良心,是个吃昧食的。一天价好饭好菜吃着,偏偏一点也不上膘!你给伯说,得是怕长肥了,我就把你杀着吃了?”
夏妈来到沈家时,胖女人的两个儿子已娶妻生子,女儿也出嫁走了。按说她早该搬去与儿孙共享天伦,可她就是不走,对外甥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舍不得走。佣人们私下议论说:“她舍不得啥?舍不得这里现成的好吃喝!”夏妈说:“只怕她儿女们哪一个也不敢收揽她,她跟谁过,谁家还不鸡飞狗跳墙!”冒儿说:“她到她儿子家,一天到晚骂谁呀?在这儿有咱们, 她想骂谁就把谁拉出来骂一顿!”老匡说:“白吃白喝白住、白骂人,老了还不怕没人送终——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是我我也不走!”沈太太也烦她这位舅妈,只是碍于丈夫的面子,多年来一直隐忍着。
第六章
又过了细雨绵绵的秋天,眼看着叶落霜降,一天比一天冷。农历十月一日这天,老人娃娃都已穿上了棉衣,也该给睡在黄土下的先人们送些换季的钱物了。夏良成领着牛犊先去给自己的父母烧了纸钱,又来到丈人丈母的坟上。牛犊没见过埋在坟堆下的任何一位先人,上坟对他来说依旧像是玩耍,烧过纸后,很快爬到低矮的桃树上玩去了。
吴寡妇坟上荒草萋萋。夏良成除掉野草,坯整了坟头。他坐在地上,望着烧纸的灰烬出神。岳母去了十年了,真快呀。她一直希望女儿女婿人丁兴旺,多生几个男娃子。她说,少也是养,多也是养,娃娃多了,一搭儿耍着耍着就长大了。她还说,你俩个只管生,生下来我给你们抓养。可是,这位盼孙心切的女人生前竟没见着一个外孙子!
自从五姐过了门,夏良成才真正有了个家。虽然还是那孔终日昏暗的破窑,还是那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洞,窑里却每日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充溢着温馨和欢笑。夏良成不明白,同样的粗粮淡菜怎么经五姐的巧手一摆弄,就那么香美可口呢?有人疼有人爱有人管的夏良成,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每日欢欢喜喜侍弄着他的庄稼。
五姐早已褪去新媳妇的羞涩,穿着红底碎花袄的娇小身影整日在窑里窑外忙乱着。吃罢早饭,夏良成要下地去,五姐要跟着一搭儿去,夏良成不准:“就那么一点点地,还用得着你去?我一个人耍耍搭搭几天就做完了。你在屋里歇着,或是到隔壁去看瓜婆忙啥哩。”五姐说:“那,晌午饭我给你送到地里去,行不?”夏良成说:“送不送都行,反正日头一斜我就回来了。”
五姐和瓜婆坐在窑门口剥苞谷。五姐见剥好的苞谷豆豆已经装满了袋子,就问:“瓜婆,剥这么多苞谷,得是卖呀?”
瓜婆抬头看了她一眼:
“婆的日子你还不知道,哪里还有卖的粮?”
“你咋一回就剥这么多?”
“婆给你说,你先莫声张。”瓜婆压低了嗓子说:“我想给瓜娃问一个媳妇,还不知道成不成哩。”
瓜婆对五姐说,给儿子问的那个媳妇在山南边,女子年令不小了,脑子有些毛病,听说有时明白有时糊涂。现时那女子住在王镇她姨夫家里,瓜婆去的时候,她安安静静坐在门坎上,眼神看着是有些瓷瓷的,少了些灵气,模样还算周正。瓜婆说:“咱娃就是个瓜子,还弹嫌人家啥哩!要是真能成,生下个一儿半女,婆还能帮他拉扯大哩。婆命大,小着害天花都没死得了,再活个一二十年没麻搭。”
一个月后,瓜婆给儿子娶回了媳妇。
那个眼睛瓷瓷的姑娘嫁过来以后,瓜婆发现她并不傻,做饭下地她都能行,只是话少,总喜欢独个儿窝在窑里。在瓜婆眼里这个缺点就不算个缺点,百人百性嘛。乡下人娶媳妇, 实用性很明确,能干活能生娃娃,就这两条标准。瓜婆心中暗喜,没料到自己的瓜儿子这辈子还能娶这么一个媳妇。瓜婆是个十分明白的人,她知道儿媳的父母能把一个并不傻的女儿嫁给她四十岁的傻儿,其中必有缘故。人家不说,她不问,儿子能娶个媳妇就谢天谢地了,哪还管那么多哩!
让瓜婆哭笑不得的倒是她的傻儿子。
瓜婆专门为新婚夫妇在窑里隔了一个小间,盘了新炕。傻儿子却死活不肯睡到新炕上去,任凭瓜婆说破了嘴,他非要坚持四十年的习惯,睡到老妈炕上。他瞪着眼、梗着脖子,理由很简单:“她又不是我妈妈!”瓜婆像对小孩一样百般搞磨他,拍着他宽厚的脊背、抚摸他粗糙且已有了折皱的前额,柔声地劝他:“瓜娃呀,你咋这么犟呀?听妈说,俺娃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像小着一样,跟妈睡在一个炕上。妈给俺娃娶了个媳妇,盘了新炕,你往后就要跟你媳妇睡到新炕上。听清白了没有?妈老了,往后就是你媳妇照看你,你可不能叫她不高兴呀!”傻儿子哭了,他瓮声瓮气问母亲:“那她要打我咋办呀?”
瓜婆说不动、也拉不动高大笨重的儿子,又怕新媳妇不高兴,急得也抹起了眼泪。五姐附在瓜婆耳边说:“瓜婆,我看你光讲理不行,他又听不懂。不如就叫他先睡到老炕……”瓜婆攥起袖口擦擦泪,站起身说:“还是五姐灵光。就按你说的办,咱不和他瞎磨功夫了!”任凭瓜子赖在老炕上,瓜婆不再理会他,只和五姐一同安慰盘膝坐在新炕上的新媳妇。
无论她二人说什么,新媳妇总是不抬头,只答一声“嗯”。五姐说:“新婶婶好脾性,瓜婆等着享福吧!”瓜婆口里答着“享福享福”,心里却浮起一点儿说不来的耽心。五姐感觉到瓜婆复杂的心情,心想:“也难怪瓜婆心里有事。瓜子虽是个男人,大概还不知道娶媳妇是咋回事。这事又没法教他,咋不叫人愁哩。”
老炕上扯起呼噜声,瓜子摊开四肢睡着了。瓜婆小心地为儿子擦去嘴角的涎水,与夏良成两口子抬起他,轻手轻脚地把他沉重的躯体移到新炕上去。细心的五姐瞥了一眼新媳妇,发现她哆嗦了一下,向炕里移了下身子,像是害怕的样子。
第七章
天上没有一丝丝云,已经入了秋,日头仍是毒毒的,出了窑门只觉着“烘”地一下,人就被热浪整个儿包裹住了。五姐看看日头影子快正了,便收拾东西上了塬。她左臂弯挎着竹篮子,右手提着黑瓦罐。竹篮里放着几块黑面锅盔,上面盖了块白粗布;瓦罐里盛的是稀稀的小米绿豆汤,罐口上摞着两只粗瓷碗;上面的那只碗里放着拌了辣子和蒜泥的浆水菜。
夏良成正在锄地,远远望见一个穿红底碎花袄的女人走来,知道是自己媳妇,立刻撂下锄把儿迎上去。接过媳妇手中的东西,看着媳妇晒得通红通红的脸,他心疼地说:“你呀,来干啥?不是说日头偏西一斜我就回去呀么!大热的天,你身子也这么沉了,还跑到塬上干啥嘛!”媳妇抹一把脸上的汗说:“我怕你饿得拿不动锄么!早起就喝了些洋芋拌汤,不顶饥。”
小两口坐在地头上。夏良成又数说媳妇:“看,看,地里连个树影影也没有,寻着受罪哩!日头毒毒的,偏偏要跑到塬上来——这会儿咱窑里多凉快呀!”媳妇说:“我就爱看你掰着锅盔蛋蛋蘸浆水水吃。你吃得太香了,看得叫人眼馋。”夏良成掰下一蛋儿锅盔蘸了浆水水,往媳妇嘴里送。媳妇一边躲着一边笑:“我在屋里吃得饱饱的,不吃了!不吃……”身子一斜,歪在松软的土地上。夏良成伸手扶媳妇,她偏偏不起来:“早知道拿到地里跟你一搭儿吃,一个人吃饭就是不香嘛。”夏良成说:“不吃了喝点汤吧。”媳妇坐起来,取下瓦罐上的碗,倒了一碗汤给夏良成。夏良成让她先喝。媳妇喝了一口说:“呀,出了一身汗我倒真渴了!凉汤喝着凉到心里头去了。”夏良成接过媳妇递给他的凉汤,喝了一碗又一碗。
喜娃失急慌忙跑上塬,隔老远就大声喊着:“五婶——五婶,快!快!凡村来人叫你赶紧去哩!”
“咋了咋了?”夏良成和媳妇“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喜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知道……只说是去迟了就跟不上了!”
夏良成和媳妇大惊失色,连声问道:“出啥事了吗?啊?你快说呀!”喜娃胸脯一起一伏的:“只说叫‘快,快’!说是五婶她妈伤了,头磕在石头上了!”夏良成夫妇啥也不顾了,拔腿就向塬下跑去。喜娃拾起他们丢下的东西,也急忙下了塬。
原来,吴寡妇早起提上担笼,出门去割猪草。她见村外坡坎上青草鲜嫩,草叶上露水莹莹,就爬上去割草。不料此刻在坡坎的另一面,村里几个娃娃正赶着牛玩,前堵后截的,还拿土块抛打牛,看谁打得准。牛急了,狂奔着翻过坡坎,吴寡妇正低头割草,人和牛都没有防备,碰巧撞了个正着——吴寡妇一咕噜滚下了坡!不幸的是,她的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不止,人也昏迷过去了。
夏良成和媳妇下了塬直奔小河,此时河水不深,刚刚漫过了膝盖。夫妇俩顾不得脱鞋卷裤腿,稀里哗啦就过了河,一口气跑到凡村。等他们气喘嘘嘘地赶到家时,吴寡妇已经咽了气。
夏良成媳妇呼天抢地,扑到妈妈余温尚存的遗体上大放悲声:
“妈呀!妈呀——你这是咋了嘛?昨儿个你还好好的,咋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闭眼了?你这是为啥嘛、为啥嘛?!”
七婆搂着她的腰、扳着她的肩头说:
“银杏,银杏,我娃不敢太难过!不是你妈狠心撇下你走,是天灾人祸呀!”
四叔蹴在旁边说:
“娃呀,你要想开些。你不听人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谁能抗得过命哩?人死如灯灭,活人再伤心,死人也没知觉了。你就当你妈离了人世,给你大做伴儿去了。”
谁劝也不顶用。女儿哭娘,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隔壁李家婶婶拉着夏良成媳妇的手劝说:
“银杏,婶看着你长大,又看着你出嫁。良成是个好小伙儿,俺娃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哩!你肚里还怀着娃娃,可不敢再这样哭了!”李家婶婶叹了口气:“哎,可惜了吴嫂子,到底没见上外孙孙!”
一句话提醒了在场的亲朋邻里:银杏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惊动了胎气可不得了!女人们七手八脚忙乱着,要把哭得混身瘫软、昏昏沉沉的银杏抬到隔壁房间里去。银杏死也不肯离开她妈,谁劝都不听。夏良成正和银杏的本家叔伯及弟兄们忙着商量买寿枋、挖墓穴等等刻不容缓的大事,一直脱不开身,众人硬把他拉过来,叫他劝劝媳妇。夏良成和七婆硬掰开银杏的手,架着她来到隔壁房里。女人们一边劝说,一边给她缠孝布、鞔孝鞋。
陆陆续续有亲戚来吊孝,哭声不时从村口响起,一路哭到灵堂。
夏家坎也来了瓜婆和新成两口子。
夏良成见他媳妇她一身素白,脸色蜡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心疼得不得了。他多么想挨近她、抚慰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他不敢,怕人笑话。
夏良成媳妇在她妈灵前哀哀欲绝,断断续续哭道:“我的……妈呀,我的……亲妈呀!你咋能丢心得下你女呀……你把我,一尺二寸抓养大,你不容易呀……我大他死得早,你个女人家……跟男人一样拉犁种地……我的可怜的妈呀!你没享过你娃一天福……叫你娃咋能不伤心死呀……”
乡里人哭灵大有讲究。特别是女人家,光流泪,那不算哭;即兴编出一段一段的词儿,拉着调调连哭带唱,那才叫哭哩!
瓜婆上完香,盘腿坐在灵堂前的草墩儿上,抹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拉长了调调唱道:
“我的……他吴嫂子呀!啊……你咋早早就走了呀,唉……我比你年长得多,都还没有死哩……唉……你年轻轻的,咋就先走了呀?阎王爷呀……你老糊涂了,咋叫错了人哩呀,啊……”
“我的……老姊妹呀!你咋舍得你的女子、女婿……你就丢心得下娃们吗?唉……你个没福的你呀!啊……你不知道你外孙孙就快出世了吗?你咋就急着走了哩……”
再往下,瓜婆的哭声更悲切了:
“唉……他吴嫂子,我的……老姊妹呀!啊……我还不胜你哩呀!你还有个贴心的女子心疼你,我只有个瓜蛋蛋儿呀。唉……我的伤心事啊……给谁说去呀?啊……一碗一碗的黄连汤啊……只能往自个儿肚里头灌呀……唉……”
瓜婆的唱词里,前面是给死者说的话,后面的就与死者没啥关系了,全是瓜婆自家心里的苦经。若是没人硬把她从草墩儿上搀下来,她一定会把她年轻时守寡,拉扯娃受了多少苦;因为儿子傻,为娶媳妇愁白了她的头发呀,等等等等,全都唱出来的。
女人们劝她:
“不哭了,瓜婆,不哭了。你岁数大了,天又这么热,不敢再哭了!”
末了,像最后总结一样,瓜婆又唱道:
“唉……再不得见了呀……他吴嫂子!你是个好人呀,我的老姊妹……你给我瓜娃他大捎个话,唉……他把我闪得好苦哇!你叫他等着我呀,唉……我也快了呀……”
她最后给了死者一个任务,让死者给她死去多年的丈夫捎去个口讯。她相信一定能捎到。
吴寡妇的丧事办得是风光的。五姐说,她妈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不能叫她再受委曲。夏良成一切都听媳妇的,夫妇俩因此拉了一屁股的债。他虽然从此心里有了事,却丝毫不怨媳妇。夏良成娶媳妇的花销都是农闲时随新成在王镇给人家打糊基、拓砖坯子攒下的,他打算再出去下几年苦还债。可是他一时走不了。
五姐葬了母亲回来,浑身无力天旋地转,一下病倒了。不料半个月后,忽然产下个死婴,八个月的胎儿,已经完全成型,还是个带把儿的男娃子。夫妇俩别提多伤心了!夏良成的痛惜自不必说,五姐更是整日整日怔怔地出神,茶饭不思的样子。夏良成哪敢远离?只得守着媳妇。
新成媳妇和瓜婆常来看望五姐。她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坐“空月子”是多么难过的事。瓜婆家近,几乎天天都要过来看看,帮夏良成料理些可口的饭菜,劝五姐吃一点儿。看着夏良成垂头丧气、满面愁容和五姐脸色蜡黄、悲悲切切的样子,瓜婆心里十分焦急,搜肠刮肚说些宽心话。
瓜婆说:“人都说‘七死八活’,咱那娃八个月没活成个人,许是有缘由的——咱那娃是个有神的。五姐你想,你妈走了,那小人人儿看他外婆一个人上路孤孤儿的,他就相跟着外婆一搭走了。娃娃家腿脚麻利,他能撵上你妈的——他是替你尽孝哩!五姐呀,你要想开些,你跟良成才多大一点点岁数?往后日子长着哩,不知道能生多少个娃。年轻轻的,把身子伤了可咋得了哇!”磕了磕了旱烟袋,瓜婆接着说:“咱庄稼人靠啥?啥啥都靠不住,就靠自个儿身坯子硬!咱干的都是出力活,凭力气在地里刨食吃,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她瞅了一眼圪蹴在窑门口的夏良成说:“五姐你看,良娃这两天愁的,脸都成尖尖的了。”
五姐歪头望一眼夏良成,见他满脸憔悴,愁眉不展,越发显得消瘦了。她慢慢坐起来,长出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地说:“瓜婆你放心,我没事儿。我送走个老的,又丢了个小的,一时心里揪得疼。我悔死了!我跟俺妈说叫她搬过来一块儿住,她说等她老了、腿脚不麻利了再搬来也不迟。谁知她精精神神的,说没就没了!早知道硬把她接过来住,也就没这场祸了。”说着,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坐起身来抹掉泪,果决地对夏良成说:“你不是说要去打糊基吗?你明儿就去!早早给人家把钱还清,咱俩心里就轻省了。屋里有啥事,有新成哥和瓜婆。瓜婆就守在跟前,比咱老人还亲,你就不要操我的心了。”
瓜婆拍着膝盖说:“哎!这就对了!”
五姐让夏良成把死去的婴儿重新埋葬,就葬在凡村她妈妈的坟旁。她相信瓜婆的话,让婆孙俩做个伴儿。她下决心不再伤心了,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人,她的事还多得很哩!
从此以后,夏良成经常到王镇去做活。
五姐肩上扛着锄,往地里走去。瓜婆看见了,撵上来喊道:“五姐,等一会儿!”她紧走几步,赶到五姐跟前,把自己头上顶的黑帕子捋下来包在她头上:“你戴这帕子太老气了些。头不能光着,日子还太浅哩,小月子比大月子还伤人!”
第八章
一天,五姐提着一篮脏衣裳要去河里洗,想到棒棰还在瓜婆家搁着,便跨过低低的隔墙塌口,来到隔壁窑门口。她站在窑外喊:“瓜婆,瓜婆!我洗衣裳去呀,把棒棰递给我。你有脱下的脏衣裳没有?都给我拿来吧。”瓜婆在窑里应了一声。没等瓜婆出来,瓜子媳妇不知突然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一言不发,一把夺过五姐手中的篮篮,飞快地向河边跑去。五姐一愣,追了上去,口里喊道:“婶,等等我。”瓜婆跟在五姐后面大声喊:“五姐——你回来!五姐——你回来!”她赶上去拉住五姐说:“算了算了,让她去洗吧!你还不知道她那人?谁能犟得过她呀!你看见了没有?棒棰老早就在她手里攥着哩!”她冲着儿媳妇远去的背影喊:“瓜子家的,小心着衣裳!莫叫水冲走了……少了一件,看我不用棒棰捶你的腿!”回过身来,瓜婆摇摇头,对着五姐苦笑。
五姐知道,自从瓜子媳妇进了门,瓜婆家就老找不着棒棰。那媳妇有个怪毛病,总是把棒棰藏起来,到用的时候,急得瓜婆到处乱找,怎么也找不着,只好借她家的。有许多次,五姐看见瓜子媳妇一扑塌坐在地上,把几件衣裳铺在青石板上,捶了整整半天了,还在不停地捶。直到瓜婆来抢过衣物,大声斥骂:“瓜子家的!你个鬼东西!捶、捶,看我不捶死个你!”,她才罢手。
五姐说:“瓜婆呀,看你把窑里拾掇得多干净!光溜溜的墙,平展展的地,东西摆得头是头、脚是脚……”
瓜婆长叹了一声说:“唉,娃呀,瓜婆有夸的啥哩!瓜婆的命苦,养了个瓜子儿,又遇上个疯疯傻傻的媳妇。还指望她生娃娃哩!谁知道啥时候能生出个娃娃来?就是真生下一个,若还又是个瓜瓜娃,可叫人咋办呀?我不敢再往后想哩,想想都怕怕……”“啪、啪”两声,瓜婆忽然拍拍自己的脑门,摆了摆手说:“不想他,不想他,活过今儿再说明儿!‘五年六月七日八时’——我都快七十的人了,活天天哩,发那闲愁做啥!你看我真成了瓜老婆子了,愁死了我,谁照看我那一对瓜娃子哩?”说完,“嘿嘿嘿”笑了起来。
五姐的眼里含着泪,她笑不出来。瓜婆刚才的话,听得她心里难过。有一件事她一直不敢告诉瓜婆,她不忍心把老婆婆盼孙子的那点儿可怜的希望也给毁灭了。夏良成一个月前就告诉她,王镇砖窑里做饭的老婆子,跟瓜子媳妇的姨夫是一村人。她问起她村某人的外甥女是不是嫁到了夏家坎,说的那形景就是瓜子的媳妇。她还说,谁家娶那女子谁家倒霉,那女子不单单脑子粘糊,还不会生养哩。先前在山里曾被一个财东家买了去,干过几年洗衣裳、挑水的粗活。那家财东没男娃,想让她给生养一个,不知咋的,几年了也不见她开怀,末了还得了个疯疯傻傻的病。听说她在那财东家把罪受扎了,到后来病得七死八活的,财东家不要她了,把她又送回了家。五姐听了,心里直替瓜婆叫屈!
五姐对瓜婆说:“经了那两场事,我也想开了,有娃没娃日子都得过,瓜婆你说对不?”瓜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对不对!人没个娃娃,死了就完完的了!人有个娃娃,死了就不算死——自己没了,有娃娃在世上替你活人哩!要不咋叫‘后人后人’?不一样,不一样哩!”
瓜婆忽然盯着五姐问:“你得是又有了?”
五姐含含糊糊回答:“没有吧。”
“不对。这几天我看你脸上有些浅浅的坨坨,看着就像怀娃婆娘脸上起的那斑斑,心想你得是又怀上了?”
这回五姐承认了:“瓜婆,你大模儿说对了,我也觉得有些不对路。”
“那你可得小心些,这一回再不敢出错了!”
“我知道。”
窑门外传来“嗵嗵嗵嗵”的棒棰声,瓜子媳妇已经洗完衣裳回来了。瓜婆说:“你听你听,这崽娃子一捶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你不叫她,她能老捶下去,就像有鬼捉着她的手一样,不由她自个儿。”
隔天,五姐听见瓜婆骂媳妇:“你个死人!就那几件破衣裳,穿不烂都叫你给捶烂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个捶、捶、捶!连个鸡都不胜,喂个母鸡还见天下蛋哩!”
五姐心想,瓜子媳妇也真是个可怜人。
两个月后,夏良成知道媳妇怀上了娃,说啥也不到王镇去了。他定定地看着五姐,固执地说:“我不叫你干啥啥活!等你生了、满月了,我再出去挣钱,行不行?”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以往冬天,清汤河是不上冻的,今年冬至过后,挨河沿儿的水面上,竟有了亮亮的薄冰。麦地里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多厚,麻钱大的雪花还在天空中飘飘洒洒飞落着。
土窑洞就这一点好,冬暖夏凉。三伏天进窑来,凉溲溲的,立即热燥全消,晚上还得盖棉被。现在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窑里却融融的依然有暖意。
夏良成夫妇的第二个娃娃出世了。
“是个娃子!”
婴儿“唔哇唔哇”的哭声,带给夏良成一家无比的喜悦,破窑里不时传出欢乐的笑声。
眼看着婴儿一天天在长,这娃身子见长,却苍白脊瘦,不由得夏良成忧心忡忡。五姐说:“许是我奶水水不好,不发娃娃吧?”夏良成发愁说:“这可咋办呀?”瓜婆却满不以为然:“有苗不愁长!你没看这娃娃,脊瘦是脊瘦,筋骨儿着哩!莫愁莫愁,再长长就结实了。”
两口子商量着给娃起名字。夏良成说:“该是老人给孙孙起名字的,咱连个老人都没有。”五姐说:“咱俩就是娃的老人嘛!我看他瘦得像个小猴猴,咱偏给他起个壮实的名字——就叫个‘牛犊子’。盼着他越长越壮,跟个牛犊一样,你看咋样?”做父亲的回答:“你说叫啥就叫啥。牛犊蛮顺口的,就叫牛犊吧。”
因为有了儿子,夏良成两口子更勤谨,天天手脚不停地劳作,日子过得虽然穷苦劳碌,心底里却是踏实得多了。夏良成农闲时依然去王镇做活,只是旧债新利一时无力还清,利上加利的“驴打滚儿”,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时时压在他夫妻心头。
以后的七年中,五姐又怀过四个娃,生倒是都顺利生下了,可是一个也没留得住。四个娃娃生下来后,都是五六天内抽风而亡。那是乡下流行的一种病,叫“四六风”,一般是在新生儿落草四至六天之内发作。发病时婴儿抽风不止,很快就会死亡。这种病发病率很高,而且根本无法医治,是一种绝症。
每个婴儿一出生,夏良成夫妇都提心吊胆瞅着他,当婴儿一有惊厥和轻微的抽搐时,俩人一直提着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给夏良成夫妇心里投下越来越重的阴影。“绳绳从细处断”这句老话,他们早就听说过。牛犊从小脊瘦,像个秋鸡娃子,夫妇俩常常会情不自禁望着自己的独子,心中深怀忧虑。虽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们还是希望再有一个娃娃。好在牛犊真如瓜婆所说的那样,一天比一天长得壮实了。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跟在妈妈的身后。妈妈去场上扯麦草,他拉着妈妈的衣襟跑;妈妈去套磨子,他拿根细棍跟在牲口后面转圈圈。他大从地里回到家来,他又跟着他大跑前跑后。夏良成高兴地对妻子说:“你看,咱牛犊越长越欢实了!”
年成好的时候,地里打的粮食勉强够他一家三口吃,遇到灾年就不行了。看着儿子一天天在长大,五姐总想着该给儿子攒点钱,日后牛犊大了,没有一笔钱是娶不来媳妇的。第六个娃娃夭折后,五姐想着牛犊已经八岁,可以跟着他大在家里过了,河南木匠一提说沈家的事,她便下决心进城来做了奶妈。
第九章
夏良成第二回进城是带着牛犊一同去的。夏妈托人捎话回来,说太想牛犊了,说太太已经答应了,叫把牛犊带到城里来。她还叫夏良成把今年新打下的绿豆、扁豆、芝麻,每样都带些来。
夏良成这回进城不像头一回那样慌乱,一则已去过一回,不再生疏;二则家中无灾无难的,领着儿子去看妻子,一家三口难得团聚,心情自然是愉快的。他也不像上回那样邋里邋塌,特意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浆得平平展展的粗布衣裳。他不想让人笑话,更不愿给媳妇丢脸。
牛犊听说要带他去城里看妈妈,高兴得光着屁股在炕上一连翻了八个跟头,又是蹦跳又是叫,简直要把炕跳塌了。夏良成急得不停地喊:“牛犊!牛犊!再不敢跳了!把炕跳塌了,大就不领你去了!”好容易把牛犊拉下了炕,他对儿子说:“听大的话,到崖下头给咱掐两个老南瓜去。大给咱多熬些南瓜,今黑了吃不完,咱爷俩明儿就有吃的了。早早吃了,大就引上你进城去。”
第二天一早,夏良成给牛犊穿上白粗布小褂、黑粗布裤子。看着儿子周周正正的样子,夏良成心里高兴,说:“娃呀,到城里可不能疯疯张张的,人家城里人讲究得很,看人家笑话咱着!”
塬上的田地已经下了种,一场雨过后,细细的麦苗刚拱出土,不留神还看不出来。一尺来宽的小路旁开着许多淡紫色的野花,牛犊走着、跳着,掐着一朵朵小喇叭似的野花,一会儿功夫就掐了一大把。
夏良成叫牛犊把手里的花扔掉,牛犊说:“我不,我要把花拿到城里去给我妈看。我妈可喜爱这花了!”夏良成教导儿子说:“你小人家不知道,听大给你说。这花叫‘打碗花’,小娃的手碰了它,以后端上碗,就把碗打烂了。你看你还敢拿不?”
牛犊说:“骗人哩!我天天都掐打碗花,咋没见打过一回碗?我妈说了,花是花,碗是碗,没相干的。”夏良成说:“你妈真的说过?我咋没听见?”
牛犊唱道:“打碗花,吹喇叭,跌个爬扑碗没打……吹喇叭,呜哩哇,呜哩哇,娶个媳妇给我娃。”
“嘿!还会唱曲儿,也是你妈教你的?听大给你说,打了咱家的碗不要紧,打了城里人家的碗可不得了!人家那碗细瓷描花的,咱可赔不起。等你把它拿到城里,早就蔫蔫的了,反正也没啥用,快撂了!”牛犊这才答应了一声,扔了野花,蹦蹦跳跳跑到他大前面去了。
下了塬,来到大道上,牛犊的脚步已经没有刚才欢了,又走了一段,两条小腿迈得越来越慢。夏良成知道儿子走不动了,背起儿子走了一阵儿。牛犊硬要下地自己走,爷儿俩正在争论不休时,一辆马车正好从他们身旁经过。赶车的把式扭头对他们喊:“嗨!你爷儿俩是要进城去哩吧?车空着哩,上来吧!”夏良成连声道谢,把牛犊抱上大车,自己跟着车走。胡子拉扎的车把式大声问:“你咋不上来?”夏良成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老哥!娃坐着就行了,我能走。”车把式哈哈笑了:“兄弟,你这人才叫怪了!乡里乡党的,又不要你车钱,你是怕压塌了我的车辕?”夏良成红了脸,手一撑,侧身坐了上去。
牛犊指着沈家门口两个高高的栓马桩对他大说:“大,那石柱子上头蹴着个老猴猴哩!”夏良成说:“悄着!不要胡指戳。”进了大门,照壁前端坐着一头石狮子,牛犊又说:“大,你看,狮子看着咱笑哩!”夏良成说:“这娃!叫你悄着!”
夏妈见了儿子,一把搂在怀里,高兴得攥起袖口直擦眼泪。她本来就有迎风落泪的毛病,一激动眼泪流得更勤了。
牛犊很快就和冒儿混熟了,见了沈家小少爷却远远躲着。虽然他和沈少逸一样是小孩子,但牛犊知道,少逸和自己不一样。乡下的孩子大多敏感,牛犊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任凭少逸怎么叫他,他都不肯过去。少逸拿出一个竹筒做的小水枪,满院子里跑来跑去射水玩,牛犊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牛犊一眼一眼地望着少逸手中那一小截竹筒,不明白它咋就能刺出水来。少逸吸满了一筒水,把竹水枪往牛犊手中一塞,说:“你试试好玩不?”牛犊迟疑着接过水枪,小心翼翼地推动竹筒后面的小棍儿,一股水“吱儿”的一声射了出来。他咧开小嘴笑了。牛犊对少逸说:“俺村里有一大片竹林,比这粗的多得是,你要不要?我叫我大给你砍些拿来,给你做一个大水枪。”少逸高兴地说:“要,要!竹子有多高?你会砍吗?”两个孩子说着玩着,刺得满院子都是水。
沈太太站在台阶上,笑眯眯看着两个孩子嘻戏。
夏妈抱着萃萃走过来,沈太太问:“牛犊也该上学了吧?”
夏妈说:“没有哩。村里没有学堂,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要上学得走十几里地到王镇去上。”
沈太太一边逗萃萃一边问:“牛犊大名叫个啥?将来上学堂了就不能再叫牛犊了。”
夏妈回答:“还没有大名哩。乡下娃不念书,也不出去做事,起个大名也没人叫的。”
沈太太连连摇头:‘没大名咋行?就是种地,识几个字也比不识字强。我看牛犊很聪明的,让他去念书,保不住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呢!”
夏妈听了喜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说:“太太说笑话哩,乡下娃娃能有个啥出息?还不是一辈子跟在牛屁股后头转!只盼着日后给他娶个好媳妇就行了。”
沈太太笑了:“娃才这么一点点大,夏妈你就想当婆婆了!”夏妈说:“太太你不知道,乡下人娶个媳妇可不容易。我就怕日后娃大了,我跟他大没力量给娃娶媳妇。”
夏妈又说:“太太说大名有用处,那就请太太给牛犊起个大名吧。”
沈太太想了想说:“叫什么好呢?就借着你家的姓氏,单名一个‘至’字?‘夏至’——让我再想想,‘至’与‘志’是同音,‘夏志’也行。”
夏妈忙说:“太太,我看你说的‘夏至’就好得很哩!叫着顺口,也好听。”
沈太太还在斟酌:“两个字到底用哪个好呢,‘夏至’,还是‘夏志’?”
夏妈抢着说:“两个是一样的,都好!太太起的名肯定都好!”
沈太太笑了:“不一样的。两个字同音不同字,各有各的意思。‘至’字和你家的姓连在一起,叫‘夏至’,正好是个节气;‘志’是‘立志’、‘志向’的意思。两个都是好字眼。”
夏妈笑道:“太太,你说的我也不大懂,我只知道太太有才学,起的名字一定是最好的。”
夏妈这话并非全是恭维话,她心里确实十分佩服、甚至崇拜沈家这位举止优雅、识文断字的年轻太太。
沈太太说:“那就用‘志’字。夏家的儿子有志气,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
夏妈喜得合不拢嘴,把玩兴正浓的牛犊唤来,摁着他的头说:“快给太太磕头!快谢谢太太!这下我娃有了大名了!记住,你的大名是太太给你起的!”
沈太太笑着说:“还没把大名告诉娃呢,倒先磕起头来了!”
夏妈说:“回去就叫他大改口叫娃大名,再不叫牛犊了!省得我娃日后娶媳妇时候,那一伙耍房的拉一个小牛犊拴到我娃的炕上。”
老李妈正好走过来听见,笑着问道:“咋了,你村耍房还兴拉个牛犊子?”
夏妈回答:“不是的。我是说我娘家一个本家子哥,小名叫个‘狗娃子’,他娶媳妇的时候,村里一伙捣熊把一窝小狗娃子悄悄藏到他炕圪崂里;新媳妇往炕上一坐,狗娃子‘吱儿吱儿’乱叫,满炕里乱窜。耍房的瞎熊们硬要新媳妇说是她刚刚下下的,怄得新媳妇呜呜地哭。”
沈太太听了大笑,老李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夏良成第二天要回乡下去,沈太太叫老李妈找了些旧衣服,给他父子俩拿去穿。可是两个小孩子刚刚玩熟了,一个不想走,另一个也不想让他走,正是难解难分。
沈太太说:“那夏志就不走了,留下来和少逸做个伴吧,少逸正缺个小朋友玩呢!”
夏妈心里巴不得儿子多住几天,嘴里却说:
“叫他跟他大回去!乡下娃不懂得规矩,在这儿失事闯祸的,净给人添麻烦。”
沈太太说:“让他留下吧!小娃娃家不懂规矩没啥关系。他就像一张白纸,你印上去个啥样就是啥样,慢慢地,不用教,他看着看着就都会了。你看萃萃,咱也没教她,她一天天学着说话了。”
夏妈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夏志,快谢太太!太太叫你留在这儿跟着少逸少爷好好学哩。”
夏妈提着包袱送夏良成到二门口,看见舅太太靠门站着。
舅太太笑着说:“夏妈呀,你男人这就走了,还没团圆够哩吧?”
夏妈忙把包袱塞给夏良成,示意他快走。
舅太太把肥胖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说:“莫着急走嘛!夏妈,我今日正好要挪挪柜子和床,叫你男人给我搬一下再走!”
夏妈忙说:“对,对!我这就跟他一块儿给舅太太搬去。”
“不用你啦,你男人和老张两个人就够啦!”舅太太摆摆手,扭身往前院去了。
夏良成站在前院东厢房门外,不知自己该进不该进,只管愣着。
“进来呀——” 舅太太在屋里拖长了声音喊道。
舅太太一条腿盘着、一条腿耷拉着坐在八仙桌旁,手里端着个黄亮黄亮的水烟袋。她吹着了右手的媒头火,然后低下头,把长长的带点弧形的烟袋筒子凑近嘴边,两腮一嘬,一阵带着水音的“呼噜呼噜”声便随之响起。一气猛吸之后,她张开嘴,悠悠然吐出一股浓浓的白烟。这样的“呼噜”声响过几阵之后,舅太太对着门外大声说:“我说叫你进来,耳朵聋了是咋的?”
夏良成的心在胸膛里“嗵嗵”地乱跳,他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迈进了门槛。
舅太太瞅着夏良成手足无措的样子,继续抽她的烟。又换了两根媒头后,她看着八仙桌另一边说:“哎,乡里棒!把那一把媒头子给我递过来。”
“媒头”是个什么东西,不抽水烟的人不一定知道,其实就是一种引火纸。把又薄又软的黄表纸裁成两寸来宽的长条,再搓成一个个空心的细筒筒,就做成了媒头。抽烟时点着一根媒头,先吹灭了它,不让它起焰,装好了烟再拿起它,舌尖往上牙一顶,轻轻送出一口气,媒头就起焰了,然后才用它点火抽烟。
夏良成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见八仙桌另一头放着一把搓好的媒头。他迟疑着向前挪了几步,伸手攥住那把媒头,不知道该放到舅太太这边桌沿上,还是递到她的手中。他听见舅太太的手“嘣嘣嘣”敲着桌面,便低着头把媒头放到桌沿上。心慌意乱的夏良成收回手时不小心带乱了那把媒头,媒头散了,有几根滚落到桌子下。夏良成慌忙蹲下去拾,等他起身时,不料他的头正好撞在舅太太的胸口上,夏良成顿时连窘带吓,涨红了脸。
只听舅太太一声尖叫,一手揪住夏良成领口,一手撕开了自己的衣襟!立时,一对嘟噜嘟噜的大ru*房在夏良成眼前肆无忌惮地晃来晃去……此时的夏良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两只眼睛直瞪瞪的,任凭舅太太把他推过来搡过去……忽然,夏良成眼中迸出一股亮光,猛地大喊一声,抬手推倒了他面前的胖女人!
夏良成冲出东厢房迅速奔向大门,跳过一尺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此时正是清早,冒儿送少逸上学去了,门房的老张也不知去了哪儿,前院里静悄悄的,除了东厢房里那个坐在地上的肇事者,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第十章
天井上那块蓝天渐渐变幻着颜色,晚饭后,当夏妈抱着萃萃来到院子的时候,红霞已盖住了天井。不一会儿,一大群乌鸦欢快地呱叫着、盘旋着,黑压压一片遮住了越来越暗的天空。每日黄昏,栖息在街口大槐树上的乌鸦就会集体归巢,时间比钟点还要准。夏妈指着满天飞旋的鸦群,一句一句教萃萃说:“嘎娃嘎娃……一溜溜,回去给他妈……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他妈憋死我不管。”萃萃奶声奶气跟着说:“嘎啊,嘎啊……不管,我不管……”
二门口走进来一个男人,看他细高的身材、笔挺的衣服,夏妈就知道是沈先生回家来了。先生每天这个时候回来,总是腋下夹着皮包,手里提着个小纸包。那纸包里包着的各式各样精致的小吃食,是这位慈爱的父亲每日送给孩子的礼物,天天如此,从未间断过。而这一包吃食又总是交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手里,他喜欢看着女儿的小手一点点捏着吃食分发给她哥哥和别的小孩子时的样子。
夏妈恭敬地招呼:“先生回来啦!萃萃在这儿等爸爸哩。”沈先生笑着点点头,走过来举起小纸包在女儿小脸前晃了晃:“猜猜看,今天这里面是什么?”夏妈说:“萃萃,快叫爸爸!说谢谢爸爸呀。”萃萃双手抱着纸包,嘴里叫了声爸爸,眼睛却看着纸包,说:“吃果果,吃果果。”沈先生摸摸小女儿的脸蛋笑了。
“啊呀呀……反了天啦!客欺主呀!奴逼主了!谁给我做主呀……”一声尖锐的哭叫突然从二门口响起,舅太太挪动着她肥胖的身躯,跌跌撞撞奔进了二门。
沈先生和夏妈顿时都愣住了。
舅太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喊着,一步步逼近沈先生:“慎之,慎之!呜……你舅妈住在你家里,你的佣人都敢欺负我,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呜呜……”
沈先生吃了一惊,眼镜差点掉下来,忙用手扶住,问:
“舅妈,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我!我来问你,你是一家之主,你舅妈被人欺负,你就不管了吗?”
沈太太闻声赶紧从上房出来,忙扶舅太太坐下,问道:
“舅妈,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叫我咋说呀?说不出口呀……呜呜……”
沈家大院里的人几乎都被这不寻常的哭喊声引出来了。老匡、冒儿、老李妈都站在院子里,惟独门房的老张没有来,因为院子很深,他听不清后面的喧闹声。
“舅妈,先说谁欺负了你?”沈太太和沈先生异口同声问道。
“谁?还会有谁?就是夏妈的男人,那个乡里棒!他竟敢调戏我!”
一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呜呜……我守寡多少年,守身如玉,如今……”
沈先生扶着眼镜,疑惑地看看妻子,问:
“怎么会?怎么会?”
舅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
“咋啦,你还不信呀?今早上我叫他给我挪挪家俱,他见前院没人,就对我动手动脚!把我衣裳都撕破了呀!你看你看,这衣襟就是他撕破的。他调戏我哩……叫我日后咋活人呀!”
夏妈面如纸白,手脚冰凉!
老李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夏妈身边,伸手接过了她怀中的孩子。
沈太太一边安慰舅太太,一边连声问众人:“那夏妈男人呢?夏妈男人呢?”
几个人互相瞅瞅,没人回答她。
舅太太恨恨地说:“吓跑了!干了亏心事,早就跑得没个鬼影影子喽!”
夏妈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沈先生对太太说:“你和李妈快看看夏妈怎么了,我先送舅妈回房去。”舅太太却无论怎么劝都不肯走。
沈先生说:“舅妈,你别生气了,这事我一定要查……”
“查?还查个屁!除非你把那个乡巴佬给我抓起来,送到警察局里去,办他个调戏良家妇女!”
“好,好!舅妈,剩下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我一定给舅妈出这口气!”
“那夏妈呢?叫她也滚回去!我看见她就恶心!”舅太太依旧不依不饶。
沈太太说:“舅妈,早上那会儿你咋不赶快叫人,到现在夏妈男人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才提说呢?不然咱早就逮住他了。”
舅太太瞪着两眼,回不上话来。
沈先生给太太使了个眼色说:“别说了,别说了!快叫人找夏妈男人去!”
沈先生和太太把舅太太送到前院去了,后院里顿时静了下来。
老李妈一只手抱着萃萃,一只手去拉坐在地上失神落魄的夏妈。冒儿跑过来帮着扶起夏妈,送她回了房。
老李妈出了夏妈房门,对怀里的小萃萃说:“萃萃,我娃知道不?就她那熊样子,谁看得上?守寡守疯了,眼馋别人的男人。成天价做精作怪的,球势子!”
沈先生把老张叫到上房里问:“今早上你到哪里去了?”
老张诚慌诚恐地说:“我就出去了一会会儿,是舅太太叫我买水烟丝去了。”
“你大概出去了多长时间?”
“舅太太说不要别处的,让我到东关去买,那里的烟丝好。我紧跑慢跑,来回用了一个多钟点。”
老张以为自己这回一定会受到责罚,没想到沈先生只是摆摆手对他说:
“唔,那你去吧。”
晚上,沈先生问太太:“芝萱,我一天到晚很少在家的,你说说,今儿这事到底是咋回事?”
沈太太坐在梳妆台前正摘发卡,她回过头说:
“今早前院一个人都没在,谁知道咋回事?我就不相信夏妈她男人有那么大的胆子,一个老实巴脚的乡下人,会起那种心吗?”
沈先生说:“我也觉着怪呀,大清早发生的事,舅妈怎么一声没吭放走了夏妈男人,憋了一天,到晚上我回来了才哭哭闹闹?可是无风不起浪,舅妈也犯不着诬赖夏妈男人呀!”
太太说:“许是舅妈她整日家闲得太慌了,找点事打发打发日子哩吧?”
沈先生不同意太太的看法:“不会吧?舅妈再胡闹,也不能连她自己都作践了。”
沈太太说:“舅妈平常对佣人们霸王似的,谁敢捅她那马蜂窝!哎,你说怪不怪,上一回夏妈男人来的时候,舅妈就无缘无故骂人,说了好多风凉话奚落人家。人家吓得一句也没敢吭。这回又出了这么件怪事!你想想,夏妈的男人来看他老婆,跟舅妈又没啥关系,舅妈她发的那门子急呀?”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能肯定夏妈的男人就没做非礼的事吗?”
沈太太也有些急了:“今儿早上我又不在场,我怎么能肯定?我只是没法相信舅妈的话!找不到夏妈男人,咱就没法肯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省城这么大,现在叫人去找夏妈男人,还不是大海里捞针?不管咋,明日一早一定要赶快到乡下夏妈家里去找。”
沈先生说:“看来还是得先找到夏妈男人才能弄清楚。好吧,那就叫药铺的田大和老张赶快到乡下去找。明天我医院里还有重要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夏妈在屋里独自流泪,晚饭一口都没吃。任凭老李妈和冒儿怎么劝,她只是不言不语低头垂泪。她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老实巴脚的男人会去调戏主人家的舅太太——一个半老的胖婆娘!打死她,她也不信!可是万一呢,万一那婆娘死皮赖脸勾引他呢?万一夏良成拗不过那婆娘呢?夏妈不敢再想下去了。一会儿她又想,夏良成第一回到沈家来时,舅太太就风言风语嘌个不停,莫不是她早就瞅准了丈夫,设就了圈套要害他?屈辱、困惑和悲痛交织着折磨这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愿去想,可是又不由得不去想。她想象着丈夫和胖婆娘在东厢房里的情景,竭力把丈夫想象成一个不正经的浪子。可是夏良成却总是惊慌无助地搓着双手、眼光忧郁地望着她……夏妈眼望着天花板,狠狠地自语:“不!他绝不会的!”
夏妈一夜无眠,耽心着她的丈夫,不知他现在在哪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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