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历七月的天空,被迷乱的风占据,黄色的沙尘从这个山头走向那个山头,木姐珠和斗安珠安宁的村寨在黄色的雾中时隐时现。一座十多处滑坡灰白色的高山上,散落着几间斜纹雨布的小屋。一间最小的屋子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些争执和笑声,那就是我们工作队的临时居点。
我们的任务是劝说几户村民离开居住了无数代人、已在地震中松散的高山,在多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上级决定派我们队去做思想工作。出发时,领导说,要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如果不成功,你们就在山上别回来。
半月已过,没有效果,焦躁和不安笼罩着我们,每天帮村民劳动让我们这些常年坐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的人腰酸背痛。每天晚上,我们议论、争吵和幻想。
今晚,我们盘腿坐在油布上凭空猜想,奥运会开幕式肯定是这样开始的:8月8日晚8时,在鸟巢,静得能听见呼吸和扇子摇动的声音,所有聚光灯打在一个人身上,他神态庄重,缓缓站起,大声说,“全场起立,为在‘5•12’汶川大地震中遇难的7万同胞默哀,向战斗在抗震救灾、维护稳定第一线不能观看今晚开幕式的英雄们致敬!”然后,转身对张艺谋说,“老谋子,下面,你想咋整就咋整。”张艺谋说,“要得。”一挥大旗,五个奥运会吉祥物蹦入场内,奥运会开幕式就这样开始了……
这样猜想,是因为我们没有电视看到开幕式,连唯一的收音机也送给老乡了。我们聚在蜡烛下打着“对拱”,喝着矿泉水,以此庆祝我们国家盛况空前、辉煌壮丽的时刻。
“北京少放一轮烟花,把那钱拿来建几个寨子”、“运动员挣点气哈,底下的阿罗都很攒劲在扎起的哦”,有些被矿泉水灌醉的人在这么说。
感冒了发着高烧的阿花迷迷糊糊地说,“奥运会开始了没有?”我们抢着说,“开始了,开始了。”她又问,“中国队穿什么衣服?”我们无语,旁边有个机灵的小家伙回答道,“穿的是白边蓝裙的衣服,拴着花腰带,那威风神气就不摆了。”我们哑然失笑,这不是羌族的常服吗?
阿花,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在去年11月10日(农历10月初一、羌历新年)的花尔纳吉赛歌会上夺得第一名。前不久,还围着篝火教我们跳“沙郎舞”。昨天淋雨后,男人们都脱得光光的烤衣服。被大家称为“一丈青”的龙姐,是个大胆泼辣的女队员,她才不管那么多,在被窝里脱光衣服,拉出床单将白白的身子一裹,就在男人们面前烤起了胸罩和裤衩,一个家伙不怀好意地取笑她,“龙姐,胸罩这么厚,是不是藏的赝品”,龙姐说,“你有种就来验一下”,一阵大笑,那家伙赶紧用被盖蒙着头。而阿花坚决不脱,山上的凉风袭来,她病了。
赤脚医生一只手托着镜片已经破损、用红毛线栓在耳后的眼镜,一只手摸着阿花的脉搏,说,“不行,今晚得下山,她挺不到明天。”
下山,找到下山的理由了!顿时,大伙的眼睛都亮了,纷纷举起手来,争吵着。
怎么办?学学美国,民主推选,美国航务人员在恐怖分子劫机撞五角大楼的关键时刻,通过投票方式决定要不要与恐怖分子作斗争,在投票通过后才与恐怖分子展开斗争,最终成功。
听说民主推选,阿强大声说,“如果大家推我,下山采购的物品我个人承担全部经费。”票决后,果然有阿强。看来,民主还是可以用钱来买,也许美国就是这样做的。
阿强、扎西和赤脚医生整装待发,准备下山。队长说,“夜晚下山,光线不好,再加上路基松软,不分步数,还有可能塌方,十分危险,要边走边观察。”下山也并不是好差事,没有车,山路10公里、公路20多公里,全部步行,还要抬人,非常艰难,为了看奥运会,阿强算是拼了。按照目前的状况,我们错过奥运会全部赛程的可能很大。能为中国健儿鼓掌喝彩,能看一眼中国健儿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注视五星红旗的升起,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他们兴高采烈,怀揣着购物清单在我们嫉妒的目光注视下下山了。
第二天下午,山下来人了,来人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都下山休息两天,看看奥运会吧!”大家一阵欢呼。
我总感觉来的几个人气氛不对,便问道,“谁的命令?不会有错吧!”
“昨天晚上,送病人下山的兄弟被埋了,今天早上才被村里下山的老乡看见。所以,决定放你们两天假”。其中一人用十分低沉的语调说。
如同一个7级余震,大家心格噔一下,全部沉默,沉默不语。
没有议论,也没有眼泪,或许,该流的泪已经流干了。队长到老乡家告别,大家收拾着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队长返回后,我们出发了。
队伍在一个垮塌的缺口前停了下来,全村的人都在那里,所谓全村就是地震中剩下的40多口人。村长死后,大家公推了一个寨守,他对我们说,“等等我们吧,明天再下山,我们还想收拾一点家里的破烂。”我看见他们沾着泥土和汗渍的脸上满是愧疚的表情,一双双眼睛含着一丝晶莹的泪光。
晚上,我们在寨守的家里坐着,他带着儿孙拜过山神、拜过土地、拜过祖先之后,与我们围座一周。
这时,我想起曾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一个镜头:记者在通往北川的路上遇到一个面向灾区而行的农民,问他为什么在别人都从灾区向外逃命的时刻,却还要向最危险的地方去,他说,我长年在外打工,听说老家地震了,想回来看看,不晓得孩子和他妈还在不?不晓得地里的麦子咋样了?还可以收一点不?不晓得家里的腊肉还可以取出来不?
与喊着口号挺进灾区的救援队伍相比,他如一粒尘埃一样轻薄,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种朴素的家乡观念和故土情结、一种朴实的小农思想和生活理念,只是想回家看看,那怕家乡山崩地裂,哪怕那些别人不屑一顾、他却常年挂于心间的麦子、苞谷和几根老腊肉已经灰飞烟灭,哪怕这一看就不能再走出来,他还是想回家看一看……
我们不知道他们复杂的心理斗争过程,不知道他们开会的争吵和议论,只知道他们最终决定下山,到新的地方去建设新的家园。
我们下山了,被车接到了县城。在医院,看到了阿花,她不愿意说那个被埋的经过,也许她高烧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她被埋了半截,而其他三人全部被埋。
这几天,我们都在电视机前为奥运加油,为中国队喝彩,吃饭、坐车、聚会时,议论的全都是奥运会和中国的金牌。似乎已经忘记阿强他们三人。
今天得到通知,明天我们将到草地县去参加反分裂维稳工作,实现州委、州政府提出的“奋战100天,确保奥运会平安”目标。我们这个队伍一直没有解散,从过渡安置到灾后重建,以及维稳保奥,走过了艰难的两个月。
大家知道,8月8日,奥运会开幕式成功举办,之后,各项赛事顺利进行,阿坝州内无任何重大案件,但不知道坚持在各路卡点值班的武警部队和工作人员姓名和人数;大家知道8月12日,四川省政府宣布四川1000余万地震受灾民众已全部住进过渡性住房,但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人是阿强和我们一起安置的。
我在心里默默说,阿强,你没能看到奥运会精彩的赛事,没能为中国健儿鼓掌加油,但奥运会一定会原谅你缺席的掌声。因为,那是我们曾经争论和猜想的奥运会,那是我们为之默默无闻做着自己卑微而又必要工作的奥运会,最最重要的是——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奥运会!
-全文完-
▷ 进入醉里挑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