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拨动我的小灵通手机号码，你会立即领略到欢快明亮的音色，音色里裹卷阵阵呼唤：“如诗如画的无底洞风景区，是投资的热土，创业的宝地。”既然想听我的彩铃，你不是投资，便是旅游，我喜欢游山玩水，那么动身吧，请跟我来，且听我说。

游移洞前，我早已感慨横生。

无底洞的命名，始于开发之后。遥想高中就读时期，学校对面一堵青山背后，我们几个叛逆的学生，晃晃荡荡，瞄腰越过苍林，隔断老师视线，遛达这片荒寂土地，俨然进入乐园。即便老师透视遥测，绝难想到我们已在山的背后，何况钻入了地下岩洞。这个岩洞当时处于原始状态，少人敢进，我们几个逃课的高中生，初生牛犊，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跌跌撞撞，溜溜挤挤摸进洞内。那时，此洞深闺未识，别具风神。后来一个村民生财有道，悍然动用炸药爆破洞门，把它给开发了，取了一个老土的名字----无底洞。当你悠然神往，现在进去，看出它完全是有底的，大呼上当之后，心中稍安，毕竟不是深不可测，危机重重。

洞还是值得游观的，俨然一部含蓄隽永的哲理剧。

如今拾级上下，已经人工砌出石梯，顺心随意。供游历的主洞身份，正属我们逃课时挤进的那个暗洞；旁边长廊般石洞，现在已然降级，成为副职。副洞家里当时除我们逃课生是常客外，有为数甚众的主人，就是蝙蝠。当时高中英语课本披露蝙蝠做了骑墙派，遭人唾弃，无地自容，白天才躲进暗无天日的洞中，那么，我们呢?据目测和估计，过去的主人已经流浪天涯，现在的主子灵机一动，方桌一摆，帷幔一挂，石窟便摇身变成娱乐场所，吸纳四方游客，承载过剩的生理和心理欲望酣畅淋漓的宣泄，终日哗哗的麻将声和粗鲁的吆喝声不断，此处终成“热土”。

我留恋昔日的冷寂。那时的无底洞门完全被碎土残石封住，能够进出的大抵只是老鼠虫蛇之类。当时我们中间有听说它的庐山真面目的，突发奇想，引得众人指指点点，猜测一番，想象一番，争论一番，然后摩拳擦掌，异口同声，跃跃欲进。老鼠洞就这样被逃课生血肉模糊的手扒开了。一根电筒，几根蜡烛便成了探险的工具。一个一个伏地而入，衣服和泥沙就起到润滑作用。我发觉逃课生的骨骼忒擅长收缩，老鼠洞也进得去!静静适应一会，起初的黑暗浓稠而恐怖，远处的暗角似乎有一副神秘的面孔、一双幽蓝的眼睛，令人颤栗!幽暗中视野渐宽，啊，林立的石笋、石柱与人等高，像夏日的甜筒食品倒置地面，一看，阴森森的;一摸，油滑滑的。其间水滴的声音清脆而富有韵律，可以穿透石笋和身体，弥漫开来，回响各个暗角，就像地狱奏响天堂的福音。石皮太滑，我们手牵手，相互叮嘱。稍有不慎，一滑，直挺挺坐在地上，带动前后牵手的人或者侧身滑贴石壁，或者撑住地面。一愣之余，竞相庆贺，因为没有撞击头部，于是一阵嬉笑。

出了这个石阵，便是稍短的一道长廊。

石阵毋庸置疑成了游历的安全隐患，理所当然被现在的洞主消除，化作坦途。如今从洞口坦然跨入，已是闲庭信步。而首先迎接你的石笋早已换成龛位，导游会兴致勃勃地深情祝福，殷切叮嘱：烧柱香，许个愿，很灵验，梦想成真，心想事成!

烧香，当然你得交钱。唉，中国人以前穷怕了，想疯了，如今总是在钱字上做文章。在宁静的山水洞府跟前，已是心神不定，铜臭漫漫，连菩萨也不愿清心寡欲。

高中时的洞府特别阴冷，适合保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任何人力、耐力无法与之抗衡，任何艺术力无法与之媲美。石柱、石笋、钟乳石的条纹异常清晰，默默地、花样般绽放。有些如藤条般垂落头顶，仔细一看，还有闪亮的露珠，正待滴落!也许那是水晶，忍不住伸手一探。我们中的一位，好奇心和占有欲特强，竟然用石片砸断一根，放进衣兜里，声称拿回家去。其实等到出洞，往阳光下一照，灵气全散，黯淡无光，比任何石子都丑陋，于是顺手一丢，存活了几千几万年的生命，就此化为乌有!

为了寻回过去强烈印象，我在如今的石壁前逡巡徘徊，瞻望良久，细细寻觅。据科学解释，游人增多，二氧化碳比例过重，石笋等生命不知不觉萎褪，直至溶化不见。其实元凶应数洞内彩灯，高温照射，遂了游人意，苦了洞神命。消失之快，比之于形成的速度，判若天渊。稍一思索，就产生巨大遗憾。

但我感叹如今的科技。凭借直感，我猜想哪些明显的石笋是仿真的，一般游客难辩真假。我能感觉，是因为这留有我过去的生命。最让我惊奇的是，中段居然有个发音石，导游介绍，用不同力度敲击不同部位，显示不同音阶，奏出天籁之声。我惊讶一试，果然音韵回旋，浑浊粗重。想当初没能发现，高中时我们缺少观察力，敏悟力和艺术细胞罢?

如今边看边听，导游摘要指点，洞内无端新添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传说的浪漫，有现实的义愤，有伦理的教化。其实洞门未开之时，我已领略原始风貌，这些虚拟的故事粘贴石壁之上，我心中酸涩自知。与世无争的石头，为什么被迫套上几多伦理故事、争斗事例，以至不堪重负，而当初纯然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放眼旅游业界，我们的山水石头，非要强加神奇鬼怪，游客才有胃口吗?诚然如此，那么可能是沿袭的习惯使我们对游乐的认识，驻足童年的素质?

可以原谅，这里没有历史遗物，没有文人墨迹，没有名人探访，没有雅士气息。在自然的美妙不能启动移情思维之前，聊且借神话传说一用!否则游过之后，贫乏得连小孩的日记也无从下笔。

到达洞府中段，我恍然一惊!那个趣味无穷的中转石坡无影无踪，遁迹何处?

那次逃课的乐趣，全都集中于这个石坡上。

视觉终端，展开一个扇面，形似夏日可以折叠的纸扇，早已摊开，底端倒置右上墙角，等待神人动用，凡夫谁能拿动!一干逃课生挤到它面前，非常沮丧，已是山穷水尽!绕到正面定睛一瞧，坡顶有个小洞黑虚虚的，在作无言召唤。于是决定爬坡钻洞。

这个形同住房楼梯般的坡度，刚好两人身高的长度，足足折腾我们约摸一个小时!

于是滑稽表演开始登场!一人在上，朝着黑洞四肢着地;下面两人推其屁股，磨磨蹭蹭，战战兢兢，一到上截坡段，攀爬者前倾，推顶者手臂长度够不着臀部，嗤的一声，即复归原位。反复如是，一致判定:只能顶住脚踵。顶住脚跟说明攀爬时只能全身伏于潮泥铺刷的扇面，终于有第一个勇敢的伙伴率先牺牲自己的衣服，好了，终于能手触洞壁。可洞壁没有扶手，缺少手抓的着力点，推送者力尽之时，刷的一声又退下来。及时总结教训，上升一个理论:先付出，后享受。要上，推爬二者必须同时伏于坡上，那么，干净的衣服，斯文的姿态，暂时对你不住了。

那就全都豁出去!这下好办，第一个上去，在洞口享受一下胜利，急得下面的人不断催促，只得蠕动入内。退出后一脸惊喜:“还有!”接着拉开架势，两脚撑住洞壁，伸手拖拉，又上去一个。速度慢，不过瘾，干脆解下裤带，果然方便很多。这个金点子引我们赞不绝口，并且好心的同伴不断嬉笑提醒:“别把裤子弄脱了，露出你的原形!”

我到达顶端，前面伙伴嘱咐又嘱咐:“头不能摇动!”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前后左右、上部石头的全方位攻击。再挤进一点，是一个九十度急转，这不算为难，为难的是转弯处一根大腿粗细的石柱，硬生生挺立空间中部，顶天立地，决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绕这边呢，还是那边?尝试良久，一疏忽，砰，头上撞出一个青包!

事在人为，全体过关。要感谢那根裤带对最后一个攀爬者的作用!

从一夫当关的洞口跳跃而下，发觉有一人的高度。直视前方，赫然又呈现一片长廊。长廊的起点，我们的脚下，让我们眼睛一亮，这里静静陈放一个坛钵，生机盎然!

哦，有人来过!此时我们真切感到并非属于第一批前来，兴奋、惊奇，夹些淡淡遗憾一齐在胸中一闪。

这是一个油亮赭褐的坛钵。里面灰尘把四壁粘成土色，一滴水也没有!谁人来过?哪个使用?历经百年?千年?是躲避追杀?逃离战乱?决裂亲朋?无颜面世?遁迹空门?……因为凄惶?沮丧?绝望?情爱?……

冥冥间我感到钵旁留存一双主人的眼神，决绝而苍凉，与进洞时意想的那双幽蓝目光，同出一辙!

侵凌洞府的村民，胆大妄为的开发者，你为什么不把它留存到今天?确实不能，因为疏忽?浅薄?无知?

当时后半段洞府险峻而杂乱，凹凸而粗糙。一个洞府，俨然一部戏剧!戏剧在情节上掀起波浪，洞府从视觉上激起跌宕!渐入高[chao]，一个一个垂直暗洞在脚趾头惊现，冷气森森。忆当初真是懵懂无知，想如今后怕冷汗直冒。长廊尽处，赫然又一个垂直暗洞，那气势足可消弭集体寻幽探秘的气概和信心，只好派代表探个究竟。两位高个自告奋勇，小心摸索，悉悉有声。当他们声音消失之后，半天不见出来，我们在上面等得焦急，于是对着地洞，大喊几声，杳无回讯，只有余音回转。

似乎有些不妙。

一个壮实同学，吸足气息，猛烈呼喊。

终于飘来回声，轻弱邈远，牵牵绕绕，颤若游丝，如同发自天际，历经千年远古。

问：“看---见---么---子---？”

答：“有---阴---河---”

问：“还---有---么---子---？”

答：“虾---子---鲫---鱼---”

没有下去的几个，不能实见，隐隐然面有憾色。二十年后的今天，这憾色终于得以改观。昔日若干地洞已用水泥板填充，攀爬的扇面石坡不复存在，更不用说那赭褐的坛钵。

昔日呼喊传语的地洞如今变成“之”字转折的预制板阶梯。扶梯而下，一溪水流轻快流淌，鱼虾早已远去，鱼鳞也没有看见一片！路尽水源，一泓泉眼汩汩有声，破壁而出，绵延无尽，引人遐思。

名曰无底洞，实为有底，但看过穿插而出的远水，又知名副其实。我游历石洞若干，一般历程，是从入口入、出口出，吐纳有度，跨出洞门，不免惘然，或怅然，或淡然。无底洞一反常态，从出口入、入口出。当人们欣然面见泉眼返回时，决无失意之态，这定然缘于汩汩滔滔涌流无限的泉水！

洞府尽头奔突而出的泉水，是一部戏剧中含蓄隽永的结尾。通览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剧，在强烈的剧情冲突之后，不是过于悲剧化的结尾，就是过于喜剧性的收场，或者来一段玄思费解、枯燥平淡的哲言哲思作结。悲剧性的结尾遵循了残酷的自然和社会生态法则，却破碎了善良民众的美好愿望，因而显得更加残酷而失去道义。喜剧性的结尾圆满了民众的美好愿望，却悖逆了残酷的自然和社会生态法则，因而显得更加善良而背负虚伪，哲言哲思缺乏通俗而难以被大众接纳。这眼泉水，打破传统的戏剧结尾态势，酿造浓烈的审美氛围，构建明晰的哲学形态，又那样具体可感，生动活泼！在它面前，如果游客因路尽而悻悻，一般属于沉郁的个性，凝滞的人生；如果眼神闪亮而欣欣，那定然乐观进取，人生畅达！想到这里，突然忆及那个一滴水也没有的坛钵，为什么总是感到不散的幽蓝而苍凉的眼神，那对目光足以穿透现实重重阴霾，席卷俗世尘土，但终究没有抵达这眼泉水！我熟悉这里的地形和水脉，知道泉水可以解渴，足以洗脸，但不见游客动用，怕水中有毒。其实导游根据“贱近贵远”的心理，来一番“科学”解释：根据实验对水离子的成因和浓度分析，这水来自遥远的绿色山地，含有人体所需微量元素。这话定会一点不假，水滴来自大海，在地球上循环，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携带了微量元素，是无心插柳的事。而我推测，这水流源于附近的水库。如此一思索，“联想”也抵达了尽头。

当初出洞，一副泥鬼模样，我不记得是如何走进教室的，但分外清楚是用水库里的水洗刷了我们的蓬头垢面。如今，个个游客出洞后，贪婪补充阳光，如同病人输液一般，然后身形一转，两目一张，笑脸一闪，还原堂皇潇洒、翩翩袅袅。正不知何去何从，一股刺鼻香气提醒你，十步之外，必有烧烤。

为了味觉，摸摸钱袋，投资是必然的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