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两种好文字,一种是使人流泪的文字,当然这种流泪的文字不是做作的苦情文字,而是一种世事的透明里,饱含着仁慈和同情。另一种,就是新奇诡秘的梦幻与想象放纵之思了,万般繁密的感受,带着第一印象的鲜活特点,奔凑笔底,又冷峻地辐射开去,犹如初晨的第一束光,将万物的真实本相浮雕般刻出,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满目的新奇,神秘的趣味,无穷无尽可能性的奥堂里,那些首先抓住我们眼球的生命体会,现实和梦境再无墙壁,欢乐与痛苦密集交织。
第一种文字来自对生活经验的回味与反思,巨大的思网往后一甩,那个缓慢滑落的充溢着人的无数印象,活动的热情,一个初始的盲人所抚触过渐渐显出灰黄面目的无缘再次亲见的世界,以及,在这之前的历史以其古老的无穷絮叨所维系的文化脉搏所凝成的巨大而神秘的漩涡,便筑成一道充血的肉体再也无法突入的冰帘,这冰帘一幕幕凝冻而来,随着时间的飘忽而逝,分割我们的现在,此时此刻,总是被毫不留情地逼入未来,推移我们的喜怒哀乐,转瞬间由喜而悲,由悲而喜,人人均是如此,人人亦感同深受。体现在文辞之中,我们就是那些踏着时光的纤足摇曳生姿的句子,是那些古老的名词,它们像天空里的恒星一样,虽眼见着安宁沉静,却不停地旋转,内里不停地闪烁放光,像那些动词,杂耍着我们深秘无穷的欲念,鼓动思想做各种样式的流淌,将我们吐纳的蚕丝,结成一个漂亮的蚕茧或者在风中如细微的枯藤一样漂浮,消逝。
第二种文字来自我们的存在,来自我们的灵魂的痛苦以及对这种无缘说清的痛苦的压抑和摆脱的无奈。我们从古老的神秘中来,历史像一场无法透视的,带着无穷的喧响,迷乱的夜的波光,浮动在广漠的集体记忆的巨大的时空里,文化遗传的神秘链条如瀑布一样从远古的篝火中滑泻而来,期间的战火如同焰火一样,闪闪灭灭,间隙中,温文尔雅的官僚夫子们掌控者文明的方向,在子民的休生养息中积聚起存续下去的财富和能量,得以在一场阔气的宴会和诸侯的杀伐中糜费浪掷。王朝的中断,改换,如同古老戏剧的开演和结束,悲凉的生命显得似乎毫无意义,也不能激起痛彻的怜悯和同情,而帝王们的欢宴里任何一个细节都将载入史册,他们是群峰顶的几柱老树,代表着古老文明的龙旗,永远高扬在我们不堪负重的历史记忆中,成为一切高调的底气和荣光。但是,这一统江山的底部,却是我们而今存在的活的性情和思维,虽然日夜拘囿在一个完整的古老梦幻里,我们无力穿透,就像我们身后的一丛暗影无法摆脱,可这毕竟已经不是昔日那伟人的光环所笼罩的境地了,阳光照见了个人,阴霾渐渐散去,我们终于能够有权看见镜中的自己。我是一个人。尽管命运不定,可已经知道或者意识到自己的完整性是真实的,这是现代国家的基础——公民,意识的觉醒。我们惯于将自己的眼光投向那无法割舍的过去,我们玩味着古人的言谈,甘愿在自己的脑子里排开无数的诗会盛宴,津津于胜败的戏场,谋略的得失,杀伐的快感,死亡的忘却,如此得意,如此淡漠,安然于一己的昏聩,只需一间瓦屋,一份粗茶淡饭,便高呼自在满足,逍遥似仙,如得了大道而隐于世,一种糊涂渺茫短视的洒脱。
抛开压抑的现实,那愚蠢的作茧自缚的氛围本身就是颇可怀疑的,是否有一种更为极端的自由存在于我们意志的心尖上,鼓动我们吹拂历史的尘埃,去获得一个我们曾经的清晰的存在,我们祖辈用腿淌过的脚印,诚实无欺地映入我们热切探求事实的眼帘,撇开歪曲的浓雾而将一种科学的幻想濡染奇幻的诗意,与整个地球的人的存在保持一致和同步,这是否依然是一种幻想,一片痴梦,一种不懂世故的幼稚的奇想?我们无法不面对未来,但我们也许羞于谈及未来,我们从历史中翻扒出来的未来模型从来都是一种易碎品,一种自淫自乐的所谓青铜公器,一种刚性的自卫意识丈量出的古老文明所应踏出的摇摆脚步。我们如今的文化不过是财富盛宴之后的残羹冷炙,满地狼藉而已,我们的精神亦不过是虚浮的面具上所呈现的五彩的醉鬼萎靡的形象,每个人都显得缺乏自信,面对历史,我们屈服于古老的寓言,面对现在,我们歪曲事实为自己打气,面对未来,我们为个人渺小的贡献所积聚的蚂蚁的财富之山而蔑视一切!什么是民主啊?大家互相逗趣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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