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列中医案”与梁启超之死
清朝初年,西方来华的传教士把天主教、基督教带到中国的同时,也带来了西方近代科学和医学、药学。在医学方面,由于当时传入的主要是浅显的解剖生理知识,传入的治疗技术并不优于中医,形不成气候,对中医影响不大,更谈不到威胁。于是,大部分中医对西医不屑理睬,不去研究它。有些人研究过,希望“中西汇通”,而且“通”了多年,但通来通去,无法用阴阳五行的理论去解释西医的诊断,所以总是难能通约,一些人便觉得西医不能入流,对西医予以蔑视和抛弃。西医呢,处于被动地位,难能在中国发展。所以,明末清初,祖宗传下来的中医学,同古代一样属于主流“国医”,并没有中医、西医之分。西医正式传入中国,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打那,中国的城市中,有了两种医学,中医、西医。
西医检查病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必须要用双手直接接触人体,进行视触叩听。这种检查方式,男医生对男病人倒也罢了,男医生对女病人,特别是对未婚女孩,也要“直接接触”,绝大多数国人是接受不了的。被千年封建礼教束缚、桎梏的中国人民,受“男女授受不亲”封建思想的束缚,就觉得“洋医”们一个个都是“动手动脚”、“居心叵测”,实在有伤大雅、不成体统。数量浩瀚的中医群体,对西医的“入侵”更难接受。他们听说西医给人开膛破肚做手术,把五脏六腑翻腾出来一一验看的治法,中医们担心破了元气,感到惶惶恐恐,说“洋医野蛮”、“如同野兽”。西医则说中国人不讲卫生,说中医的切脉不科学,说阴阳五行是“玄学”,说辨证论治是“伪科学”。于是,中西医之间的论争,此起彼伏,从未间断。
自民国以来,在中国这块炙手可热的土地上,演绎了多次中医与西医的激烈论争。很有意思的是,这些论争的焦点,不是外来的西医是否需要出局,而是本土的中医学是不是允许合法存在?这表明,西医虽是外来医学,却具有强势地位,而土生土长的中医学,却始终处于劣势,被动挨打。于是,本是主人地位的千年中医学,在自家的土地上,遇到了外来西医的强大冲击,自己反倒成了弱势文化,面临着生存的危机。
1912年,北洋军阀政府统治时期,由著名学者俞樾提议和主张,政府以中西医“致难兼采”为理由,在新颁布的学制及学校条例中,只提倡专门的西医学校,而把中医挡在教育门外,没有列进去——这就是著名的“教育漏列中医案”。
俞樾,何许人也?俞樾,字荫甫,号曲园,湖州府德清县城关乡南埭村人,是晚清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书法家。清道光进士,官至河南学政,被罢官后侨居苏州,主讲紫阳书院。晚年又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他是晚清有影响的学者,一生孜孜不倦致力教育,辛勤笔耕,著有五百卷学术巨著《春在堂全集》,其中包括1879年发表的、对中医提出激烈批评的《废医论》,明确提出要“废除中医”。像俞樾这种有影响的人物,为北洋政府谋划“漏列”案,对于中医界刺激很大。
“漏列”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扬州中西医学研究会创始人袁桂生,率先发表言论:“教育部定章,于中医学校之课程,删中医科目,是可忍,孰不可忍。”自此拉开了中西医第一次论争的序幕。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汪大燮,并不因有人反对“漏列”而罢兵,干脆站出来,直接、公开地提出“废除中医中药”。
废除中医?中医如何能让!上海“神州医药总会”会长余伯陶等,联合全国19个省市中医界和同仁堂、西鹤年堂等药业人士,组成“医药救亡请愿团”,强烈要求将中医纳入医学系。全国大多数省份的医药界来京请愿的“阵势”,对政府“漏列”形成威胁,形成了压力。迫于压力,政府只得一面搪塞说“废除中医的政策不会实施”,一面仍拒绝将中医列入教育计划。
在这次“漏列案”论争中,梁启超先生是支持俞樾和政府,坚定地站在了西医一方的。在这里,我们不能不介绍一下梁启超。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笔名很多免细述。广东新会人,是戊戌变法的领导人之一,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著名政治活动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他的一生,经历了晚清与民国两个时期。梁启超出生于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自幼聪颖,四岁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九岁即能写出上千言的八股文章,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甲午海战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联合在京参加会试的1300多名举人,上书皇帝,要求拒签和约、迁都抗战、变法图强。这就是著名的“公车上书”。随后,康梁与光绪帝发动的戊戌变法,归于失败。变法虽然失败了,但梁先生却成了晚清至民国“两朝”的风云人物。他有一支“带情感的笔”,写出的文章说理明晰,情理交融,交口称赞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至民国年间,梁先生的政治或学术著作一经发表,即刻风行当代。梁先生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梁先生着蓝袍青褂登上讲台,身材魁伟,有些秃顶,却是红光满面,眼睛奕奕有神,讲演有许多手势,以助表情。梁先生的记忆力很惊人,引用书文时,并不看原著,便可成段诵出,背不下去时,便指叩前额,当当作响,忽然又接着讲下去。
民国之内,上至总统,下至平民,觉得不听梁先生的话,肯定要犯错误;梁先生的弟子杨鸿烈先生曾撰文回忆:1921年,一个奥地利提琴大师来京演出,梁启超便在《晨报》上撰文推荐,指出,如果不前去东城真光电影院聆听这位音乐家演奏西洋名曲,便是没有文化水平的野蛮人!于是北京大中学生典当衣物,都去购买售价昂贵的入场券。大总统黎元洪也认为自己决不是“野蛮人”,竟在影院包了一厢,携带妻妾眷属,前往捧场,并向西洋音乐家赠送鲜花大提篮。由此,可知梁启超先生的影响有多大。
梁启超先生支持政府“漏列中医”案,是坚定不移的。尽管全国的中医界请愿上访,要求罢黜“漏列”,使中医“合法办学”,反对“陋列”的时间,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年,但“漏列”案在梁先生、余樾等人的支持下,仍旧得以维持,中医界的努力没有成功。
可是,历史忽然向我们开了个玩笑,给了梁先生一个“含着冰冰不说凉”的难堪结局,同时也成就了梁先生为坚持真理、支持西医而大义殉身于医学科学的赫赫英名。
1926年,3月8日,梁启超因尿毒症入北京协和医院。经x光造影透视,医生诊断为癌。梁启超的弟弟梁仲策问医生:“不一定是癌吧?”医生答:“不一定不是癌。”再问:“怎么治?”再答:“全部割除。”手术后,解剖此肾,果然看见其中有一樱桃大的黑点,但却不是癌症。要命的是,割除一枚肾脏之后,病人尿中仍旧带血,协和医院却查不出病源所在。
梁先生术后继续尿血的原因,说法不一。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错切了健侧肾脏,被人惊异地戏说做“割错腰子”。梁启超被西医“割错腰子”事件一经传出,舆论大哗,西医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原来,梁启超入院前,曾请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萧龙友把脉,诊断说“不是急症”,不就是尿里有血吗,“任其流二三十年,亦无所不可”。现在,在西医那里割掉一个肾之后,得出的结论也是“无理由之出血症”。梁仲策的《病院笔记》中对西医的过失也略有微词:“中医之理想,虽不足以服人,然西医之武断,亦岂可以服中医”。中医陈西滢则乘机火上浇油、偷梁换柱,硬是把西医“割错腰子”说成是“拿梁先生作试验品”。徐志摩也起哄,他在《我们病了怎么办》一文中也提到:西医所谓“科学精神”,原来是“拿病人当标本看”。大概,徐志摩先生也认为,那不是“割错腰子”,而是拿梁先生的腰子“当标本”。
一贯反对中医的鲁迅先生,在7月5日发表了《马上日记》,开篇便将矛头对准反对西医的徐志摩等人:“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也都‘仗义执言’。同时,‘中医了不得论’也就应运而生;腰子有病,何不服黄蓍欤?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欤?”
梁启超先生为了维护他认为很科学的西医,减少不良影响,在手术后的三年中,曾经按西医之说先后拔掉七颗牙齿和饥饿疗法为代价,试图用西医治法治好尿血证。可是,当时的西医还在发展中,总是难以尽善。于是,梁先生那残缺的躯体越来越瘦,尿血症状也有增无减,梁启超,一代新学大家,最终还是寿终正寝了。
令我们肃然起敬的是,梁先生去世前一个月,在反对西医的声音越来越强烈的关键时刻,先生写了一份英文声明,题目是《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他写道:“右肾是否一定要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当时的诊查结果,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梁启超先生之所以为协和辩护,一方面表现了他对中医的不支持态度,一方面是不希望别人以他的病为借口,对西医横加指责,阻碍西医在中国的发展。他说:“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知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哦!梁启超,一个中国戊戌变法的领袖,一个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学问家,宁可忍受西医“误诊误治”给自己造成巨大病痛,也不随风倒去说西医的一句坏话,还违心地说“好了许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现代科学精神,这是为科学献身的精神,这是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惜牺牲的精神。许多医生和治学问的人,所缺乏的,正是这种精神。
这就是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中西医第一次论争”,它以北洋政府不更改“漏列”、梁启超先生大义殉身为结局,宣告了中医的失败。于是,西医在中国逐渐走向了强势地位,得以发展,中医,这个存在了数千年的本土的医学科学,在咄咄逼人的现代医学科学面前,逐渐走向了式微与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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