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是深深的雨天。彼时有雷声沉重敲击，漫天流云黯然，飞斜下的雨帘撕扯不裂。它们连绵且晶莹的丝状，极像极像我的弦。

我关窗，闭帘。回眸时我看见我的筝，我看见它残破的弦。黯然拨弦，是清澈且空灵，与木质一样古老的音色。兀地我想起许许多多的杂乱，繁琐又无系统的片段。

七月某一日里，有母亲坐立不安的模样。她长久凝视我的琴，欲劝我又被自己的念头打败，终究化为一声漫长的叹息。她几次三番地试探我的回答，我只能表现出比她更为深沉的默然。或许可以放下这一年，她说。然而你会不会全都忘记？我说，肯定会的。于是我放弃，没有犹豫也从未追舍。那一周去面见老师，是很慈祥的老人，母亲开口时委婉且笑得明媚，这始终是中国人的套路，然而这始终叫人不安。老师望我时眼神变换，我用我的沉默维持着骄傲。

其实我早已没有骄傲。所维持的仅是一大片毫无留恋的冰凉。

回来之后。我明了母亲的话并未说得很绝。但我也抚着胸臆长舒一口气，那是多么漫长的叹息。终究，终究是将它置下。

十年前处于孩提时代，我想起我的琴。

五岁时，邻居家曾有多才多艺的姐姐，模样与姓名已然无法记识。某一日她站立在屋子中央，将我领去她身旁，她的左面是钢琴右面是筝，然后母亲问我，你选哪一个。我顾盼一阵，发觉了母亲的目光留恋于钢琴，作祟的是我的叛逆，我指向古筝的同时如期看见了母亲无法掩饰的失落。后来曾试探地问她是否失望，她违心地否认且说无论怎样我喜欢就好。再后来母亲问我当时为何要选择古筝，我如实将我的叛逆回答，她笑着说不可能那时我真的很小哪里有那么多心思，然而那是如此真实。

我的叛逆。

彼时的我太过幼小连琴弦都把持不住。

但我就这样开始，我看见了我的那架琴。

竟是因为，我的叛逆。

然后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十年，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们说我聪明学得快，我自己也以为是。

起初母亲同我一起学，一节课仅一小时，我们各半。她伴我许久，指法凌厉于我且踏实于我。考过六级她进了报社，再无时间弹琴。那之后，那架琴完全地属于我。

期间为许多人弹过琴，我深信那是我的骄傲。因为每每一曲终了，他们的神色总在说着这琴的音律真的很美，我一眼便看懂，那是无法用语言因顾及面子而客套出来的。

我想象它们于我的指下诞生，升腾于高空，撞击于耳畔，且回荡于你的胸臆。那是我音色极美的琴，充满了木质一样古老的音。

考八级是小学的某一个暑假，然而疏忽发烧无法去参加，浪费了交的考级费。我还兀自念叨着，我记得考级的前一夜我躺在电风扇下直到黎明，因着凉昏沉去了无意识里。发烧时暗自庆幸又悲伤，那都是孩提时代的一些稚嫩想法与事情。

十级是何时考的我竟然难以记得，或许是11岁或许是12岁。但我清晰地记得考级时的日子，日日被关在房间里弹琴，一遍又一遍地，一遍又一遍。彼时是两首曲子，音调诡异且凌厉的《幻想曲》与柔软清澈的《四段锦》。我想起考级时的筝，那陌生的筝，我弹不惯的筝，摇晃在架子上，让我想念我自己的那架琴。

彼时曾因练琴的偷懒，被母亲关在黑屋子里，我面向琴流泪，不断地流泪。

彼时是童年时的校庆。筝丢在后台时，被人踩断一根弦。我将它拥住，泪亦黯然。

彼时有个姐姐同我一起学琴，她的名字至今我还能熟记。

彼时难以征服的指法，让我看着琴空生厌恶，必要敲击时故意用力到酸痛，将琴盒上立体的石块敲得一层层剥落。那一曲子完结之后，琴盒上的图案支离破碎。

彼时我的懒惰使它落满尘埃。

彼时在昏黄的灯光下，它的音色因年岁的增加而一点点地完美。

关于筝的日子，在顺利之中一点点滑向荒凉。一切都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地变换。

决定放弃它的暑假，流云反射出霞光大片华丽的色泽。

我问一个主修钢琴的挚友，你真的爱过钢琴吗？在弹奏它时你快乐过么，你曾欣赏且沉醉于你的音律中么？她缓缓地思考，然后摇头。我说，我也是。我从来就不喜欢古筝，那是我的叛逆才让我与它结识，那些欣赏它的音色的人可曾知道，我所遵循始终是它精妙婉转的指法，我沉醉于我手指灵活的幻变，至于那些音律飞去了哪里美妙与否，我统统感觉不出。

然后不出多天，它开始断弦。一根接一根，毫无理由，它变得我难以触碰得脆弱。

母亲说，它的时间久了，弦才断了。但我是不信的，老师告诉我的，是琴越久音色越动人。筝是器乐，筝是有树木音质的器乐。筝不是家电不是那些荒凉的现代产物，筝可以沉默成百上千年。而我的筝它仅十年，怎会如此脆弱地，毫无理由地断裂？

抚摸那些尚是坚硬的弦，它们震动出精致的音色，撞击于房间四壁，也终究撞进我的心里。

第二日竟又是一根断弦，看着筝沉默的样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朋友告诉我，它伤心啊。那是玩笑一句然而我不觉得，那多么真实。

它在我身边的十年如此完整。或许，真正的陪伴，实是不动声色的沉默。

再次触碰它时我已然愧疚地难以记得一首完整曲子，渐次于我手下弹拨过来的一连串的音，纷纷清澈地滑落下来，是掷地有声的责备。

听不懂它的音色，我像失聪了十年。而这个夏天，在我耳边，它疏忽变得如此婉转。

完整的筝，有二十一根弦。

我的筝，你却没有。

你却没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