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结已久的怨愤一触而发,我破门而去。
白日燃烧殆尽,无尽的夜如潮水般涌来。它们如此黑暗,掩蔽了一切丑恶,虚伪。冷雨假此,带着阴森的脸,潜入夜,向我袭来。蓝色的哀怨宛然烟雾氤氲裹身,我像一只燃烧着的兽,在无人大街上奔跑,如同蓝色的恶灵骑士。
奔跑,奔跑。
许久酸痛漫入双腿,我回过神。这儿是城郊,雨仍在下,我早已湿透。我将体恤脱下,朝不远的一棵榕树走去。
这是一棵古老的树,据说已经活了三百多年。我贴着树干,仿佛她是母亲,散发着怡人的温暖。我听见咕咕声,我离开树,向声源探去。发声的是口枯井,绿藤盘踞井沿,抬起高傲的头,怒视冷雨。遽然,枯井闷吼一声,无数光束从井底射出,光怪陆离。我靠近它,一只大手倏忽伸出,将我拉入井内。
我醒来。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看来我在此度过一夜。环视四周,还好,这井不深,而且藤蔓密布,我该上去了,生气归生气,不能让家人担心。我攀了上去,找到体恤,想起昨夜经历,如临梦境。
亲吻榕树,我要走了。
向前行进,感觉周遭变了许多,没有了路灯石椅,尽是野草疯长。疾步前行,我瞠目结舌。昨晚的柏油大路变成了黄泥小径,路上尽是些筚路蓝缕的农民,后面还留着鞭子。拍戏呢!
我朝市区跑去,变了,变得如此可怖。我如同遭挤的柠檬,冷汗吱吱地往外冒。我看见前方雄赳赳的队伍,浩浩荡荡向我涌来。我想我肯定被吓傻了,呆若木鸡。
“找死啊。”有人拉了我一把。是个女孩。我抓住她的手,发疯般问:“怎么了,楼呢,水泥路呢,哪去了?”
“什么跟什么,你把我弄疼了。”她挣开我的手,“今天光绪帝驾崩,挡在马路间,你找死啊。”
“驾崩?”我喃喃道,忽然恍然大悟。“1908,这里是1908年。”
“快别说,跟我走,要是官兵看到你私自剪掉鞭子,你真的要完了。”她拉起我的手,离开人群。
一路上,人们盯着我,神情愕然。我像只怪物。
我们来到一条巷子,她迅速打开门,将我推了进去。“我说……”“嘘。”她探头望外,然后快速锁上门。
我环视四周,屋子虽说简陋,但亦窗明几净,舒适宜人。我回过头,女孩正瞪着我,鹰睃狼顾。我的心扑扑跳,如万象奔腾。多漂亮的女孩呵!
“说,你哪来的?”她仍然瞪着我,像审视犯人。
“这个难说,说了你也不信。”
“快说,不然赶你出去。”
“21世纪。”
“什么?”
“我说我来自21世纪。”
“瞎扯!”她忽然扭头,“我奶奶回来了。”
老人推门而入。“这位是?”
“我朋友。”她瞎扯。老人脸色不好,显然不信。她便摇手撒娇,“真的真的,反正不是坏人。”老人终于微笑,“好好好,进门都是客。”
厉害!厉害!厉害!
如此,我与她们共进晚餐。
“小伙子,哪里人?”
“21世纪来的。”我很认真,但她们依旧将信将疑。“真的,我可以证明,今天是光绪帝驾崩对吧,明天慈禧病逝。”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屋陋墙薄,小心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我说……”“还说,信你就是。”
奶奶再问:“小伙子,叫什么?”
“陆幻生。”
“你这头发不行,明儿我让人帮你弄鞭子帽子过来。”
“奶奶,还有这衣服。”
“我想问一句,哪去弄鞭子?”
“刑场咯。”她理所当然。
我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立时毛骨悚然,两眼发黑,不省人事。
我醒来,发现她注视着我,满脸嘲讽。
“醒啦?”
“嗯。”呵,她竟然没有嘲笑我。
“来,喝了这碗红枣汤,压惊。”
“谢谢,奶奶呢?”
“睡了,你快喝了罢,喝了早些歇息。”
“我精神好着,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走走?……呃,好。”她有些讶异,将我扶起,我们如同贼人,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来到稻草堆。她嗖地爬了上去,易如拾芥。“来,我拉你。”
我们并肩而坐。
“清朝就是清朝,星空璀璨,比我们那美多了。”我如此叹为观止。
“你真的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真真假假,明日便可揭晓。我们谈些别的罢。”我问,“今天为何救我?”
“感觉。
“一种来自身体的力量,我一看到你,便要情不自禁地拉你。这么说能明白吗?”
“一点,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你不必道歉,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们,没有感情。你呢,不想父母吗,对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讨厌那边的世界,肮脏的社会,充斥的尽是虚言假语尔虞我诈阿谀奉承。昨天我陪同父母与他们的同事吃饭,斟茶倒酒,阿谀谄佞。最后我终于无法忍受,跑了出去……”
“你过于固执,无法适应社会的是弱者,终究仅有死路一条。”
“我不回去就是了。况且现在也回不了。”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始终是要回去的,要么如陶渊明那般,隐居山林,要么适应社会。这是路。”
“你才多大,说话如此深层。”
“1890年生。好了,我困了,明天见。”她又嗖地跳下草堆。“喂!”我喊她。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沈小山。”她消失在黑暗中。
望着那如同冰镜般的月,想起这1890年生的女孩,我不禁联翩浮想。
翌日,外边传来了慈禧病逝的消息。我欢呼雀跃道:“看,我没骗你们吧。”小山连忙将我拉了进去。
这样,我在她家住了下来。
此后的日子,除了绑着死人的鞭子帮奶奶卖烧饼,便是玩儿了。
这里没有电视,电脑,但有纯净的大自然。
我多么热爱这儿的森林呵。厚厚的枯叶子如同软毯子,轻轻信步,它们发出好听的声音,多么美妙的天籁之音。不时有鸟儿扑扑飞过,羽毛飘落,婆娑起舞。金色阳光照得绿叶鲜亮夺目,它射入大地,被我们的笑声震得支离破碎,堕落地面,形成点点斑驳。
森林边的小溪水流湍急,冲得石上的苔藓哗哗喊。我们坐于岸边,静心谛听天籁之音,努力地让自己融入大自然去。在清凉的安谧中酣睡。
我们追风筝。小山喜欢将发出响亮声音的铜铃系到风筝上,追着声波跑,将掉落的风筝捧在手中,仿佛抱着自己的梦,会欣喜得泪盈于睫。
“幻生,假如你有天回去了,我会永远记住你。”小山躺在草堆上,如此对我说。
“我不会回去的。”我坚定地说。
“但愿如此。”
某日,我到市集购买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回来时,如同鬼使神差般走到了那棵榕树处。我望着枯井,犹然无法相信当晚的一切。这时,那只大手再度伸出井口,将我紧紧箍住。
“该回去了。”悠远的声音从井中传来。
“不!”我紧紧抱住井沿。“既然送我到此,为何还要将我拉回。”我发现那蓝色的哀怨再度生起,如同烈火般燃烧着我。
我拾起井边的石头,向大手狠狠砸去。鲜血像小蛇般游移,瞬时消失在草丛中。它松开了,我连忙逃离。
“跑不掉的,不回去,小山会死去。”那声音让我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我跑回去,朝着黑暗的井底大吼。
“为什么!?”井底传来悲痛欲绝的回声。
我从未想过,电视里无聊俗气的情节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沮丧地朝小山家走。
“幻生幻生,小山病重。你去看着,我请大夫去。”我朝奶奶的背影说了句。
“对不起。”
我跑入屋内。流泪亲吻她的手,抚摸她苍白的脸。“小山,我走了。你会好起来。”我亲吻她的额头,我听见她的声音——记住你。
我忍着痛朝枯井奔去,如同恶灵骑士。
我决绝地跳入枯井,回到了那个让我鄙夷的世界。
我躺在床上。房间里充溢着莎拉·布莱曼的《whatawonderfulworld》,空灵梦幻的歌声将我带入残阳如血的黄昏,我无可救药般沉迷。我想,我不必想陶渊明那般隐居山林,亦不染污于世。我会找到我的生存方式。
与此同时,我又想起了那个1890年生的女孩。
本文已被编辑[墨佰毅然]于2008-8-14 13:25:3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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