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从塬下流过。
这股从秦岭北麓某个峪口淌出的水流,由南向北,在平原上蜿蜒了二十多里,到这里被庞大的土塬挡住,只好绕着塬角向西流去。这是渭河一条微不足道的小支流,当地人称它“清汤河”。经历了丛山峻岭的跌宕曲折,远离了峡谷间滚石垒垒的狭窄河道,进入平原以后,它已经没有了湍湍急流,没有了跳跃的浪花,平静而舒缓地流淌着。
然而这条平素似淑女般柔顺的小河,偶而也会精神失常,突然间雷霆大发,像川剧变脸一样,霎那间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泼妇——那便是暴雨倾泄、山洪突发之时。小河倾刻之间变成了一条汹涌的大河,一路翻卷着浑浊的恶浪,势不可挡地向下游狂奔。窄窄的河道容不下它迅速膨胀的身驱,于是它毫不客气地冲向庄稼地,一眨眼的功夫,绿色的田野就成了一片浑黄的汪洋。虽然上述的情况十年九不遇,但在这块土地上辛苦劳作的农人们,每逢绵绵秋雨忽然间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 常常是忧心忡忡。
清汤河的北岸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 就窝在塬的南塄下,人们称它“夏家坎”。
夏家坎的农人们在河滩地里种着玉米、洋芋;塬上种着大麦、小麦、谷子,又在靠自家最近的塬脚坡坎上点着南瓜和豆角。然而,河滩的沙质地过于贫薄,打不了多少粮食,又常常会遭遇水淹;塬上土地虽然肥沃平整,夏家坎的农人却置不起。有几户人家挣挣巴巴置了几分地,每年的收成也靠不稳,因为塬上没有水源,收成好坏全仗老天爷的恩赐。因此,夏家坎的农人们日子过得很艰难,以致于后来在新中国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夏家坎十来户人家几乎全是贫雇农,连个中农都找不出来。土改工作队不相信,夏家坎不可能没有阶级分化,不可能没有阶级斗争啊!于是,孤零零住在村子打麦场西头的人称“木匠”的一个河南藉外来户,因为人勤谨又活泛、既种田又卖豆腐,还做些零碎的木匠活,他家那新盖的两间房子引起了土改工作队的注意:这简直是鹤立鸡群么!夏家坎人全住着土窑洞洞,谁家有力量盖房子呢?一细查,果然!河南木匠曾经收过两个徒弟,剥削过他们,还曾在农忙时找过村里人帮忙,而且还不止一次——好哇,终于找到了个“富裕中农”!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是斗争专政的对象;贫雇农是响当当的国家主人,是依靠对象;中农的地位相当暧昧,需要依靠时可以依靠一下,需要打击时可以踢上几脚,属团结对象;“中农”前面若是加上“富裕”两字,那就意味着离富农近了,挨打击的机会肯定就多了。据说这户河南人若是放在大点的村子,连个“中农”都划不上,只因夏家坎人太穷,他家便被“矮子里拔将军” ,荣升到“准另类”里去了。
言归正传。
这年刚过立秋,老天爷便阴沉着脸,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开始还是绵绵细雨,后来常有中雨与之交替着下。忽然这一日雨势转大,滂沱大雨不停歇地泼了七八个钟头,天黑下了,仍没有一点缓弱的意思。村民们眼看着河水一节节上涨,眼看着浑黄的水漫过沙滩、漫过土坎,吞没了自家的玉米地。对岸的桃树已不见了粗黑的主干,只有顶梢处的细枝嫩叶,像一株株无助的弱草,在水面上无奈地摆动着。
天黑以后,家家户户都喝了汤。这儿的村民们把吃晚饭叫“喝汤”——也确实是汤,洋芋拌汤或煮南瓜之类的“瓜菜代”稀饭。喝完了汤早早爬上炕睡下,睡着睡不着,为的是省些个灯油。夏良成催着儿子睡了,吹灭了用捡来的空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自己也躺在了炕席上。
“嘎嚓嚓——”一声震耳的炸雷,惊得夏良成猛一下子坐了起来!睁眼之际,只见门缝里窜进一道刺目的电光,接着又是“轰隆隆”一声巨响,又一个闷雷滚过头顶!夏良成仰望着被炊烟熏得漆黑的、凹凸不平的窑顶在闪电之下显现出的奇形怪状,像魔怪一样张牙舞爪向他扑来,吓得他的心紧紧缩着;侧耳细听,头顶厚厚的黄土之上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人的呐喊声,那声音仿佛从地心深处而来,沉闷、遥远、惊心动魄。似乎是源于人类与动物的共同本能,一种强烈的恐惧像电流一样袭遍夏良成全身。他迅速跳下炕,披上褂子,拉开了门栓。刚要出门,却又折回身,焦急地摇着熟睡的儿子,叫唤:“牛犊!牛犊子!快,快起来!”见儿子迷迷登登一时不得灵醒,他一把抱起儿子,像扛一袋粮食那样,一反手把儿子搭在自己肩上,抓起一个草帽往儿子身上一扣,慌忙跨出窑门,向着狂风暴雨肆虐的黑夜奔去……
老天爷的淫威整整发作了一整夜,黎明时分,雨渐渐停歇了。夏家坎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都挤在村里唯一盖有住房的木匠家里,见雨停了,纷纷走到泥泞的村道上,心神不安地左右张望。
男人们扛着铁锨从淌着泥汤的崖坡上连跑带滑地下来了。他们一整夜都在崖边上疏水堵漏,尽量减少雨水对窑洞顶部的浸渗。彻夜的惊急和辛劳,使这些精壮的汉子们疲备不堪,此刻他们个个都像泥人似的,连眉眼都找不着了。当瞅见站在泥路上的老婆娃娃们都安然无恙时,男人们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地,一个个泥花花的脏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河南人的媳妇烧了一大锅米汤,给每个男人盛了一老碗。又累又饥又冷的男人们圪蹴在泥汤地里,双手捧着大老碗大口大口喝起来。偎在妈妈怀里的一个碎娃摇摇晃晃跑过去,把自己的小嘴凑到父亲碗边,香香的喝了一口。别的几个碎娃见了,也学样儿,争着向自己父亲的大碗奔去——泥地上立时响起一片笑声。娃娃们在大人的笑声中仓慌逃回,得意而羞涩地扑到妈妈怀中。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返回自己的家,就听西边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离夏家坎十来里的西塄村,十几孔窑洞在昨夜间突然“坐”了下去,许多人没逃得出去,被“闷”在深厚的黄土层中了! 惊呆了的夏家坎人望着自家破旧的窑洞, 只觉得背膛阵阵发凉。
雨虽然停了,河水依然浩浩荡荡。几个老汉不约而同站在河岸边,一边咂吧着旱烟,一边望着被洪水淹漫的庄稼地,连连摇头叹息着。
不一会儿,河边忽然热闹起来。十几个青年将长长的竹竿伸向水中,在浊浪翻滚的急流中打捞从山上冲裹而下的木柴、桌凳、木盆、筐篮以及盆盆罐罐。有人见水中白光一闪,忙搭上竹竿去捞,挑上来一看,却是条白蛇!那人“妈呀”一声怪叫,赶紧抖动竹竿把蛇甩掉。有人看到黑糊糊一团东西,以为是件棉祆,捞起来一看,竟是一头肥乎乎的小猪娃——真是喜从天降!于是他立刻扔下竹竽,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小猪就往家跑……贵齐的儿子起娃只顾盯着水面,没想到脚下的湿土突然间垮塌,连人带土一起滚进了河里。立时,岸上惊呼声响成一片,贵齐的老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不知谁迅速把手里的竹竿伸进水里,尽量靠近起娃,叫着:“快抓住!起娃,快抓住!”霎时间,岸边的无数竹竿都插进了水中,一齐向着沉浮在浊浪间的起娃伸去。亏得起娃自小常在河里扑腾,还识些水性,在急流中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抓住一根竹竿,吃力地爬上了岸。这一下人们才从捞物的狂热中回过神来,纷纷把视线从水面转移到岸上,各自睁大眼睛寻找自家的娃娃。女人们尖着嗓子焦急地呼唤:“栓平,嗳——栓平!”、“富根,嗳——富根!”、“锁娃,嗳——锁娃!”,唤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有趣的是,叫唤声中那个“嗳”字特别响亮,后音又拉得很长很长,名子倒反而听不清楚了。于是,在此起彼伏、高高低低的“嗳”声之中,男娃子一个个被大人强扯了回家。
天晴了,家家都在加固自家的窑洞。夏良成把捞来的木料拣了几根,又砍了几棵树,找来些旧木板,把木板横搭在窑顶上有裂缝的地方,下面顶一根木头,就算是在地面与窑顶之间竖起了一根柱子。夏良成想,撑一撑总比不撑强,不然又有啥法子呢。昏暗的窑里一下子多了七八根木头柱子,走动时得绕来绕去才行,儿子牛犊却感觉很希奇,绕着木柱转来转去,几天下来,闭着眼也能在窑里跑出跑进了。
第二章
夏良成是个独子,出生时正巧赶上夏收大忙,那年的小麦收成特别好,爹妈因此给他取名“粮成”。后来他大(爸)听了一位看病先生的话 , 去掉了“米”字旁,叫了“良成”。夏良成皮肤白净、额高鼻直、眼窝大而深,脸蛋左右乍着两只招风耳,与村里娃娃们站在一起十分显眼。见多识广的河南木匠说,这娃长得像个小“回回”。夏良成自小性子绵软,从不和村里的娃娃打架闹仗,遇到娃娃们争执打闹时,他便挤出人堆,或是躲在远处看,或是干脆走回自己家去。村里大人们训斥自己淘气的儿子时,常常指着夏良成说:“看人家良娃,那才像个娃——哪像你这个匪贼!”
但是,这个村里公认的乖娃却很不幸,五岁时他的母亲因病去世,十二岁时父亲也撒手去了。夏良成家连着两代都是一脉单传,他没有近支亲属。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夏良成独独一个在自家的破窑里过活,几个远房本家伯叔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帮帮他,勉强耕种着一亩多薄田。
夏良成家西邻的那孔窑洞,住着一户姓姚的人家。姚家只有两口人,一个痴呆汉子和他的老母亲。痴汉子虽然脑子不好使,干起庄稼活来却还不差,人们都把他叫“瓜子”,就是“傻子”的意思。老妈妈把他叫“瓜儿”,语气中透着无限的疼爱。四十岁的瓜子寻不下媳妇,至今还打着光棍。瓜子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村里小辈人都喊她“瓜婆”。其实,瓜婆可一点都不“瓜”。早先人们按她的夫姓,喊她“姚妈”或是“姚婆”,她越听越不顺耳。因为当地人把虐待丈夫先房儿女的狠毒后妈才叫做“yao妈”或“yao婆”,到底是哪个yao字,人们也搞不清楚,反正是带着明显的贬意,瓜婆听着心里挺别扭。终于有一天,瓜婆当众宣布:“从今儿起,不许再叫我姚妈、姚婆了,都改改口,就叫我‘瓜妈、瓜婆’吧!反正我是瓜子他妈,也真是个瓜老婆子,你们叫着顺口,我听着也不恶心。日后谁要再叫我‘姚妈、姚婆’,小心我踢他屁股蛋子!”小辈们听了一齐大笑。从此以后,瓜婆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瓜婆”。
瓜婆身材高大,身板硬朗,五官开放的方脸上布满了麻点点,是个麻利能干、爽朗乐观、古道热肠的老婆婆。与众不同的是,她还有一对天生的大脚板,这简直是个奇迹。据瓜婆讲,她小时候受不得罪,常偷着把妈妈刚给她缠紧的裹脚布拆开,然后松松地裹在脚上。她家一共有六个兄弟姐妹,妈妈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隔上几天想起了,问她脚疼不疼,她就说疼得很,问妈妈能不能给她把裹脚布放松些。妈说:“我娃忍着,可不敢放。放了长成两个大脚片子,日后连个婆家都寻不下,到时候你娃哭都来不及哩!”当妈妈发现自己被骗时,她的脚已经长得不小了。不久她又得了天花,病得七死八活的,算她命大,硬是从阎王那里又回来了。妈妈见她大病后身子虚弱,也不大管她了,她便落下了两只天足。
瓜婆家和夏良成家的窑洞紧挨着。瓜婆是看着良成长大的,她很喜欢这个文静腼腆的娃娃。自打夏良成父母下世后,瓜婆给了他许多照顾和关爱。良成对瓜婆也比对本家亲戚更亲近,就连问媳妇娶亲这等大事,也是瓜婆为他操的心。
夏良成长到十七八岁,嘴边有了淡淡的胡须,虽然身板还显单薄些,个子却长得墙高,一张楞角分明的脸上迟早总带着些忧郁的神色。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小伙子,父母早就张罗着给娶亲了,结婚早的,娃娃都满地跑了。
一天,瓜婆把夏良成叫到她窑里,盛了碗搅团,浇上酸溜溜的浆水汤,又舀了一小勺红艳艳的辣子放在上面,递到他手上。
瓜婆说:“快,快,趁热着吃!”她取过旱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着了,吧哒吧哒抽着:
“良成呀,你也不小了,听婆给你说。你明儿闲下来了,把你那窑也拾掇拾掇。窑里墙上、顶上的吊吊灰,怕是多年都没扫过了吧?你把它都扫干净,再和上些黄土细泥,把里里外外都抹得光光堂堂的………”
夏良成咽下一口酸汤,不解地问:“弄那干啥?就我一个人,脏了净了的,怕啥哩!”
瓜婆从口中拔出烟嘴,把烟锅在地下磕了几下说:“良成,你灵灵醒醒的,咋也成了瓜娃了?听瓜婆的话,明儿就弄。瓜婆给你说,有好事等着你哩!”
夏良成听得云里雾里,看着瓜婆堆满皱纹的笑脸神神秘秘的,便懵懵然点了点头。
几天后,见夏良成那边还没有动静,傍晚喝汤时,瓜婆端着个碗边吃边朝夏良成窑里走来。夏良成正忙着给煮熟的洋芋疙瘩里拌面水,见瓜婆来了,忙让道:“瓜婆你炕上坐。”
“婆就坐门槛上跟你说话。”
“瓜婆,你喝拌汤不?我给你盛。”
“你就知道个吃!我不喝你那少盐没味的拌汤,我的还没喝完哩——不要打岔!先说你咋还没动弹?”
“瓜婆,我……”
“你——你咋?又是你‘一个人’?你就不想变个样样?”见夏良成仍是一脸的茫然,瓜婆起身凑近他耳边,笑眯眯地说:“良成,你都荒十九了,还能老一个人凄凄惶惶过日子?婆看你这一阵子地里的活都成了把式了,真真是个男人了——你就没想过娶个媳妇回来?”
一句话问得夏良成红了脸,低了头小声说:
“瓜婆你攘我哩!咱穷得这样, 还敢想那好事?”
“穷咋了?咱夏家坎家家日子都难场,可谁家娃大了不急着给娃张罗问媳妇?再穷也不能耽搁了娶媳妇、生娃娃这件大事呀!你这一支的香火还要靠你传哩!知道不?你先人早就急得在坟里乱转——等孙孙等得发躁哩!”说得俩人都笑了。
夏良成笑容未收,眉头却已皱了起来。他说:“瓜婆,人家谁跟咱这穷汉娃哩!”瓜婆笑了,满脸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瓣:“良娃呀,你灵眉活眼的,又不是我家那瓜瓜,咋就问不下个媳妇?婆给你说,你只管把窑拾掇好,剩下的事瓜婆给你张罗。这些日子反正地里也没啥活,赶紧着弄。记着,可不要再‘就了米汤’哟!”
瓜婆环顾四周,打量夏良成的窑:占据面积最大的是左首紧挨窑门的那面睡过夏良成一家三代人的大土炕,右首摆着个破板柜,中间是两步宽的道道。土炕上铺着破席子,炕角卷着一团黑乎乎的棉被,一块做枕头用的半截砖放在炕沿上。土炕两面挨着墙,其中窑面那堵墙上开着一扇很小的窗子;另一面挨着窑壁;还有一面连着锅灶——这便是关中农村的“连锅炕”。这炕和锅灶之间是相通的,做饭时的柴火就能顺便把炕引热。再向里面看,靠窑壁放着担笼和几件农具,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两根柱子间拉着一条绳子,悬空吊着盛馍的篮篮子,其余地方都是空荡荡的。窑洞最深处有一块微凹的松软的沙土地,那是夏良成父母或祖父母曾经栓过牲口的地方,如今早已没有用处了。瓜婆指点着夏良成,哪里该收拾,哪里该添点啥东西,然后指着炕和灶相连接的地方说:
“良成呀,你给这搭儿砌个一尺来高的墙墙,把炕跟锅灶隔开来。”
夏良成不解地问:“砌那短墙墙干啥哩?”
瓜婆说:“娃呀你不知道,咱这连锅炕好是好,有时候可出大事哩!我小着在娘家的时候,村里一家子忙着收麦子,一个不满十个月的娃在炕上睡着了。他婆在家做饭时麦草不够烧,就提个担笼到场上去了,只说一会会儿功夫就回来,没想到回来后娃不见了。他婆还当是叫谁给抱走了,满村里乱问。后来你猜在哪搭儿找见的?就在灶火的大锅里头!娃早就烫死了,你说惨不惨?”
夏良成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连点头。
夏良成果然担土合泥、扫灰抹墙,把个脏兮兮的旧窑里里外外泥得黄亮黄亮的。瓜婆又指拨他用桃胶和上些黑膏子,把两扇花花拉拉的窑门刷黑些。完了,瓜婆对他说:“这下差不多了。‘驴粪蛋蛋外面光’嘛,咱哄也要把媳妇哄进门哩!”
瓜婆真是雷厉风行,三天后就领来了河对面凡村的一个中年妇人,窑前看了看,窑里转了转。出来后,瓜婆对那个慈眉善眼的女人说:“他吴嫂子,良成你见过,娃的样样没啥挑拣的。娃是个实诚娃,小小的没了大人,啥活都能干。要说哩,穷是穷些,可屋里没谁谁,咱女子过来,小两口过日子不受谁的气,你说对不?你就是想过来住也方便得很呀!”女人笑着点了点头。
村里人都觉着怪。夏家坎穷,家家都知道穷户人家问一房媳妇难场得很哩。夏良成的一个本家哥,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亲,本来一家人就愁得不得了,没想到他本人脾性又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摔盆子、砸碗、使性子,暴躁得像个疯子。他爹妈干急没办法,穷日子本来就难过,怎禁得再吵吵打打地闹腾哩!想想怪谁呢?谁都怪不着,只怪一个“穷”字呀!谁家嫁女子不想落下一点钱?不少人家还靠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哩。可是他夏良成也很穷,种着一亩多薄田勉强糊口,无依无靠的;一孔破窑,还是他大的他大手里挖下的——他能掏得出几个财礼钱?怪了怪了,咋就有人肯把女子嫁给他?不忙,且听瓜婆解说。
瓜婆说:“这有啥怪的!你们不知道良成是个可怜娃,独独一个人么?这回他说媳妇,可真真是沾了这‘独独’的光了。‘半辈子的媳妇熬成个婆’——那‘熬’的滋味,有几个女人没尝过?人家凡村的吴寡妇,就是不想叫她女子熬那半辈子!人家不图财,人家心疼自己家的女子,让她女子嫁过来,自家当自家的婆——碰巧就让咱良成拾了个便宜!嘿嘿嘿嘿……”她张开缺牙的大嘴巴,开心地笑着。
第三章
夏良成没有恋过爱,却要结婚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娶媳妇。这几日他心里很不平静,一种朦胧的青春萌动使他又惶恐又激动。夏家坎和凡村只隔着一道河,相距不过二里地,夏良成小时候常常过河去割草,曾经见到过吴寡妇的独生女。与偶而相遇的其他娃娃们一样,夏良成对那个黑黑瘦瘦的叫银杏的女娃并没有特殊的印象,只知道她是凡村的女子。他懊悔地想,人说姻缘是前生注定的,我以前咋就没有好好看看这个日后注定要给自己做媳妇的女子的模样呢?现在回想起来,怎么总是梦中似的,真切不起来呢?
夏良成的本家亲戚都很穷,他父母下世后,谁也没有打开自家窑门收留这个孤儿,不过他们没忘了在每年播种、收割时,顺手帮帮与自家田垅相邻的身单力薄的小良成。现在夏良成要娶亲了,这可是人一生一世的大事,本家亲戚们就像商量了一样,都热情地伸出了援助之手。跟他关系较近的堂兄新成夫妇送来了一床红被面,那还是他结婚时的东西。他的头生子快出世时,媳妇怕弄脏了,拆下来压了十年箱底,这时候翻出来送给了堂弟。堂伯和堂叔叫自家的女娃赶着织了两个被里。瓜婆叫人买来一领新草席,铺在重新盘过的炕上,把那烂成几片的破席卷成一卷,顺手丢在锅灶下。河南人从城里捎回一张发亮的红纸,让夏良成糊在他的小窗子上……等到门板上贴了大红的双喜字,喜庆的气氛就更显出来了。
一辆带有篷顶的大车驶出了夏家坎。席篷上蒙着红油布,驾车的骡子额头上也挂着大红花。车辕上一边坐着吆车的贵齐,一边坐着新郎倌夏良成。跟在后面走的是夏家坎的二十来个乡亲,再往后面,便是一串串看热闹的碎娃们。
夏良成穿着借来的一身长袍马褂,身上斜搭着红绸子,头上戴着插了颤悠悠金花的黑礼帽,礼帽下是一张带着傻气的笑脸。迎亲的整个过程中,夏良成像木偶似的听由新成两口子摆布,自己咋样同新娘子给丈人家的祖宗和丈母娘磕了头、咋样吃了丈母娘端给他的荷包鸡蛋、咋样和新娘子一前一后上了大车、大人娃娃们又咋样在他身边挤过来挤过去……他心里始终恍恍惚惚的,只有新娘子从头到脚的一身红嫁衣,像一团移动的火焰,始终在他眼前晃呀摇的,一直摇到了他家窑门前。
一阵鞭炮响过后,接下来照例是拜天地拜祖先那老一套,都是些熟套子,本没有必要说它,可是新郎倌夏良成却出了个意外:磕完了头站起来时,冷不防打了个趔趄,身子向前一扑,差点跌倒在地!观众们哄堂大笑,乱嚷嚷着:“看把他良成喜的,立都立不住了!”,“良成没磕够,再磕再磕!”,“快看快看,良成给新媳妇磕头哩!”在一旁的瓜婆却发觉夏良成脸色有些不对。接下来观众们大声嚷嚷:“该揭盖头了!快揭呀,良成!愣着干啥?快些呀!”瓜婆突然一拍脑门——她明白了!等到人们争着抢着看新娘子模样的时候,瓜婆拨开众人,拉着新郎倌走到窑洞深处,把两块扁豆面锅盔急忙塞进他手里,说:“唉哟哟,我的瓜娃呀!你得是早起在家里啥啥都没吃?这阵儿日头都偏西了,你得是肚子饥了?你丈母娘没给你鸡蛋吃吗?你看婆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的个事,早上咋就忘了叮咛你!你也真是个木瓜,知道今儿一天都不得闲,咋不早早填饱自个儿的肚子?”瓜婆这一串串唠叨,一句也没进到夏良成的耳朵里去,他只顾狼吞虎咽对付那两块锅盔。瓜婆哪里知道,夏良成在众目睽睽之下心里慌乱,勉强咽下了一个鸡蛋就搁了碗,吴寡妇以为他来以前在家吃得太饱,也就没再难为他。
那个叫银杏的凡村姑娘从此消失了,夏家坎多了个叫“五姐”的年轻媳妇。
乡下的女娃子一嫁到婆家,娘家时的闺名就几乎没人叫了。那个寄托着爹娘拳拳爱心的、饱含着青春芬芳的美好名子,从此便只能深埋在她自己记忆的深海,很少为世人所提及。对已婚的妇女,有三种称谓:一种是前面冠上夫名、后面加上“媳妇”或“家的”。比如:“新成媳妇”、“良成家的”等等。另一种是根据丈夫及其在家族中的排行,老大的媳妇称做“大姐”,老二的媳妇称做“二姐”;这里的“姐”与姐妹的“姐”字音调略有区别,所以乡下人是不会混淆两者的。不光是称呼媳妇,家族内部对于所有娶进来的女人的称呼,比如奶、婶、娘、嫂的前面,也都冠着其丈夫的排行。第三种,一旦有了娃娃,她们的称呼便又和娃娃的名子挂上了勾,被叫做“某某他妈”或“某某妈”。有了娃娃,她的丈夫叫她时,便不再暧昧地只唤一个“嗳”字,而是叫她“某娃妈”或是“娃他妈”。所以说,已婚女人们是没有名子的,甚至连她娘家的姓氏,也很少有人提起。只有等到有朝一日这女人伸腿瞪眼走了,成了供桌上一个窄窄的叫做“牌位”的小木牌时,小木牌上白纸黑字明白写着“某〔夫姓〕门某〔娘家姓〕氏”,那个生她养她、连她自己生前也已生疏了的娘家姓氏,才掸去几十年岁月的封尘,被她的后人们翻了出来。夏良成在他本家中行五,银杏在夏家坎就被称做“五姐”。至于以后她有了孩子、后来又进城做了奶妈,她的称呼怎么变化,咱们暂且不说。入乡随俗,让我们随着夏家坎人,就叫她“五姐”吧。
旧时农村讲究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嘛,五姐就正好比夏良成大三岁,结婚时已经二十一岁了。她妈吴寡妇就守了这么一个独生女,十五六时想招个上门女婿,只是找不到合式的相。哪个情况好的小伙子肯上人家的门呢? 耽误得时间长了,便死了招人的念头。一晃,女儿十七八了,吴寡妇开始为女儿找婆家,却又因为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迟迟不能下订。都是因为做妈的爱女心切,生怕女儿过了门受委曲,反倒把女儿的婚事给耽误了。二十一岁的姑娘在当时那可真是超级的大龄未婚女。同龄的女子们个个已是怀里抱着、手里牵着、屁股后面还跟着——早都做了几个娃的妈妈了,吴寡妇能不愁吗? 所以当夏家坎有人来提说夏良成时,吴寡妇便不敢再犹豫了。
瓜婆很快便发现,良成的新媳妇虽然个头不高、肤色欠白、眼睛也小了点儿,可是平常的相貌一点也掩不了她高于一般农村姑娘的聪慧和机敏。瓜婆从她的举止、行事及言谈中看出来,五姐是个非常灵醒的女子。瓜婆赞叹说:“良成这娃有‘后福’。他那号性情,就得这么个能行的媳妇!”
第四章
河滩地的庄稼全部被洪水给毁了,没指望了,塬上租种的一亩地打不了多少粮食,只怕连冬天也吃不出去,就算熬过了今冬,明年青黄不接时,父子二人靠啥填补肚子呢?做了父亲的夏良成一想到儿子将要挨饿,心里一阵阵隐痛。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后,一筹莫展的夏良成下决心进城去,他要同妻子商量看怎么办。
晚上父子俩睡下了,夏良成对儿子说:
“牛犊,大有要紧事要出去一两天,你一人在家成不?”
儿子回答得很干脆:
“不成。你走了,我饿了咋办呀?”
“大给我娃烙好锅盔烧好汤,再捞些浆水菜,你饿了就吃。大不耽搁,大早早就回来了。”
“大,你要到哪搭儿去?咋不引上我一搭儿去?”
“大去的地方远着哩,我娃走不动。”
“我能。清明那天,我还跟我妈过河给外婆上坟去来。我能走多远的路哩!”
“你外婆坟离咱家才多大一截路?大这回要走几十里路哩!你没听老人说,碎娃们嫩胳膊嫩腿的,骨头软,路走得多了、活做得重了就成了罗圈腿了。你没看见拐子婆的那腿,那就是小时候落下的。不听大的话,你长大也就成拐子婆那样了。”
夏良成耐心地说服儿子,直到牛犊点头说“嗯”。但他没敢对儿子说他是去城里找妻子,他明白牛犊若知道是去妈妈那里,他这个当大的就是有天的本事也没法让儿子留在家里。
第二天鸡叫三遍,夏良成起来给儿子做好了饭,自己先吃了,就过瓜婆家托付了一番。瓜婆爽快应承:“你只管走你的,牛犊有我哩!你一走我就把娃抱到我炕上来。”
夏良成走回自家窑门口,从硬柴堆里拣了根半长不短的柯叉棍子,搁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又回到窑里把褡裢搭上了肩、草帽往头上一扣,向炕上叫道:“牛犊,牛犊!大走了,你要听瓜婆的话,可不敢跟着栓栓下河!记下了没有?”牛犊爬起来揉着眼“嗯”了一声。
天还没大亮,夏良成便上了塬。从夏家坎去省城,必须先翻过这座塬,才能走到通往省城的官道上。关中平原上有无数个这种土塬,此刻夏良成脚下踩的,也就是他家窑顶上的这座塬,叫作“五里塬”——因为从塬的南缘到北缘、东端到西端均为五里而得名。塬上是一望无边的庄稼地,没有人家,农人们只有在农忙时才到这里来,平时空旷的塬上极少看见人影。每当庄稼高了的时候,人们只身上塬总要随身带上个家伙,保不住啥时候庄稼地里就会窜出一两头狼来哩。
夏良成手握木棍匆匆赶路。他想早点赶到省城,天黑前还能返回来,四十来里路走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
夏良成穿过城门洞的时候,城里人还没吃早饭呢。
进南门,向西拐,顺着城墙根走。夏良成仔细辨认着街道和标记,过两个丁字口,再过一个十字口,下一个丁字口的西边……夏良成不识字,但他识数。他一丝不苟地按照木匠的指点认着、数着——对了,就是这条街:街南有一间杂货店,北边是一个茶叶店,街两侧全是一色的青砖瓦房;再走过半条街,路北有一座高门楼,两扇大红门,大门外一边立着一个跟真人差不多高的栓马石。夏良成心想:大模儿就是这家!
夏良成跺了跺脚上的尘土,整了整肩上的褡裢,小心地迈过门槛,轻轻地绕过了影壁。这是座五间宽、三进深的大宅院。夏良成立在前院东张西望,喏大的庭院里空寂无人,他不敢贸然走近任何一个房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东厢房的格子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懒懒地倚着门框,翻着浮肿的眼皮上下打量他。
“喂!看啥呢?”胖女人口气颇不耐烦,好像夏良成扰了她的美梦似的。
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夏良成心中惶恐,他小声回答说: “我寻个人 , 寻个人……”
“寻人?站远点!寻谁呀?咋跑到这儿寻人来了!”胖女人的嗓门很大。
“太太,我寻我老婆……”
“寻你老婆?”胖女人“嘿嘿”冷笑了两声:“寻你老婆你跑到这个地方干啥来了?你老婆是住在这里的吗?这才叫见鬼,你知道这是个啥地方吗?去!去!该上哪儿上哪儿寻去!”
夏良成的话几次都被打断,他急了,只好央求道:
“太太,我真有急事要寻我老婆,你就让我见见她吧!”
“你老婆咋会在这儿?她姓啥叫个啥?”胖女人想了一下,审贼似地问道。
“姓夏。太太,她在这家当奶妈哩。”
“嗷——”一声尖叫,胖女人的眼睛睁得鸡蛋大,看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夏良成:
“这么说,你是夏妈的男人啦?”
话音刚落,大门外跑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胖女人立刻转过头凶声恶气地对男孩喊:“冒儿!你个龟儿子!这半天你死到哪儿去喽? 老张给我办事去了,你又跑得没个人影影,生人闯进来都没得人管哟!”她用下巴指指夏良成,又指指后院说:“冒儿,快把这个乡巴佬领进去,找夏妈的!”
夏良成跟着那个叫冒儿的男孩走过天井,穿过长长的过厅,进入二道门,里面就是后院。
五姐——在这儿她被称做“夏妈”,抱着小萃萃正在院里逗花猫玩,突然看见冒儿身后的丈夫,吃了一惊,连忙迎了上来。夫妇俩还没顾上说一句话,就听见二门口一迭声喊道:“嚯!嚯嚯!夏妈的男人找来啦!手里还提着根棍子,吓我一大跳哟!先时我当是个强盗,后时又当是个讨饭的——原来是夏妈的男人找来了!”
胖女人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颠着小脚进了二门。她本来就是个大嗓门,此刻有意卖派,越发像戏台上的花脸,一声比一声高。夏妈看了胖女人一眼,一声没吭,拉着夏良成的褡裢示意他跟她走。
夏妈把丈夫领进了自己的下房,一边拉着丈夫为他弹去衣裤上的尘土,一边急不可捺地问:“你咋想起到这儿来了?屋里出了啥事了嘛?牛犊哩?牛犊咋的了?”
夏良成松了一口气,望着妻子说:“你莫急你莫急,牛犊好好的,咱屋里也好好的。”
夏妈责怪说:“那你为啥把娃丢到屋里,一个人失急慌忙跑到这儿来?”
“唉,你不知道,那场雨下得太凶了!山里发下大水,把咱的苞谷吹得完完的了。我思量来思量去,这可咋办呀?咱屋里剩的粮就是再省着吃,也吃不到年底去……”
夏妈说:“我咋不知道?那些天雨越下越大,都快把我给愁死了!夜里老睡不实,梦见河水涨得漫过塬腰,满窑里都是水,把咱的炕都泡不见了。我吓得前后寻牛犊,寻不见;寻你,也寻不见。听见水里头有哭声,我赶紧就捞,咋捞也捞不着。后来惊醒了,才知道萃萃尿湿了,正哭哩……”
“我今儿黑了还想赶回去哩,娃一个人在屋,我不放心。”夏良成焦急地说:“你快给我说,今年这饥荒咱咋度哩?你知道我没主意,牛犊正长骨架子 , 咱可不能亏了娃呀!”
“看把你急的!娃在屋里有瓜婆招呼,你先莫急着走。你问我要主意,我又不是个卖主意的。叫我先想一想——这么着,你跟上我先见见太太去。”
夏良成一听变了脸,连忙说:“我不去!我不敢见太太——太太凶得很哩!”
夏妈眯缝着眼笑了:“你是把刚才那个胖婆娘当太太了吧?怪道把你吓的!那个胖婆娘不是太太,是先生的舅妈,咱乡下叫妗子——她哪一点像个太太?”
夏妈替丈夫把窝着的衣领拽平,让他取出褡裢里面的芝麻、扁豆、麦仁,正要出门,老李妈笑吟吟进来了。老李妈是沈家多年的老佣人,高高的个子尖尖的脚,快七十的人了仍然很精干,只是背有些驼、耳有点背了。
“你来了,夏家兄弟!”老李妈热情地招呼夏良成。
夏良成站起来,腼腆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大,这是咱李婶。”夏妈一直把老李妈叫婶,以示尊重。
让老李妈坐下后,夏妈问:“婶,有事吗?”
“没事,我来看看夏家兄弟。”转向夏良成,老李妈说:“老听夏妈说起你,今儿一见,还真是一表人才哩!来了就多住几天,你媳妇常念叨你哩。对了,太太说你难得来一趟,叫我把萃莘抱到上房去,省得夏妈操心娃。”
夏妈听了不好意思, 连连摇头说:“不要抱不要抱,萃萃睡得正香哩。娃跟我跟惯了,一会儿醒来就要吃奶哩!”
夏良成跟着妻子走进上房,叫了声“太太 ”,便不言语了。沈太太见夏妈领着她乡下的丈夫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书说:“刚才舅妈喊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咋不把你那孩子也带来?”
夏良成跟生人说话总是脸红,此刻又红了脸, 小声回答说:“太太,娃还小,走不动四十多里路。”
夏妈忙说:“太太,他没进过城,好不容易才找到咱这儿。他是个老实头头,不会说话,来了也没啥拿,就拿来一点芝麻、扁豆啥的,都是咱地里打下的……”
沈太太柔声细气说:“来就来嘛,拿啥东西呢!你们乡下日子不宽裕,以后再来,不要拿东西了。噢,对了,下回再来,把你儿子——叫什么来着,牛犊?把牛犊领来玩玩,夏妈早想她娃了。”
夏良成退出后,夏妈对太太讲了乡下的灾情和自己家的困境。夏妈说:“要不是怕娃挨饿,牛犊他大也不敢到咱公馆来。他是个没主意的人,凡事都问我。太太,你说我个女人家,能有个啥办法哩?”
沈太太说:“地里打的粮不够吃,就再买些回来,还能叫人饿着?”
“太太,你想都想不来俺乡下的日子穷成个啥样子。平常是卖点粮食才能换几个钱,今年遭了灾,拿啥买粮哩?”夏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沈太太听了,想了想说:
“夏妈,若是为钱犯愁呢,我倒是有个主意。现在不是才七月吗,离过年还有五个来月,我把你这半年的工钱都先支给你,叫你男人拿去买粮——只不知你会不会走呢?”
夏妈没想到她的请求藏在心里,一字还未出口,太太竟主动说出可以预支她半年的工钱。她明白太太说的“走”,是指自己半路不干了的意思,连忙抹去眼角的泪水,感激地说:
“太太,你是俺一家的恩人!我咋能没良心哩?太太你放心,只要太太不撵我,我绝不能丢下萃萃就走的。我是个乡下女人,虽说啥啥都不懂,还能连个好歹都不知道嘛。”
沈太太因为小女萃萃从一出生就体质弱,换了几回奶妈都不满意,不是奶水不好,就是人不细心,直到夏妈来了,沈太太看她奶水又稠又旺,人也算干净麻利,这才放心了。
夏妈回屋对夏良成说了,要他明天拿到工钱赶快回去买粮,能买多少先买多少,看样子只怕今年粮价越往后越要涨;还说要是太太不支给咱工钱,我在这里能混饱肚子,你爷儿俩在家可咋熬呀!太太给咱的真是救命钱呀!夏良成听了也激动,脸又红了。他看着妻子,说:“牛犊妈,我说了你可不要笑话我:我活了几十岁,没见过像太太这样的女人,慈眉善眼的不说,人样样好看得就跟那天上的仙女一个样儿!唉,不是不是,我没说好——我是说跟菩萨一个样儿。”夏妈听了没吭声,歪了头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笑了。
下午,夏良成正在厨房门边帮着老匡择菜,胖女人踮着小脚一摇一摆又进了二门。胖女人一走动,浑身的肥肉在衣衫里突噜突噜地颤动。夏良成见了,又怕又恶心,赶紧往厨房里面挪了挪身子。胖女人搬把小凳坐在台阶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扯着嗓子又嚷嚷开了,一会儿骂冒儿“龟儿子耍奸滑”,一会儿怨老匡“炒的啥菜嘛,喂猪猪都不吃!”恶声恶气不知发的哪门子邪火。
晚饭后,院里静悄悄的,太太叫人把藤椅放在香气幽幽的花坛旁,和老李妈一起逗着萃萃玩。二门口又响起胖女人怪里怪气的嗓音: “夏妈呢?夏妈她男人还没走吧,留下来过夜啦?嚯,嚯,一个当奶妈的,还留她男人在主人家过夜,啥规矩嘛……那乡巴佬呢?夏妈人呢?这么早俩人就钻到被窝里去了……”
夏妈打屋里走出来,从李妈手里抱过萃萃,一声不吭站在廊沿下。
“夏妈,你好福气哟!男人大老远寻你来,你倒好,又误不了当奶妈挣钱,又误不了织女会牛郎……嘿嘿嘿嘿,夏妈哟,你可别张狂得过了头了……”
“舅妈,舅妈! 进屋吧,进屋喝茶来!”沈太太打断了胖女人的唠叨,皱着眉头,扭身回了上房。
-全文完-
▷ 进入西山彤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