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狗儿坐铺毯,
养活闺女不上算;
女婿来了打鸡蛋,
赔上闺女赔上饭。
——胶东儿歌
姥爷是个老吝啬鬼,从来不做这样“赔”事。母亲生下来就没被姥爷当人待过一天,半岁上就给断了奶,猫狗一样摔打养着,吃剩饭,穿破衣,失水的豆芽一样蔫着,竟也没病没灾活到了七岁。七岁时,母亲就被姥爷送了人,送人做了童养媳。
母亲被送的这户人家姓黄,殷实户。祖上有田有房传下来,只是人芽不旺,代代单传不说,还都有佝偻病。公公佝偻着腰背整日地咳,还痨疫;婆婆倒是人高马大,眼皮子挽在头顶上,凸露出两只大眼珠,灯泡一样,咋咋呼呼,高门大嗓,很凶。有事没事手里总拿着一柄挽头的银簪,时不时老往母亲身上扎。母亲七岁,个头矮,做饭冼碗够不着锅台,就得站在小凳子上做,小凳子三日两头被婆婆踹翻,母亲连人带凳跌在灶间,脸上伤不断,手背身上青紫不断。婆婆常是银簪扎不解恨,就用手来拧,死命的拧。饭做多了,怕没你小东西吃的?拧!饭做少了,有人没吃饱,也拧。母亲哭都不敢,只能消没声息的忍,疼出声来,会招来婆婆近乎疯狂的狠扎猛拧。母亲的丈夫大母亲十多岁,吃喝嫖赌抽样样都占遍,斜瞪一只玻璃花眼,涎着一张长长的驴脸,对母亲动手动脚,没有一丝正经,。常常十天半月不着家,不过,每次回家总偷偷给母亲捎糖果、发卡、桃木梳子之类的小物品。圆房时,母亲小小的年纪已是有孕在身。公公过世几年,婆婆大病不起,本想用结婚的喜气冲去连年的病灾晦气,可婆婆的病非但没见好转,几日后,就命归了黄泉。没了婆婆的管辖,母亲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和解放,本该松一口气好好过日子,丈夫却在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的田亩房产, 当兵吃粮走了,没几天就成了炮灰。母亲拾掇了所有的家当——一蓝色小包袱里的几件换洗衣服,又回到姥爷的身边。
公公婆婆在世时,姥爷每年都赶着骡子傍年靠节去看望母亲一次。每次公婆都好酒好肉伺候着,回去时,什么地瓜干,棒子面,小麦粉给拾掇满满一驮子,姥爷高兴,腆着一张被酒精烧红的黑脸,老是亲家亲家的叫个不停,并一再呵斥母亲听公婆的话,好好伺候男人,别丢了他的一张老脸。
母亲带着双身,回到了姥爷身边,眼看着又要多出一张嘴来。姥爷那个急呦!整日的骂骂咧咧,驱赶着母亲走,爱上哪上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一天安生日子。姥姥没办法,就把母亲送到她哥哥——我的舅姥那里。舅姥是个有头有脸的一方乡绅,有良田百亩,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只是舅姥和尚命,没老婆缘,五十几岁就死了八个老婆,命特硬。就这样舅姥往往死的老婆没抬出门,媒人就把新的媳妇送上了炕。母亲到了舅姥哪里,舅姥的第九个老婆特善良,念珠信佛,让我母亲到瓜田看瓜。那可是个美差事。母亲在瓜田里吃遍了所有花色式样的瓜,那当是母亲一生中,最惬意的好时光。母亲因此叨讲了之后的几十年,如今老了仍念念不忘。母亲要分娩了,按习俗不能脏了舅姥家的席,母亲就一个人悄悄在碾坊磨道里,用一把普通的裁衣剪刀,自己给自己接了生,血水流了一磨道,生下了我那苦命大哥。母亲因为生养了,不能再在舅姥那里住下去,并且多出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姥爷就更不能容了,在我母亲生下了我大哥的第三天,就把母亲又嫁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赤贫,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给财主放牛看羊,晚上就和牛羊睡在一起。我母亲嫁给我的父亲,还是财主特许腾出半间牛棚,稍稍做了收拾,铺上一层干草,打了地铺,就成了我母亲的结婚喜床。新婚之夜,我父亲拿出一块光洋在手里撮弄显摆着玩,他告诉我母亲,这块光洋是他同我母亲结婚挣的,我姥爷给的,我父亲是为了这块光洋才同意和我母亲结婚的。可见我姥爷着急将我母亲嫁出去的迫切用心。我父亲总说,要不是为了那块光洋,我能要你?我父亲当谈资讲了几十年,我母亲每次都默默无语,低头承受,从没见过她反驳过一次。我父亲赤贫,我父亲闹革命,参 加农会,当了民兵,斗地主,分浮财,减租减息。我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屋,自己的田地。我父亲说得感激她,我母亲说,她感激共[chan*]党,感谢八路军。四三年,日本鬼子大扫荡,得到消息的民兵都连夜回家带老婆孩子一起跑进山里躲藏,我父亲硬是没有叫我母亲知道这事,一个人跑进山里,丢下一家老婆孩子不管不问。鬼子进村,烧杀掠抢,端着淌血的刺刀踹开我们家的门,一眼看到破衣烂衫一脸茫然的母亲,再看一眼炕上哭的、地上叫的,嘈闹不堪的一窝泥孩,竟转身走了。四七年国民党大反攻,还乡团屠村杀户的事儿风传,我父亲又是一个人跑的没了踪影,我母亲背着、抱着、领着大大小小所有孩子,还得牵着地方政府寄养在我们家的三头骡子转山沟,竞也逃出了那一劫,政府因此还给我母亲戴了红花。六零年刮台风,又逢三年自然灾害,母亲生我,肚子瘪瘪的怎么也不得劲,我母亲硬是忍着疼,在沟口地堰薅到了几把酸醋溜野菜吃下去,才生下了我,我成了我母亲的第七个孩子。我父亲得病了,肝炎腹水,什么活都不能做,干坐着还得吃好的,我母亲省吃俭用,我父亲吃一碗水饺就包一碗水饺,多一个也没有,没有小麦粉就用地瓜面和着榆皮粉包。我父亲一病十三年,我母亲就含辛茹苦伺候了他十三年,肝炎腹水死人的病,硬是让我母亲奇迹般的伺候好了。我父亲的病好了,我母亲就更老了。天地良心,我母亲在我父亲生病期间,我从没看见我母亲吃过一次棒面饼子,几乎都是黑不溜秋难以下咽的地瓜蔓菜团,还得顶下生产队靠晌靠黑的艰苦劳作。六六年二哥自尽时,我母亲哭了一个头痛病;八七年我大哥被人杀害时,我母亲三天三夜水米未进,险些丢了性命。前些年,我父亲又瘫痪在床,檫屎刮尿,一伺侯又是五个年头。我父亲去年死的时候,我母亲坐在炕上,用脚反复拨弄父亲的头,一拨弄,我父亲的头就随之滚动一下。我母亲说:老头,你好事啊,你一辈子没大遭罪,我奴才一样为你生儿育女,端吃送喝的,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一天哩?如今你说死就死了,再也不能用那块光洋来埋汰我了,我对得起你啊!你对得起我吗?!我母亲的脚越拨弄越用劲,后来简直就是踢了。我抱住了母亲的脚,母亲号啕大哭,我从没看到母亲这样恸哭过。
我父亲死了,剩下我母亲一个人孤独寂寞是难免的。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开始轮换搬母亲同住。母亲爱唠叨了,看我们吃鸡蛋 ,割猪肉,母亲说,没人没节的吃那么多好东西干啥,嘴就一过道儿,再好再香的东西吃下去也会变臭的。要攒钱给孩子们读书,盖房,娶媳妇。置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就像水决堤。母亲说,她最看不起王申两口子了。王申是母亲在老家时的邻居。王申两口子每天早晨都吃鸡蛋,你几个我几个分着吃,还经常炒几个菜,喝个小酒什么的。母亲最看不惯,母亲说,两口子过去遭罪挨饿的事早忘脑后了。母亲每次说起来都很激愤,我们做儿女的也不便言语,母亲的言下之意,我们都清楚,母亲是在旁敲侧击地说我们不会过日子,居安要思危。母亲还有个喜好,不管住哪家,最喜欢翻看储藏室里的面缸米袋,哪家的面缸满,米袋子沉就喜;哪家的面缸浅,米袋子轻就说。她不直接去说,她讲故事,讲从前的故事,饭桌上,饭后,她都讲。她的故事讲了无数遍,她的故事我们家的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详。她讲:从前有个财主,和穷人一起逃大水到了一座山上,水越涨越高,漫过了山顶,幸好山顶上有一棵树,财主和穷人就一起上了这棵树。财主逃跑时把家里所有的金银财宝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穷人逃跑时把家里仅有的两个棒面大饼子包在包袱也背在身上。第一天,财主饿了看一眼自己的金银财宝忍着,穷人饿了就随手掰一块棒面饼子放在口中嚼着;第二天,财主饿了再看一眼自己的金银财宝还是忍着,穷人饿了再掰一块棒面饼子在口中嚼着。一连三天,水仍不见消退,穷人的大饼子省着吃,省着吃,还是吃没了一个,只剩最后一个完整棒面大饼子了。财主三天没吃一口饭食,每天守着财宝,只能看不能吃,饿的腿打颤,心发慌。到了第四天的早上,财主饿得抵不住了,开始与穷人商议用财宝换饼子吃,一个金元宝换穷人仅剩的一个大饼子,穷人不干。第五天的早上,财主与穷人商议用一个金元宝换一半大饼子,穷人还是不干。第六天的早上,财主与穷人商议用一个金元宝换一口大饼子,穷人就是不干。财主实在饿急了,最后想用所有的金银财宝换穷人手里仅剩的一口饼子,穷人说保命比什么都要,穷人当然不干。七天七夜后,洪水终于消退了,财主饿死在树上,大堆的金银财宝落在了树下,穷人两个棒 面大饼子救得了自己一条性命。母亲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人到了什么时候都得吃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发慌。母亲又说,解放前闹粮荒,草根树皮都吃光,饿殍遍地……
母亲一圈住下来,说什么也不再在儿女们家住了,她说破费太大。我们说并没有刻意去做,只是素日饭食,我们吃什么,就给你吃什么。母亲板着脸说,这么好的饭食她消化不了。她喜欢一个人住,清静。母亲又回到了她居住了几十年的低矮老屋。母亲喝酒了,喝的烂醉,头磕破了都不自知;母亲找我父亲了,满村满巷的找,逢人就打听,好象别人都知道我父亲上了哪里就蒙她一人似的。我回家多次看望母亲,企求说服她再与我们一起同住,母亲说什么再也不肯离开她的老屋。母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们每次都给她带很多礼品,吃得,用的,穿的,母亲就是不动烟火也是一样好生活。可我发现母亲穿的一件也舍不得穿,用包袱包起来藏在柜子里,用的一样也舍不得用也藏在柜子里,吃的就更舍不得吃,都藏在柜子里,家中所有的柜子、箱子,都被母亲用杂七杂八的东西塞的缝眼不透。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常给我们讲,张三某人的老人老时,给子女留下了多少衣裳,多少粮食,多少钱财,给儿女们留住足了想头,其敬佩之情溢于言表。难道母亲这也在给我们留想头?我还发现我们给母亲买的时令水果,一点都没动过,大包小包也被她塞在柜子里。我劝母亲吃,母亲心疼花那么多钱,她不吃。她说花钱的东西她从来也不吃,人没有那么金贵。我们就说没花钱,别人送的,都是吃不了的那种,是准备糟蹋的东西,这么好吃的东西糟蹋了多可惜。母亲才吃,小口小口的吃。母亲又说,昧了良心的东西咱不能要。我就说是以物换物,以货易货。但母亲还是吃不了多少,就放回了原处,为什么?母亲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小孙子爱吃,多给他留着。小孙子出国留学去了,小孙子的儿子都在国外满地跑了,母亲就说留给重孙子回来时吃。整兜整兜的鸡蛋变臭了,变空了,散发出一阵阵馊味,我问母亲怎么不吃,母亲说不生孩子坐月子吃什么鸡蛋,糟蹋那个东西。十多斤重的香蕉霉成了酱,整筐的苹果烂成了水。我故意当着母亲的面把霉烂的东西扔掉、倒掉,期望母亲能心疼一点,以后吃用一些,可母亲麻木着神情似乎并不心疼,世界上的好吃好用好穿的东西似乎与她永远没有关联一样。我说妈呀,你吃一点好不好,你有一个好的身体,我们做儿女的也少焦心,母亲麻瞪着眼睛竟毫无任何反应。母亲老了,母亲真的老了,老的让我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我曾经试图想让母亲改变一点,享享人间清福。可我发现我的所有努力竟全都归零。那一天,我忽然想通了,母亲已是八十往上数的人了,我知道好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她会坐立不安的;好的食品吃进她的肚子里,她甚至会难受生病的。我有什么理由,我怎么不能孝着、顺着母亲,让她平淡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呢?!
可我胸中很是郁闷,总心有不甘。
母亲的人生是为别人总苦总累的一生,是苦和穷拧曲她的秉性,铸就她现在这样一味偏激的个性。母亲是注定走不出苦难历史投在她心中的那片阴影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个七岁的童养媳,站在小凳子上做饭洗碗,小凳子被踹翻,被银簪子扎,被手拧,眼含着泪水,一声都不敢哭泣……
我潸然泪下……
张科祥
电话:0535——5595499
邮编:265305
山东省栖霞市亭口解家口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8-14 10:28:0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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