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8月8日晚十点多,奥运会的盛大开幕式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在举国上下的一片欢呼声中,我携着幼子悄悄地登上南下的火车,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天气依然十分闷热,车箱顶上的几十个风扇在“吱吱啦啦”地旋转,收音机里正转播着各国运动员入场的实况,还不算拥挤的车箱里,人们在大声谈论着与奥运有关的话题;车窗外修葺一新的半封闭式站台玻璃穹顶上,几十盏筒灯把站台照得亮如白昼,几只飞蛾在灯下扑来扑去。
十点五十七分,火车准时开动,车身缓缓离开站台,驶向茫茫黑夜。车里的灯光洒在临近的铁轨上,泛出微微的银光,铁轨和路基上的枕木和石子一起慢慢向后退去;夜色里的村庄和树木在不停地变换,随着车速的逐渐加快,车窗外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列车载着我飞快地驶向家乡,我的心绪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宋之问的那首《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首诗是唐初著名诗人宋之问从岭南流放之地逃归洛阳途中,渡过汉水时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一首名篇。当年宋之问是偷着逃回来的,而且古代通讯落后,长年不知家人的音讯,既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又想知道亲人的消息,其复杂的心情溢于言表。而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我为什么会深有同感呢?火车运行的“咯嗒、咯嗒”声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1996年,我从家乡只身一人来到颍水边的这个城市打拼。那时电话还未普及,手机更是奢侈品,想和家人联系,只有到邮电局的长话厅去打长途电话。因为图便宜,我喜欢周末去邮局,而此时往往已是人满为患,经常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后来我结了婚,买了新房,第一件事就是装电话,从此我再也不必在周末去邮局排队看服务员的脸色,可以随时和父母作近距离的沟通了!然而,每次通话父亲总是说“我们很好,不必挂念,就这样吧!”就匆匆挂上了,我明白父亲心疼话费,是为我省钱,于是我也天真地以为他们真的很好,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们有时候在骗我;记得有几次回家,发现他们身体并不好,他们解释说身体无大碍,怕我担心,又知道我工作太忙、太累,不愿意折腾我才没有说实话;父母的通情达理让我很惭愧,他们处处替我着想,而我替他们着想过没有?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去年冬天的一件往事:那是个南方暴雪成灾的日子,我们这里也受影响普降大雪;我在开发区的冰天雪地里躺在汽车座位上休息,忽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她说家乡的雪很大,街上的积雪已堆成一人多高,问我这里的雪情如何,又叮嘱我注意行车安全;最后提起父母,她说父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身体有毛病,医生建议动手术,父亲拿不定主意去找她商议,后来姐夫找熟人复诊证明是虚惊一场,劝我不必挂念。听完姐姐的叙述,我已是泪流满面,我怕别人看见,用手套盖住脸,任眼泪无声地流。“都说养儿为防老,可儿山高水长他乡留”,在父亲最需要儿子的时候,儿子却不在身边,只有半子义务的女婿却在为他奔走,事后在和我通话的时候依然告诉我说:“我们很好,不必挂念!”,这件事到现在父亲也没有跟我提起,而我常常想起来就自责不已。
夜色已深,车里的旅客都沉沉睡去,进入梦乡。儿子也在我的怀里睡着了,闻着儿子身上的淡淡体味,一股舐犊之情油然而生。记得一次晚上下班回家在院里碰见儿子在和一群孩子做游戏,我轻轻走到他身后用手蒙上他的眼睛,他说:“我知道是你,爸爸!”,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在身后,他说闻出我身上的气味了。是的,每个孩子都熟悉父母身上的气息,正如每个父母都熟悉孩子身上的气息一样;当年父母领着我们离开故乡,我也是这样在父母的气息里甜甜睡去,而父母也一定闻着我身上的气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父母身上的气息了,不知道儿子长大成人后,走到天涯海角时,是否还记得我的气息?
飞奔的火车突然慢了下来,我感觉车身在向上,似乎在爬坡,淮河大桥伟岸的身影从车边闪过,才知道车已经到了淮河的上面,半轮明月溶溶地照在水面上,水中也是半轮明月,波心微荡,冷月无声。
过了淮河,车停水家湖站,这是深夜两点,冷清清的小站在冷冷的月色下悄无一人。四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奥运福娃之父”、著名美术家韩美林先生在被红卫兵押解回淮南的途中,由此站中转,就被铐在这个站台边的一个自行车上,当时两天没吃饭的他,看见被孩子丢弃的五个包子皮,不顾叮在上面的苍蝇和灰尘,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三十六年后,韩美林已是名满天下,他在散文《谁入地狱》一文中详细叙述了当年的惨状,总结道:“生活中的确有一些人想用苦难毁掉你,但结果往往是苦难塑造了你。艰难的人生,不等于是悲惨的一生,更不等于是黯淡的一生。”我看着月光下的小站,遥想着先生当年所受的苦难,感悟着先生的至理名言,不由得泪下数行。
火车驶离水家湖,飞奔一个小时后,停靠在合肥站。在此站旅客下去大半,又上来了许多操合肥方言的旅客。“北语渐少南语多”,合肥、巢湖、芜湖三地方言十分相近,听见久违的乡音,倍感亲切。离开家乡十几年了,除了和父母通话时说家乡话,平时几乎没有说过,有些方言土语已经渐渐忘却,今夜被家乡的方言土语所包围,感觉十分幸福。
火车离开合肥,离家乡只有一百多里地了,看着旁边的铁轨飞快地闪向身后,我感慨不已,当年沿这条铁路线北上是那么轻松,如今想要沿此路线南归竟是如此艰难。火车再往前行驶半个小时,真正进入故乡的怀抱中,天色微明,天边的群山若隐若现,火车站旁的鼓山、旗山清晰地映入眼帘,稼轩词云:“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故乡的山,你们这么早起来是在欢迎我么?
火车缓缓靠站。我牵着儿子下车走出车站,耳边又传来熟悉的鹧鸪声:“行不得也,哥哥!”,我的眼睛湿润了,故乡,我又回来了!我的心却又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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