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达,驴生了,看看去,脐带缠得紧,额弄不下来。”
花花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嚷嚷。没有人应答,明明刚才自己出去的时候看见宝仁还在堂屋么。
“天杀的,你先人生了,管是不管?不管了要命去。”
还是没有声音,厢房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花花寻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宝仁的屁股高高地撅起,全身探进墙角的一堆麦草里,那是为鸡准备下蛋用的。邻居家那只老猫总是藏在鸡窝旁,一见鸡下了蛋就扑过去三下两下吞了,老鼠那么多不抓,像养它的主人一样,是个有女人都不知道侍弄的主,花花曾经这么认为。宝仁不说话,不一时就从草堆里掏出几十个带皮的核桃来,原本绿油油的核桃皮变得黝黑,皱褶。看得出来已经放置了好久了,花花指着宝仁撅起的后腚骂;
“你个老驴日弄的东西,我说那么多核桃不见了,原来是你藏起来了,难不成家里那几个小先人不是你的种,莫非你还和哪个母狗生了几个不成?”
宝仁忽一下从草堆里拽出头来,脖子上青筋暴露,花花吓得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自从嫁给他就没有看到宝仁发过这么大的火,脸都扭曲了,花花甚至没有把握,宝仁是否会挥拳打她,宝仁嘴唇翕动了几下,四下找着什么,最后拽过一只破旧的球鞋,看了看花花,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核桃,唉了一声就势坐到了墙角。
“军军姨父(这里的人们把岳父也叫姨父)前几天说幺妹爱吃核桃(幺妹是军军的未婚妻),这不我怕你们先就吃完了,摘了几个放在这里,想着皮子腐烂了褪干净,赶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让军军给送去。”
花花听自家的这么说,憋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宝仁趁势站起来用手指着花花的鼻子骂道;
“骚x,就知道胡喊乱叫,你当是你出嫁那时候的光景,一筐红萝卜就能换来,你没看老井家二小子的那个媳妇,说了有七八年了吧,老井撅着腚给人家又是碾场、收麦、盖房,昨日茅坑里淹死个鸡崽子,烫吧烫吧给送去了,我不巴结着点,到时候军军打光棍去么、”
花花哇地一声哭将出去,像是唱山歌一样;
“我那早死的达哎,你缺德把我用一筐故萝卜淘换给这个窝囊废,下地干活不行、上了床不灵,偏偏就知道人前羞辱婆娘的东西,我这是上辈子刨了谁家的祖坟还是偷了谁家的汉子?”
这里的人都是从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要给张罗未来的媳妇了,军军也不例外,还是军军在上初一的时候,村里的一个过门不久的媳妇到花花家串门,无意中说起她家有姊妹七个,她排行老三,尚有四个妹妹没有说给人家。花花借机炫耀了一番自家的儿子是如何地精明,说每次宝仁哪怕是往那块地里挑了几担猪粪,哪棵梨树上挂了几颗果,被虫子咬掉几颗,被邻居家天杀的小孩打落几颗目前还剩余几颗,按道理来讲到秋天还能成熟几颗军军都登记造册、记录在案;这就是家有读书人的好处,根本就不会出现任何浪费,日子越过越红火。选定个黄道吉日央求别人去说还真就成了,把排行老四的幺妹许配给了军军,当时是十五岁的样子,比军军小一岁。
幺妹是方圆几里地上有名的女娃子,戏唱得好,别看人小,到了台上,那婀娜多姿的身段、惟妙惟肖的做工和俊美的扮相赢得过很多人的赞叹,在为数不多的村有秦腔自乐班中享有盛誉。军军也因此身价提高了不少,每年的八月十五,幺妹村中要唱三天三夜的大戏,幺妹几乎在每出本折戏中扮演角色,像《三滴血》中的李晚春、柜中缘里的许翠莲,游龟山中的胡凤莲等等,最拿手的一折是斩秦英中的公主,据说是经过县秦剧团中退休的板胡师傅手把手言传身教的,但有演出必有此剧目。这也是宝仁最为春分得意的日子,每年的这时候,一般是农人们播种冬小麦的时节,宝仁动员上花花,半夜起来撒肥撒种,天不亮就开始种,下午还要种一回,争取在中秋前几天种完自家的,然后赶上那头精力旺盛的叫驴,肩头上扛着犁杖,驴脊背搭上核桃、倭瓜到亲家哪里去帮忙,亲家女儿多,来上门巴结的人不少,去的晚了就有点心不诚的意思了。
亲家是个喜好讲究的人,但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头疼脑热的事情都喜好张罗,女儿的戏唱得好,在人面前头自然仰得也高,曾经有人在一起议论说县秦剧团的康玲玲的秦香莲告状唱得如何好,一句“包相爷与我讲一遍”二导板绵长、悲伤,唱得人心里空荡荡地,宝仁亲家听了不屑地说:
“有多好?还二导板,我女子唱这句直接是二板歌,比那二导板中听多了。”
众人呵呵大笑,自此叫了他二板歌。二板歌做了五十几年的农民,但自己很少把自己往这个行业里放,经常研究些国务院、广播电台等等上边的事情,夏日的午后,村里人聚集在树荫下,二板歌就给他们讲讲邓主[xi]近几天要出访哪几个国家,讨论哪些国家大事,明年要有什么政策上的变化;冬天,人们筒着手蹲坐在阳面的土坡下晒太阳,二板歌便把昨晚在广播上听来的薛刚反唐给大家讲上几遍,虽然有时候把赵云也拉进瓦岗寨,把秦琼扯到桃园三,孤陋寡闻的人们还是非常佩服二板歌的才能。就有人把已经卷好还没来得及用唾沫粘连好的烟卷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二板歌非常不屑地用胳膊肘往外推了推,从棉袄的内侧面掏出一包元宝纸烟,当时的售价好像是二毛八分,这是仅次于燎原香烟的档次了,二板歌说,上次我给乡里的书记老爹张罗大寿时给的。人群中有人说书记家的烟不是那次在旺财家掀牛时抽完了么?二板歌说你知道个卵蛋,这是书记后来专门送来的,说我抽完了还有,随时给他打声招呼就行。人们便摇摇头,有几个后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说板歌叔就是能,我们怕是这辈子也消受不上书记家的香烟,二板歌一手叉腰,一手分开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很有伟人风范地吐了口烟圈,顺手递过去几支元宝,乐得几个人什么似地,小心地夹到了耳朵后面。又把手筒上了。
宝仁一进门就大声叫着亲家,一弯腰把驴栓到了门前的树上,二板歌从堂屋的窗子里探出头来说了声别光顾驴了,你赶紧到屋里来,又把头缩回去了,宝仁先不进堂屋,到了厨房门口亲切地问了声亲家母,幺妹出去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从身后拎过布袋子里的核桃,又从身上摸出十元钱来递给亲家母:让幺妹给她卖根头绳,太少了,别嫌少,亲家母打着嘿声说哪里哪里,起身扶了宝仁往堂屋里走,宝仁只往后缩,说亲家母前边,前边,让了半天,还是走在前边奔堂屋去了。
吃过饭便帮二板歌下地种麦子,晚上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靠近戏台的地方,无比自豪地看幺妹唱戏,有人从面前经过,无论认识不认识的宝仁都打个招呼:啊,来了,看戏,戏好,好戏。
播种,收割,盖房,打井,总之,一切需要花费大力气的活计宝仁总是比其他的亲家早几天到二板歌家里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军军初中毕业了,没有考上高中,宝仁便张罗着给军军和幺妹完婚。基本上彩礼,规矩都说到八九不离十了,连过喜事的猪羊都预备好了。十月中旬,离儿子的婚事就是两月的时间了,乡里有陕西来的班子唱戏,晚上是蝴蝶杯后本,第一出是洞房,那女子扮相比幺妹还要好上几分,军军去一堵墙后小解,忽然就听见有窃窃私语:出于好奇仔细听了听:是幺妹和一个长发青年,两个人在商量着等戏唱完了就去兰州务工的事宜,军军没敢吭声,悄悄告诉了父亲。
宝仁说你坐在这里别动,我看看就来。
路过场边的熟肉摊子时,抢过案板上的尖刀,像墙后面走去。
“啊——”长发青年应声倒地。
黑暗中,宝仁看见幺妹穿着公主的衣服:
小奴才讲此活胆比天大,为一条鲤鱼儿将人打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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