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花园子里的一蓬蓬刺丛,却要用银剪子择那开得正艳好的红蔷薇剪下几枝,小丫头开儿忙忙地去接,不曾想立时被刺扎着了手,惊得尖叫了一声。却要笑得前仰后合,“活该!早叫你当心来着不是?”开儿气鼓鼓地用雪丝帕缠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恨恨地嘀咕:“就这五姨娘爱拿乔,不是玫瑰就是月季、蔷薇,净挑那些刺多扎手的货儿,折腾啥?”却要嘴角勾上一丝冷笑,语气却是淡淡地,“人如其花嘛!美人就是美人,哪那么容易得手的?”开儿一撇嘴,“哼!哪几个少爷们怎么勾搭得上她?怎么她还寻死觅活才求得老爷帮她进门?”没等她话音落,却要已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又皮痒了?也犯不着把我也带累了。这个家里头谁我都服,可被那行货打,我可不服气。”
“是哪个行货?”一个声音闲闲地插进来,顿时惊得开儿脸都白了。却要也吃了一吓,但回神一想这个声音,便松了一口气,“大少爷,你总这么爱唬人玩。”太湖石后闲闲地走出个人来,穿着月白湖绸深衣,一手松松叼着一枝残黄残白相杂的小花,嘴角衔着懒洋洋的笑意。开儿腿一软,就在泥地上跪下了,“大少爷!”剑莛不耐烦地一挥手,“去,给奶奶们送花去!”
开儿看了一眼却要,急急地穿过回廊往正房上去。却要心下暗叫不妙,转个身也想脱溜。剑莛一下拦在头里,嬉皮笑脸地凑近她乱嗅一阵,“真是别有一股动人幽香,就像这可人意的小花一样。”却要被他用花枝拂扫过脸颊,止不住无名火上窜,便一夹手夺下他手中的花,冷冷地把花揉碎一股脑儿掷到他身上,“我知道我原该配这种下贱的甘蓝菜花,可也不劳大少爷多费心。”一甩手转身要走时,倒被大少爷一把捞住,“怎么,动气了?我知道你心性高,跟了我你不就可以遂愿了吗?我包准没有人敢越到你前头来。”两下里拉扯挣扎时,却要一个打滑,摔到了地里。剑莛一面笑着,一面伸手去扶她,忽然,“大哥!”三少爷剑珉走到了跟前,“夫人正在花厅等你,说要问你话呢。”当着弟弟的面,做大哥的不能失了身份,便缩回手正正衣襟就走了。却要也不在意,自己扎挣着起来,衣裙上沾些泥巴倒算了,可手却被地上的石子磕破了。剑珉不做声,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条灰水纹绢子,细心替她擦掉手上的泥巴,再用绢子仔仔细细地包扎好。却要也不做声,半低着头任他摆弄,待他弄好却连谢也不曾说就拔腿要走。却又不曾想十几步开外的柳荫地里站着两个人,一个笑吟吟地用美人绢团扇遮着嘴瞅着他们,另一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两手只不停绞搓着那鹅黄绫绡帕,直钩钩地盯着他们。
却要忙福了一福,“翎姑娘,三少奶奶!”翎姑娘摇着扇子,斜睨着剑珉,嘴角边那娇俏的酒窝儿更深了。她摆了摆手,“下去吧!”却要又福了一福,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剑珉,便低了头,疾步离开。三少奶奶榔姝待要叫住却要,反被翎姑娘拦住,“你叫她干什么?她可是上房里的红人,你犯得着惹她吗?论整治,不若先收拾你们家这个不长进的风流种子。”榔姝怄得只是喘气,身子不住打抖,好不容易挤出个字,“他……”便捂着脸往回奔去。
翎姑娘掌不住笑了好一阵,向剑珉啐了一口,“瞧你把个新奶奶气成了什么样儿了,你呀!人家才过门三个月,你就嫌不新鲜了?”剑珉被这么一闹,脸上就挂不住了,嘴上也跟着没好声气,“就你疼她,你疼她又怄她干嘛?惯会兴风作浪的,丈二高的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翎姑娘一听这话,登时拉长了脸,把那细秀的柳叶眉剔得老高,“怎么,小夫妻俩不好翻脸,拿我这个旁人来扎筏子?我可告诉你,老三,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翎子照样是你三少爷的正头大嫂,你别从门缝里看人。”剑珉见话说到了这层上,赶紧赔笑说了几句好话,抽身就回书房去了。
梅雨时节天变得快,一晌午都是大晴天,没想到越往下越是阴,到黄昏时节越性下起雨来。用过晚膳后,各房照例要到上房给老太太、太太请安、陪喜,下雨也不例外。
榔姝一进外堂门,便见却要正在外厅上交代几个小丫头。一见她来,却要便笑着过来施礼,“三少奶奶真有心,总来得这么早。这天,瞧,这外袍上都湿了几处了。开儿,拿汤婆子来给三少奶奶烘烘;投儿,点一盏杏仁露来,多搁些金丝干枣,奶奶爱吃这个。”榔姝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微红了脸,一迭声道:“不用,不用,我到里格去看看老太太、太太。”却要凑近些,低声道:“先别忙,还用着膳呢。太太一向不喜用膳时有人闯进去。”榔姝只得在外间暖厅里坐下,一面偷眼打量一下房子。虽然她进李府也有三个月了,可这上房她从没敢真正、仔细地打量过,每次来都是低眉顺眼地进来,低眉顺眼地出去。现在一瞧,只觉得满屋子尽是希奇物儿,说不出的端正、华丽,较之自己娘家果然是天壤之别,李家不愧是世家贵胄。
用过晚膳,老太太就嚷着要赶牌,于是榔姝她们妯娌三个就陪着老太太玩儿。太太向来不会这些,自去偏厅小佛堂里诵晚经。赶了两圈,二少奶奶棣棠忽然笑着问:“榔姝,你的眼睛怎么肿得像胡桃子似的?敢情是给老三欺负了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留心看榔姝的脸,直窘得榔姝支吾了很久,才说得出来:“没有的事,二嫂净乱说。”二姨娘正立在榔姝身后看牌,伸出手来按在榔姝肩上,“棣棠最爱说这些风话,剑珉可不是那种人。”说着,又扳过榔姝的脸来,“瞧瞧这模样儿,小小巧巧,多招人怜爱,我们家剑珉怜惜还怜惜不过来呢,舍得吗?”榔姝益发羞惭起来,脸上洇红一片,直晕染得象牙白的脖颈都红了。
却要独自一人往书房去请老爷。细雨避开青油纸伞的挡格,轻悄地粘上她的发梢、脸颊,凉丝丝地,顺着曲线爱抚过心里的每一寸地方。书房里不见老爷,只有三少爷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却要站在门边,进不是,退不是,正忖度着,剑珉端茶时恰看见了她,“却要!”她只得款款而进,“三少爷!怎么不见老爷?”“老爷在前面醉月厅里会客呢。你瞧你,裙子都湿了。”剑珉揭开镂金错花香鼎盖,从荷包里拈了两个白梅香饼儿扔进鼎里,“到暖香炉这边熏一下,把湿的地方蒸干些,这种天最容易沤出病来。”却要踌躇了一下,待要回绝,话都到了嘴边,可一对上剑珉那双清亮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走到暖香炉边,把裙裾展开。剑珉倚靠在书架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却要。却要被他瞧得一颗心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讪讪地说:“三少爷你看什么?”剑珉一努嘴,“这条真珠红的裙子是太太给的吧。”却要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剑珉低头翻弄着手中的书,“我娘给你的那条月杏色的裙子,你中意吗?”却要愣了一下,“太太们给的,有什么中意不中意的。”“那你怎么从不穿那条裙子呢?”
却要呆在当地,一时回过神来,回想起当日二姨娘送裙子的情景,方醒悟过来,登时把头低了下来,只不做声。剑珉见她都不答腔,心下不免有些发急,待见她那颊上越发酡红起来,如青涩的桃子一点一点熟起来,禁不住如醉如痴地伸出手去。
“哼!”一声尖利的冷笑把两人都惊动了,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起,五姨娘靠在雕花镂空红木门板上,抱着两手瞧着他们。剑珉讪讪地把半道上的手收回来,一时不知怎样应对。倒是却要若无其事地福了一福,“五姨娘。”秋雁施施然地踱进屋里,找了个石青缎垫套椅,斜签着身子,慵慵地靠在椅子里。剑珉定了定神,“却要,给姨娘沏盅茶来。”秋雁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这书房能有什么好茶?要吃茶,上我那儿去。我那里有新进上来的女儿茶,怎样?”剑珉不自然地扯着嘴角笑。却要脸上那点醉人的娇红早已荡然无存。秋雁白了剑珉一眼,理了一下裙摆,“剑珉,你瞧我这条裙子,还是你上次从道州求学回来时给我带的那匹料子做的。这种嫩柳色最不经穿了,明儿你上恒祥绸缎庄去,听说新近来了一批翡翠绿的丝缎,你买一匹来,我穿保准鲜亮。”
剑珉听她讲得如此不象样,不免心慌,嘴上也不搭腔,只盯着手上的书,眼角却是吊着却要。倒是却要象个聋子一样,只顾沏茶。秋雁见剑珉心不在焉,暗地里狠咬了几下银牙,面上却装个没事人,随手揭开桌上的八仙攒花果盒,一片一片拈起甜姜来吃,又问:“怎么这么个雨天夜的,三少爷不回去暖玉温香,来这里瞧功课?”剑珉一抬头只见她紫红的指甲拈着一片粉黄的甜姜片,两片薄而鲜红狭细的唇紧紧一抿住,甜姜片一分为二。这时,有一样柔软而鲜艳的东西悄悄地探出一点点身子来,沿着那有棱有角的唇线轻描淡写地勾画了一圈。剑珉的视线迟缓地上移,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睛,“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剑珉的心口一跳一跳,只觉有一团火气直冲脑门。秋雁娇娆地翻了个白眼,掉头去问却要,“你来书房是来找老爷的吧?准是那个老妖妇差遣你来的。”却要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是”,手里只管用劲地拧着裙裾。秋雁盖了果盒,掏出一方云纹水红丝帕,印了印嘴角,拂袖时故意落在地上,“真是个活宝贝啊!你也抢我也抢,好没意思!告诉老爷,我身上不耐烦,睡下了。”
剑珉瞅着地上的丝帕,心里一动,偷眼看却要正背转身,忙忙上前拾了起来揣进怀里,抬腿便出了书房。
却要把老爷送至太太房里,伺候他们睡下后,自回至房中,打开樟木箱子,寻出那条月杏色的裙子,就着灯盏细细看了一回。又咬着牙从头上拔下根发蓝银簪子,狠狠地把条裙子戳个遍。一时歇了手,愣愣地看着灯,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哧哧笑起来,笑得滚到床上去了。一阵风和着雨推开了窗,灯熄灭了。在漆黑似墨的夜色中,此起彼伏的是一声细一声粗的哽咽声。
雨在天破晓时分终于停了,却要听见扣门声惊得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和衣卧了一夜。门一开,钻进来的是开儿,“却要姐姐,太太说今天要给四小姐置办行头,几家绸缎庄、金银器铺的人都要过来。老太太发话了,在东边的翠华厅接客。”却要忙打开镜盒,一面整理头发,一面吩咐:“你去把几位管事娘请来,先让投儿到我这边来。”
掬儿打起竹帘,支起窗子,轻轻走到床前,低声请醒,“三少奶奶,该起身了。”连唤了几声后,忽然从白苹挑彩龙凤呈祥纱帐里掷出个金粟枕,紧接着一声“滚开”未尽便传出了压抑不住的哭声。掬儿顿时慌了手脚,只得不吭声跪在床沿前。
剑珉一跨入屋里,便听见榔姝凄切的哭声,不由得心下生愧。他示意掬儿退下,自己挽起帐帘,捡起金粟枕,轻轻坐在床边。榔姝本来仆在百鸟蚕丝被上,见他坐下便“虎”地把头蒙起面向里卧下。剑珉推了推她,“还想赖床?日头都升起来了。我叫人预备下早点了,有银耳燕窝汤、榛仁粥、桂花蒸糕,哦,还有你最爱吃的腌羊肝。”榔姝把被子一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径自下床到隔间更衣。剑珉兑了一杯青盐水自己漱了,想一想,又兑了一杯给榔姝,出去提了一铜壶温水进来。榔姝一出来,剑珉就忙上前递青盐水,倒洗脸水。榔姝一概板着脸接过,只不做声。末了,她打开镜奁自取出檀木梳子来梳理时,剑珉却抢过梳子,替她打开头发细细梳理。榔姝死死地盯着铜镜里的他,那眼泪转了几圈终于捺不住夺眶而出。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抱住他的腰,下死力地箍紧,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一面哭一面嘴里咕哝着。剑珉听得她来来回回就念叨一句:“你怎么这样?”不由得心里也酸酸的,就把脸颊贴上她的头发,轻轻地摩挲着。
翎姑娘兴兴头头地一进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鲽鹣情深的画面,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剑珉一抬头见是她,忙推开榔姝讪讪地笑笑,“怎么这么早,翎嫂子?”“我拿什么跟你们这小蜜糖罐比?我……咳!榔姝,今天咱们家可热闹了,太太要给四小姐办嫁妆,请了许多大绸缎庄、金铺老板来,叫各房女眷顺带相看。现在大伙儿都热腾起来了,你还不快点打扮打扮?”榔姝背过身拭脸,一面意兴阑珊地说:“我不想去,凑什么热闹?没劲头。”剑珉走到外间,端了碗银耳燕窝汤边吃边说:“这是咱们家的大事情,你不去不成。瞧着什么中意的,你就买,挂我的帐,我先上户部去转转,办点事情再回来。”翎姑娘一边替榔姝挽发,一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瞧他多疼你,去吧,别辜负了他的心,扫大家的兴头。”榔姝低头不语,只顾拨弄着腕上的红香钏,由得他们摆布。
却要和太太两边扶着老太太一起走进翠华厅,本来满厅的莺声燕语立刻打住,个个躬身行礼。待老太太在正位坐定,秋雁便排众而出,托了盅茶款款行至跟前,“老太太用茶,这是新进的普洱茶,试试可合脾胃?”太太在侧边冷眼打量着,只见她梳了个凤尾髻,挽着金饰带,别着把龙纹玉掌梳;额点梅花,唇点丹朱,耳吊晶莹剔透的雪珠坠,两条绯红宫绦打了个十分精巧的同心方胜悬在裙摆上,走动之间露出脚上的红鸾平头小鞋,真是十分的装扮十二分的娇。不由得心里微微有些不受用,便摆摆手,“你先退下吧。”秋雁虽不甘心,也只得往后站了。却要在旁对老太太道:“老太太,您才用了羊奶羹,停些时辰再用茶吧,仔细伤食。”太太也跟着说:“还是却要想得周到,老太太,您别忙用。”“这茶一凉就喝不上了,不如天晓你用了吧。”老太太说着递过茶盅去,太太忙双手接了,“老太太赐茶媳妇哪敢不受,可媳妇真个喝不惯这个。”却要上来从太太手里接过茶盅,“老太太,太太平素只好喝碧螺春,喝别的茶都不受用。这茶不如让给二姨娘吧,她忙活了这半天,也该得个赏儿吧?我替二姨娘讨了这个赏,怎样?”一时老太太和太太都笑了,“就这小丫头贫嘴!”太太也说:“可她说得也在理啊。兰芷,你就不要推辞了。”二姨娘笑着欠身接过,呷了一口仍搁在旁边的矮几上。秋雁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往后退到厅边栏杆上,靠着红漆栏杆,只把两眼看定那满池刚带苞的荷花。
四小姐皓月在两个妹妹簇拥下,羞答答地挪到太太身边,低声说:“给老太太、娘请安!”头是一径低着的,两手绞在了一起。太太怜爱地携了她的手,“老太太,你看月丫头总这么羞人答答的,到了梁家可怎么做主母呢?梁家也是名门望族,一家子人口繁多;人多事多,她又是个实心肠的孩子,我真替她捏着一把汗啊!”皓月臊红了脸,不依地直跺脚,“娘啊!”却要早着人搬了个青花瓷墩紧挨着太太放下,一面搀了皓月落座,两个妹妹却不设座,只在皓月身后站着。
率先上厅来的是广聚福绸缎庄,一时满厅里铺排得到处都是绫罗绸缎,每个人都下足眼力去挑拣。却要替老太太要了一匹灰珠绿的缎子,又给太太选了一匹银月色的绫纱;其余人中只有大少奶奶看中了一匹素黄纱。接着上来的是恒祥绸缎庄,皓月仔细看了一圈,伏在太太耳边,“娘,您瞧那匹心字石榴红蜀锦怎样?”太太笑着打了她一下,转头问却要,“你觉得怎样?”“布料好,样色好,把四小姐衬得更加娇艳。”却要笑着回答。太太笑上眉梢,又仔细地打量皓月,点头不语。二姨娘也凑过来说:“是呢,皓月的模样像极了太太年轻时候,一样端庄娴雅,穿了石榴红显得更加富贵又端庄。”
正说笑间,秋雁房里的牌儿走上前,“老板,我们五姨娘相中了这匹料子,您给包好了。”皓月一瞧,正是自己看中的,便有些不快,可心下又舍不得,便回头叫跟自己的丫头秸儿。等秸儿去一说,老板却赔笑道:“这料子我们一共只得了四匹,前儿已经出了三匹,今儿剩的那一匹已经让刚才那位定下了。我们还有别的好料子,不妨再看看。”秸儿眼巴巴地看着皓月,手足无措。皓月急得快把下嘴唇咬破了,又不能立时使性起来。太太皱了皱眉头,想要发话又偷眼瞧一下老太太,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却要冷眼瞧着老太太正度量着一匹旧金绫与点点红海棠翠罗哪样合适做一身秋夹衣,没注意到媳妇和孙女的着急,便凑近身边,故意说:“老板,拿那匹蜀锦来,给老太太过目过目。”又特特问:“老太太,您瞅着这匹料子怎样?四小姐穿着展样不?”老太太细细比画了一番,“好哇!新媳妇穿这个又福气又大方,老板,我替孙女订下了,还有什么上等货色?”
皓月掉头去看其他货色,脸上的笑意管都管不住。秋雁在一旁看得真切,只能鼻子一横,抬手给了牌儿一个耳光,转身就走。翎姑娘正比较手头上的两匹缎子,想问一下榔姝的意思,抬眼却见她直勾勾地不知在看什么,“你不选料子,在看什么呢?”榔姝也不知听到她的问话了没有,喃喃地说:“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剑珉从户部回来,一进屋里见冷冷清清,便估量到翠华厅那边还没完事,于是一个人到园子里逛逛。走着走着,却走到了淇水园,一思及昨夜的风情脸上就有些发热,待要进去又有些难堪,待要走开又有些不舍,正犹豫,却听得里边一片喧吵,夹着东西碎裂的声音和哭声。只听得秋雁尖声利气地嚷开了,“都瞧不起我?我招谁,惹谁了?都踩着我,踩下了我你们娼妇一窝就能过好日子了,就省心了?呸!你们还打量着那个老骚胡子只养着你们几个?他这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着地里的,早不知在外面又笼着几个呢!老娘有本事进来这个门,就有手段站稳脚跟,你们这些个没时运的老娼妇,我还没放进眼里呢。”剑珉听了,又好笑又心惊,这时,园内闪出个人,一瞧,原是大哥剑莛。剑莛一见他便拉了就走,“好晦气!不知谁惹毛了朝天辣椒,正撒泼呢!我刚进门就发现不对头,赶紧抽身,幸好她也没见着我,不然,准惹一身臊。”剑珉抽回手,似笑非笑地说:“大哥,以你们的交情,你该哄哄她才是,怎么这么不怜香惜玉呢?”剑莛站住脚,冷冷地打开折扇,“老三,咱们一家人干嘛说两家话?昨儿晚上你独享了软香,打量我不知道不成?可你要以为这样就算你独占花魁,你也未免太高看了自己。”剑珉讪讪地一笑,“你急什么,大哥?跟你说句玩笑话儿也着急?”
剑莛挥挥手,“唉,算了算了!就为这么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咱哥们伤感情,值得吗?哎,这会子没什么事,不如我们去逛逛吧!”“上哪儿去?有什么乐子?”剑莛摇着扇子,“你跟我走就对了,包准你乐不思蜀。”
却要让小厮领了大夫出去,自己往上房去禀告太太。一路上但见池塘里的荷花都败谢了大半,菱角开始骄傲地顶着头了。没想到展眼间,盛夏已过了。
到了上房门首,见丫头们都立在外廊,屋里静悄悄地。却要过去悄声问开儿,“怎么都站这呢,太太呢?”开儿附耳道:“三少爷刚才进来,说有些梯己话要跟太太说,支开了我们这些下人。”忽然,太太在里面唤道:“却要回来了吗?”却要忙高声应道:“太太,我刚到。”“进来吧!”却要忙打起湘妃竹帘进屋,只见豆青纱屏后靠南边窗子旁,剑珉垂手哈腰立着,太太却坐在檀木凉榻上,急乎乎地摇着手中的象牙骨牡丹双面绣绢扇,见她进来便问:“大夫怎么说?”却要福了一福才答道:“大夫说三少奶奶不是病,是有喜了,才一个月;而且脉象有些不稳,要多加小心。”
剑珉身子一震,抬眼看却要一眼,可一对上却要的眼睛就马上低下头,只呆呆地盯着水磨地砖。太太把扇子往榻上一撂,立起身来转了两圈,冲着剑珉说:“你说吧,这会子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剑珉沉吟了一会,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待孩儿先回去与榔姝商议一下,这事只要太太准了,想她也不会反对的。她一向都很识大体的。”太太坐下又立起,总拿不定个主意,抬眼见却要在旁才醒悟起来,忙问:“却要,你来帮我拿个主意……”剑珉窘迫地打断,“太太!”太太不耐烦地一挥手,“都是自家人,你臊什么?要臊,你就不要做这种下作的事情。”一面掉头去问:“却要,你三少爷他沾惹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叫什么湘人的。据他说来,倒也是一个识礼贞静的姑娘。现在那姑娘有了他的骨血,他想这一两天就把人赎下,收到房里做妾,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却要心里一沉,只觉这屋里闷得喘不上气。她松了松襟口,才接上了一口气,“太太,咱们得好好计议一下,还是先让三少爷回去陪着三少奶奶吧,这事千万不可办太紧了。”太太点点头,“剑珉,你先下去,陪着榔姝,不准离府半步。你若私下跑去见那个什么湘人的,这事就算黄了。你再不要来求我,我也不会让那个女子进来的。”剑珉只得一一应了,头也不抬,匆匆退出去。却要听着那湘帘的起伏动静,如身在海舟上一般。
太太搀了却要的手,往后头的凉堂去。那凉堂三面是月洞窗,吊着珍珠帘,清爽又明亮。太太卧在垫了秋香色丝垫的卧椅上,指着身侧的豆青冰瓷墩让却要坐。却要受了瓷墩一冰,终于定下神来,才缓缓道来:“太太,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三少奶奶。您得稳住三少爷,说什么,都是三少奶奶肚子里头的最正统,一定得先保住三少奶奶。要稳住三少爷,就得稳住那个湘人。咱们得先答应着,可是不准三少爷卤莽,不让他马上把湘人接进来,以免刺激了三少奶奶。我们就先让他赎下人,但不放进府里,就让湘人在府外寻处僻静的地方安心住着,等她和三少奶奶都生了再说。她既然有了三少爷的骨血,肯定得让她进府,但要她干干净净地进来,把以前的路都断死了,好让她绝了别的心思,安心做咱们家的人。”太太一面听,一面点头,又把些细节与却要斟酌了一番。
却要捧了一个锦盒往三少爷院里去,半道上过永乐亭时,见五姨太秋雁倚了亭柱痴痴地望着远方,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却要低了头,只作没见快步往前走。没料到还是被她叫住了。却要在亭下立着,她在亭上不作声半晌,才悠悠忽忽地晃下来,掀开她手中的锦盒呆看了好一会儿,又才幽幽地说:“三少奶奶有喜了,是吗?”却要低低应了一声“是”,秋雁又良久不出声。忽然,她把锦盒重重地一盖,“我听说三少爷在外面养了一个人,是不是?”却要脸上动了一动,还没吭声秋雁就紧逼上一句,“这个女人现在也有了身子,而且,剑珉还想把她弄进来,是不是?”却要一口气紧上喉头,出不了声,秋雁两手陡然紧紧捏住她的双肩,直勾勾地对着她,“你怎么让她进这里来?你怎么能让她进来?”却要身上一寒,呆呆地立着,更加支不出一声半响。秋雁松开了她,一面低低哼着歌,一面踉跄着脚而去。却要隐约听得她唱道:“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却要不自觉地随她轻轻吟了一遍,一颗心直沉下去,腔里酸酸冷冷地。
迷糊中,却要早一路行进了剑珉的“春水别驻”。甫一打起帘子跨入屋内,就见剑珉一人背对着门口坐在屋内一角。看着那清秀的背影,却要的嗓子眼被一股东西堵住了,吭不出半点声响,身上绵软无力,只能靠在门柱上。剑珉过了许久才重重叹一口气,立起身来,转向门口,倒吃了她一吓,也愣在当地。却要才看清他手里正握着一支盘龙簪,龙嘴上衔的珠子在空中晃悠着。剑珉注意到她的视线,讪讪地把簪子收进荷包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却要径直进来,把锦盒放在桌子上,“这是夫人拿来给三少奶奶补身子用的上好高丽参,早晚切几片来熬鸡汤是极好的。赶晚叫掬儿到上房来,太夫人有些事情要吩咐她。往后三少奶奶的膳食都由后面的小灶管,不用到前面的大伙房了。明儿会有师傅来收拾出耳房在院里做个小厨,以备三少奶奶需用时应急。三少爷请派随身小厮去风大娘那里另领厨房家生。”一口气连珠炮似的交代完了,却要便转身就走。剑珉急忙叫住她,“却要!”
却要顿在门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站着,偷偷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三少爷还有何事吩咐?”剑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是一双修长、圆润、有力的手,浅麦色的皮肤上有一根青色的筋盘绕着。以前,他曾经认真看过她的手,甚至还有机会握着它,可从未向现在这样觉得过这双手竟然如此充满力量,她的意见居然可以左右他的生活。一时之间,他怔忡地盯着那双手,神思飘渺。却要等了许久,奈不住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一相碰,剑珉的眼睛立刻低了下去。他的声音软弱地响起:“却要,帮我在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
什么是好话?什么样的话算是好话?却要真的不明白,也听不懂。风带着浓浊的塘泥腥味冲开窗子,把窗格推得净往墙上撞,“磕托、磕托”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沉重。
第一场秋雨刚一下过,天气就转凉了。却要打开箱子想寻件夹衣出来。正翻着,一条遍布针孔的月杏色的单裙赫然映入眼中。却要呆呆地盯着这条裙子,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裙子,每一处花饰,每一条细纹她都了如指掌,甚至上面有多少个针孔她都清楚。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穿过这条裙子,一次也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穿这条裙子了。
急促的打门声把她惊醒了,却要急忙把箱子合上。今天四小姐归宁,夫人正忙着跟女儿说梯己话,有什么急事如此着急?“却要姐,糟了,糟了!”来人是开儿,声音里满是惊惶。却要刚把门打开,开儿就拉着她往外奔。却要一把揪紧她,不慌不忙地说:“你先说个仔细,没头没脑地干什么去?”“大少爷去五姨娘屋里,见四下里无人就调戏起牌儿来,没想到被五姨娘撞个正着,现在五姨娘要打死牌儿了。”开儿急得声音都抖了,却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开儿,你去把老太太请到淇水园来,再伺机告诉太太,千万别惊动老爷。”
淇水园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下人,一见却要来了,都缩头闪到一边去。“你们光站岸边看,什么意思?里面怕是要出人命了,还看?”却要冷冷地说,“风大娘,佟大嫂,你们跟我进去。”风大娘、佟大嫂咬着指头,乖乖尾随她进去。
正房里一片狼籍,牌儿紧闭着眼睛蜷缩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破烂不堪,一道道鞭痕中渗出血来。秋雁却仍然挥动着藤条,下死力地一鞭一鞭狠抽下去。大少爷剑莛衣衫凌乱、尴尬地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见却要她们进来更加窘迫得团团转。却要上前一把抓住秋雁的手,“五娘,夫人,你当真要把牌儿打死不可?”风大娘和佟大嫂趁隙上去,一个抱一个扶把牌儿搀起来。牌儿抬了抬眼皮,两行泪滚了下来,嘴唇皮抖抖索索半天却哼不出一声。
秋雁狠狠地甩开却要的手,“你们哪个敢管我的事?都给我滚出去!”剑莛见势头不对,想从旁门溜走。秋雁抢将上前紧紧扯住他,“你想走?我的大少爷,你给我站回去!”剑莛吃她一扯一拉,立身不稳,一下撞到厅上的高花几,把几上的石榴花瓶碰得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我今天非要看看大少爷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偷腥偷到我屋里来?你以为我这里是官妓院,爱点哪个姑娘就点哪个?你看清楚点,你五娘我不是开馆子的老鸨,你走错地方了,大少爷!要找好吃的,上你三弟那儿去,那里供着个香馍馍呢。而且,这个香馍馍还是老相识,有交情的,不是吗?正好可以亲近亲近。”剑莛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紫一阵白,偏又不敢走,只能直直地杵在那里,汗涔涔地往下溜。
“五娘,你说的话怎么这么生分?赶往常,你不是总说你这里都是浪蝶满天飞,赶也赶不走吗?”大少奶奶留春款款地行进来,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瑟瑟发抖的牌儿,“啧啧!我说五娘,难怪你这里浪蝶满天飞呢,原来春色满园呐!看看,多惹人爱的一个小姑娘,象钩小新月一样,怪不得咱们爷三魂没了两魄,整日只是上这里溜达,敢情咱们五娘可真会调教呢,什么时候教小妹两手呢?好让我回去调教调教屋里那些不成材的毛丫头。”秋雁冷笑着走上前狠狠掼了她一个耳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这里撒野?自己管不住人,上这里来夹枪夹棒,丢人现眼个什么劲?你但凡是个好货色,他也不会来这里下流了,妻贤夫祸少,先扪心自问吧。我的事体还轮不到你管,给我晾一边去。”
“秋雁,我不许你这样放肆!”老太太在开儿搀扶下慢悠悠地晃进屋里。秋雁把脸一扭,冲着却要哼,“你倒会搬兵,只可惜,你一心为这个家,这个家却遂不了你的心愿。”平日里有些耳背的老太太这回却听得真切,重重往椅子里一坐,“放肆!你别不干不净地瞎说一气,除非你离了咱们李家,要不然,我就治得了你。”
“你当然治得我。你也只会治我,你怎么舍得整治你的宝贝孙子?”秋雁直冲冲地顶了回去,一下子把满屋子人都震住了,包括偷偷立在门外的二少爷剑礼和三少爷剑珉。兄弟两个都暗抽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是冷汗。老太太一时气怔住了,傻傻地张着嘴。
接到消息后,寻个事由瞒着老爷赶来的太太,一进屋里,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僵冷僵冷的,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悄悄站到老太太身后。没想到秋雁一见她来,顿时笑逐颜开,“我的好太太,你可来了!”说着,便上前亲热地牵着她的手,一付天真烂漫小女儿状,撒娇道:“大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太太僵笑着,吃不准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想挣脱又不敢太显山露水,倒要不露形迹地摆脱又无法做到,只好任由她摆布,一面暗递眼色给却要。
秋雁娇滴滴地赖在太太身上,“大姐姐啊,我有了。”太太惊跳了一下,仔细地打量了她的身形,脸上自然堆出些笑意来,“真是好事连连啊,恭喜妹妹了。”老太太张口结舌地看着秋雁,搞不清状况了。秋雁轻跺了一下脚,“好什么?我烦着呢!”太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都这样的,我叫黄大夫来给你开些安神补胎药,多休养些就没事了。”秋雁轻叹了一口气,“我烦的不是这个,我烦的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家里哪个老爷、少爷的种。”
屋子里静得象荒坟一般,连吸气的声音都没有。许久,一声刺耳的尖叫把所有人脸都吓白了。太太怒瞪了一眼尖叫的开儿,但马上也大惊失色叫起来:“老太太,老太太!”只见老太太歪着脑袋,大张着口,两眼往上倒插,喉头“荷荷”作响。却要抢上前,一面狠掐人中穴,一面叫:“快请大夫来。”太太哆嗦着叫:“快,快些,快些请大夫。”
留春铁青着脸,揪住剑莛锐声质问:“你——你把种种到她肚子里了?好个不要脸的下流种子。”剑莛抖着衣服,讨饶地乞求:“我的好姑奶奶,都闹到这个地步了,缓后再说吧。”留春咬着牙,恨恨地拧了一把剑莛。
绵绵密密的秋雨越下越急,园子里的菊花开始打骨朵了,叶子苍绿得翡翠似的。却要支开南边的窗子,恰好看到墙根边的芭蕉叶,在雨点的锤击下显出一些疲惫来。开儿把灯芯剪了些,从楠木柜中抱出被褥,一面悄声说:“五姨娘那儿断火几天了,怕不把她饿坏了?”却要从架上取了一支“梦甜香”,点了插到香炉里,“正忙着给老太太做头七呢,她得等着听候发落。”开儿仔细铺着被褥,“昨天看守她的佟大嫂跟我说,五姨娘在屋里整日都悄没声息的,她怕她寻短见,从门缝往里瞧,原来她在画画。整日整日地画,不吵也不闹。”却要听着出了神,定定地瞅着那香火头,一红一闪,一明一暗。
廊下一阵响动,开儿推了一下却要,“太太回房了。”却要忙疾步赶到外间相迎。一身白麻衣的太太靠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支着头。却要忙吩咐端温水来净手净脸,又亲自到东耳房去端一盅参膏鹿茸汤来。太太长舒一口气,强挣着打起精神,“老爷还在书房里接客呢,呆会儿把这汤给老爷送过去。你去探一探榔姝,刚才掬儿来报说不大安好。”却要上前侍侯她更衣,一面偷偷说:“太太,老太太留下的那十几个箱笼得早些盘查清点。前儿麻儿见到以前侍奉老太太的茅儿拿着一个金蝉攒珠扭丝冠从屋子里鬼鬼祟祟出来,她上前拦住盘问,才追回来了。”太太烦躁地往床上一坐,怒气冲冲地拍着床沿,“这个家什么都指着我,一大家子人站岸上看我一个趟泥水。”却要端了青盐水来漱口,“可这个家谁敢不听太太的话,哪个不瞧着您眼色行事?”太太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半晌不语,复又笑着说:“还幸好有你帮着我,比我的儿子女儿都强。”却要微红了脸,“是太太调教的好。”太太拉过却要,“真是一个好孩子呢。模样好,性子好,才干好,若能一辈子留在咱们家就更好了。”却要一颗心跳得无处放,“看太太说的。”太太待要说什么,一看见探头探脑的开儿便岔开了话,“你下去办好事情也赶早歇着吧,明天是出殡的大日子,有得忙呢。”
却要伺候她睡了,下了暖帐,走到外间见等在那儿的开儿,有些怏怏地说:“走吧,先送汤给老爷。”
三少爷房里一点光都不见,却要一行人一进屋便被直挺挺地正坐在堂屋中的榔姝吓了一大跳。众人赶忙掌灯,却要上前试探着低唤:“三少奶奶!”榔姝木木地循声望了一圈,“虎”地跳起来,一把抓住却要,倒把却要冻得吓了一跳。却要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却要,你马上带我去见五姨娘,我要当面问个明白。还有,还有那个被你们藏起来的湘人呢?我也要去见见她,她怎么不来见我,怕我什么?”
却要吃了一吓,一时没敢答腔。榔姝只管自说自话,“她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过是只蚂蚁,她一踩不就没了吗?”她一面说一面松开却要的手,倒进椅子里,眼睛木木地盯着前面,一滴泪都没有。却要看她神气不对,忙叫:“掬儿,快拿件斗篷来。”开儿递上一盅热茶,却要拿着送到她手里,温言轻语,“三少奶奶要见她们还不容易?等明天送老太太上山,就把她们都提了来,您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榔姝迟疑地扭过头,盯了却要半晌,古怪地咧咧嘴角,径自起身进了内屋,倒头便睡。
众人鸦雀无声地候她睡着了,却要才放下红绒暖帐,拉了掬儿出到院子里,“这些事情一向都是瞒着你们奶奶的,谁敢这么犯舌?”掬儿期期艾艾地,把个头缩进颈子里。却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打量还包得住?趁早告诉了我,你还得个善处。”掬儿贴着她的身跪下,哆嗦着哀求:“好姐姐,我说了,你可别嚷嚷给旁人听,要不然,我再不用待下去了。”却要温柔地挽起她,“傻妹妹,这么大的事,你不抖也有人抖;再说,有我在呢,谁敢揉搓你?”掬儿抽泣着,两手紧紧抓着却要的袖子,“前头翎姑娘过来陪三少奶奶说话,两人倒是说得好好的。可后来大少奶奶闯来了,一进门就和翎姑娘拌开了,嚷着嚷着,什么事情都抖搂出来了。”却要冷笑着不作声,只让掬儿回去好生看着榔姝。
还没回到自己屋里,却要就被投儿拦住了,“却要姐,太太请你快去。”却要疑惑地边行边问:“都睡下了,还有什么这么急的事?”“刚才翎姑娘来了,闹得不得安生。太太收拾不来,你快去看看吧。”
甫一进门便听见翎姑娘哀哀切切地哭诉:“太太,您要么放我出李家的门,要么您还把我要回您身边,我愿意侍侯您一辈子。”太太拉着她的手,“翎子,你是我亲口指配给剑莛做填房的,现在怎么好又要回来呢?”翎姑娘跪在地下,益发痛哭失声,“我又养不出一男半女,又留不住男人的心,不生蛋的母鸡占什么窝?”太太拉下脸来,“这话我不爱听,从哪儿说起的?你也是个知书识礼的姑娘,听了这种闲话也能当真的吗?那不成了糊涂人了?”“太太,您心地宽,能容天下难容的事情。可我们这种小家子出身的低贱下人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呢?”翎姑娘一面拭泪,一面哽咽着说。
“娘,我这么一个不贤惠的儿媳妇留着也是丢人现眼,还是给我休书,让我回娘家算了。以后再让剑莛纳个好的来侍奉您,可别再向我这样,连个屋里人也管不得,多说一句话就喊打喊杀的,成日里不是吹眉就是瞪眼。”大少奶奶留春一头撞进来,把翎姑娘挤得仆跌到一边去。太太只能下地来拉她,一面宽慰她:“留春,你是个名门出来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小夫妻两个有什么拌嘴的,你就多担待些,剑莛这个孩子就是贪玩,你让着他些,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哪有不爱腥的猫呢?”留春抽噎着扑在地上,“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又养不出孩子,给人家留话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平日里又口讷又老实,经不起人家说两句就难受,偏又不会还嘴,整天不是偷偷抹泪就是躲到外面去,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呢?”翎姑娘一听马上针锋相对,“是呀,奶奶一难受,我就更不好过了。奶奶心里既然不好受我们做小的,自然只能任由奶奶出气了,哪能让奶奶气坏呢?”留春把眼一瞪,“你这么说,是存心要我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给你陪不是了,是不是,翎奶奶?”翎姑娘抽出手绢拭着眼泪,“向我们这种在奶奶跟前连坐着都没资格的,哪敢乱想乱说?我只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而已。”“太太,您看看,这成何体统,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请您给我做主。”留春哭着喊道。
太太心烦得把床沿边狠狠一拍,“你们两个给我出去,要闹,自己拣个地方闹去。这家还嫌不够沸反盈天吗?”留春吃这一喝,怯怯地收住了泪,又不甘心地瞪了一眼旁边马上也止住哭声的翎姑娘。剑莛早已悄悄溜进来,一直在外间窥探风声,见母亲真的动了气,忙上前赔笑请罪:“都是儿子治家无方,连累娘受了烦扰。”太太不见他倒罢了,见了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混帐东西!自家的帐管不清还瞎揽事,你那些臭事我提起都嫌脏,呸!你赶紧地,带着这两个不成气候的东西滚回去,从今往后离我跟前远远的。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当初我就不该养下你这个不成材的胚子来。”说着,悲从中来,那眼泪涌出了眼眶,“我做的是什么孽啊,养出个这样的丑货来。”剑莛慌得脚一软,跪了下去,磕头不止。满屋子人见闹成这样,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也黑压压跪了一地。
正在这时,却要扶了回来给老太太送殡,睡在偏厅的四小姐皓月排开众人走上前来。皓月靠着太太坐下,“娘,您别动气,大哥哥有什么不好,调教调教不就改过来了吗?您不常教导我要放宽些心胸吗?一大家子人的,总有锅碰着碗,碗撞上盆的时候。您呀,现在就是被这些小碗小盆碰着了。可您是大锅呀,跟他们这些碗呀盆呀的计较什么呢?他们有哪个能硬得过您呢?”一席话把太太说得掌不住笑了,“还是我这个丫头强,会惦记着娘。你哥若能象你这么听话,我就是立马闭眼陪你奶奶仙去,也甘心哪!”剑莛马上扇自己耳光,一面扇一面问着自己,“我打你个没出息的下流种子,以后还敢不敢不听娘的话?”
却要端了茶来,把茶盅递到留春手里;留春怯怯地跪送上前。太太把眼泪揩净了,也不接茶盅,“行了,不用在我这里演戏了。你们都给我下去吧,谁敢再闹,下回咱们上虎魄堂去论理,大家见真章。到时别说家法太狠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吧。”剑莛打了个寒战,领着两个女人,静静退了下去。太太闷闷不乐地说:“却要,送四小姐回去歇息;我要到偏堂去诵回经,叫他们烧旺些火。”皓月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看却要。却要给她示了个眼色,先赔笑说:“太太,可四小姐吵着要和您睡呢。您瞧,连被褥都搬过来了。”太太一愣,脸上有了些笑意,“怎么,出嫁了的人还撒娇?”皓月连忙不依不饶地撒娇,大发娇嗔;太太开心地连连劝解。
却要率领众人退下,只留下投儿一人在外间侍夜。开儿随却要走到半道上,见一人急急迎上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麻儿。一手提个大大的食盒,一手挽了个厚重的包袱。开儿正疑惑,却要抢先开口道:“开儿,我和麻儿去给五姨娘送点东西,太太那边若有什么事,帮我先挡一下。”开儿想了想,叹口气,“也应该的,到底是两条人命。”
淇水园外守着的人已经偷空去歇息了,正房里一片阴冷、漆黑。却要与麻儿打着灯笼进去时,在推门的一刹那,恍惚似有个人影闪过,可再仔细一瞧,只有秋雁一个人木木地坐在桌前。却要从包袱里取出蜡烛点着,忽发现桌边地板上有水渍,看看麻儿正利索地把食盒里的饭菜都端出来便轻巧地掩饰过去。却要亲手把一个盖盅端给秋雁,“这是参茸汤,还有点热气,赶紧喝吧。”秋雁冷冷地扫了一眼她,接过来小口小口地抿着,可不一下已经成了一气灌下。却要看见她青白的手指,心里一阵酸涩。秋雁抓起筷子,气也不喘一口,猛吃起来。
秋雁看着麻儿与却要忙活着更换被褥,幽幽地吐了一口气,“明儿是老太太下葬的日子了吧?”也不理会她们回答与否,自己轻抚着微隆起的腹部,“也该到处理我的时候了。”却要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秋雁笑了笑,“我猜,太太最烦的就是怎么处置我吧?到底要怎么跟老爷说呢?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儿子,手心是肉手背是肉,那边都不能受伤,怎么办呢?”却要忽然不敢和她眼光相对,低下头去弄着被褥。
秋雁突然说:“却要,我有话问你。”却要使个眼色,麻儿马上出去门外守着。秋雁坐到了床上,“你今天来不单纯是看我的吧?是你有话要说,还是太太有话要说?”却要沉吟了一下,“我是担心你。”秋雁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你是担心我现在呢,还是往后?”却要反问她,“其实,在家里,你最怕谁?”秋雁愣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却要笑笑,“你知道吗?我们家那么多个太太,最漂亮的不是你,是四姨娘。你没有见过她,她才真的是天姿国色。不过,她也和您一样,得罪了一个人,一个在这个府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她不见了。你想知道她去哪里了吗?”秋雁跳了起来,声音里有些颤抖,“那,那么,老爷不找找她吗?”却要冷笑着说:“老爷?老爷挺伤心的,所以才要娶你进门呀,不是吗?”秋雁一下脱了力,跌坐在床上。
却要打开门,低声嘱咐了麻儿几句,麻儿飞快地去了。秋雁眼睁睁看着却要站在自己跟前,心乱如麻。却要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她的袖袋里,又从自己颈上解下一个金锁给她贴身系好,“这是给没出世的孩子的,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秋雁一把攥紧她的手,却要轻轻推开,“你没得选了,走吧!”秋雁咬着嘴唇,泪流满面,忽然跪下去,给她磕头。却要心里又是一酸,眼圈也红了。麻儿进来看着她们,却要马上扶起她来,拿了件黑斗篷给秋雁套上,让麻儿扶她走。
后门外,一辆小小的马车静静地等在那里。秋雁临上车前,忍不住回头看着这片巍峨的屋宇。却要低声问:“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吗?”秋雁淡淡笑了,“是你有吧?”便头也不回钻进车里,麻儿拿着包袱来辞行,“却要姐姐,你放心,我会安顿好秋姨的。”
待马车行得不见了踪影,却要才把后门锁好。天,有些迷梦般的亮光了,在星星点点的雨中,庭院里的秋海棠开得益发艳丽。却要在那片海棠花前,停了下来,冷冷地说:“跟了我们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迟迟疑疑地,一个人从太湖石后面转了出来。却要冷淡地看着那张被雨淋得狼狈,略显苍白的脸,一言不发。三少爷剑珉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这样放她走,怎么和太太交代?”却要盯着他,好象要吞下他似的,“这就得三少爷帮忙了。”剑珉慌乱地说:“我?我怎么行?”却要轻蔑地笑了,“你不行?那就让我来。只要你听我的,就可以了。”剑珉才定下神来,看看却要要走,又追上去,轻扯住她的衣袖,“却要,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可是,我要你知道,其实我这心里,一直都是装着你的。”却要冷冷地收回自己的衣袖,“我高攀不上您。别弄污了我的衣裳。”说完,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去,把剑珉软弱的呼唤全留在了身后。
湘人把宫黄软缎裹得再紧一些,一手轻拍着怀里的婴孩,一面不住地往院里张望。柒儿从包袱里捡出一件蒲桃锦披风给她披上,“我的奶奶,这里风大了些,到廊下坐一坐吧。您今日进门晚了些,我们太太正礼佛呢,谁敢打扰?”湘人只得怏怏地到廊上歇脚,刚坐下,就见一群桃红柳绿的婢女们簇拥着一位丽人款款行来。柒儿忙扶起湘人,屏气肃立一旁。身着紫云裳的丽人停下脚步,静静地打量了一番湘人,“这位想必就是湘人姑娘了,幸会,幸会!你们怎么让她站这种风口上,真没规矩!开儿,请湘姑娘到偏厅小坐片刻,等我去回过太太再请见。”说完,早有一个严妆齐整,一身湖绿衣裳的大丫头答应着,带了几个小丫头把她让到偏厅里去。湘人傻傻地看着那丽人在众人围随中,径直到上房去了。
待开儿走了以后,湘人趁四下里无旁人,悄悄问柒儿,“那一位是谁?好大的派头。”柒儿嘬舌说:“原来你不知道这府里的事情。那个是我们老爷去年收的六房姨娘,以前是太太跟前最得力的大丫头,叫却要。现在更加是太太的左右膀臂。我们太太只管吃斋念佛,所有事体都是六姨娘经手的,偏太太又最信她,从不过问她办的事情;老爷也最疼爱她,人前人后都要带着她,现在外面的宾客都知道我们家这位六姨娘呢。个个夸她能干大方,谦和识礼,都说想不到她以前只是个小丫头。真正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正说着,剑珉一路急火火地冲进院来。湘人喜出望外地招手,剑珉迟疑了一下才钻进偏厅,“柒儿,这里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快回屋里去帮忙。咱们奶奶那里正慌着呢,进荣又凉着了,闹腾得很,咳,那个小祖宗!”柒儿忙忙答应了要走,又被唤住:“刚才六姨娘是不是进了太太房里?我赶紧得去跟她商量事情,迟了就插不上空了。”
才一晃眼间,人都离开了屋子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湘人抱着孩子傻傻地张着口,呆立在原地,想一下又未免有些不解气,“进荣长进荣短,我们的海春不是心肝肉吗?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又听话又孝顺。”忽然从正房门口传来一阵清脆而爽利的笑声,湘人不禁伸头去看个究竟:原来是却要行到门口被剑珉拦住,正在那里打叠小心,陪尽笑脸讨她的好。
一行人渐行渐远,独留下湘人仍立在偏厅的门口。湘人把眼泪偷偷捂进孩子的襁褓里,小心地把抽噎声吞回去。
庭院中的芍药早已打起了花骨朵,又是一年春意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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