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习惯地把历史比喻成长河,其实,我想长河本身也就历史。
暑假里的八月二十日,我们四兄弟回了老家。虽然我们兄弟当中也时常有人回家看看,但不约而同的四兄弟回家,这五年来是头一次,兄弟们各自在外多年还能做到这到一点,我已是相当的满意。
老家是祖父在六十年前修建的。祖父会摆罗盘、会看风水,说老家是一块好地,定会大发。当母亲一连串生下我们四兄弟时,祖父的脸上便漾满了古人们引以自豪的幸福,逢人便要拉住看我家的风水宝地。
四兄弟一齐进屋,天已近黑,只有父亲与年近九旬的祖母在吃饭:酸菜蒸肉、葱花白豆腐汤。这是家中的老菜。屋里静得只有咀嚼声。母亲回娘家因车晚点天黑才落了屋,冷不丁的四个儿子一齐出现在眼前,她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十六岁就嫁给了父亲,其间的酸甜苦辣可想而知。我们一块扶住母亲,生怕她积攒了五年的泪水会顷刻决堤而将我们淹没。木讷的父亲只在一旁说:“哭什么,回来就好,哭什么,回来就好。”我看见,父亲的眼睛也湿湿的。母亲终于止住了泪,脸上也有了喜色。学厨的小弟弟三下五除二便做了一桌菜,边吃边叙旧谈新。父母知道我们在外过得顺心,但硬是要明知故问,我们兄弟也乐意将早已回答多遍的答案再背诵一遍。接着便给我们讲述村里最近的“新闻”:说是邻家好酒贪杯全村最有名的曾老头在一天晚上悄然死去,死前没沾一滴酒,属于寿终正寝;又说某某家和妹子南下打工没几个月,就往家里寄回了哗哗啦啦的一大摞钞票;还有谁发了不认旧情了;谁还是老脾气,见了不顺眼的事,仍旧天不怕地不怕地要骂上几句,等等,等等。我们都“啊啊啊”认真作了回答。
老屋没有变,小弟还找出了当年量身高在门框上用指甲刻下的仍依稀可见的痕迹;专插禾镰刀的那几道墙缝也还在,也仍然插着禾镰刀,猪圈、牛圈还在老地方,只是在门前的柚树下挖了口水井。种田、养畜、打水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祖辈迁徙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这么一道公式,但我却从父母的脸上看到了满足与幸福。是呵,田里丰收,猪肥牛壮,儿子们长大了,还复求什么?从老祖宗们开始就这样演算着。祖父,人算死了,祖母,人算老了,父母的头上也有清晰可见的白发了,再也不愿去求什么新的命题了。我的血液根源于祖辈,我理解这种心情和这种幸福。
回到小溪河,自然是要去看河的。因为株树桥水电站的修建,河水已瘦了许多,好几个段落花流水已裸露出河床底。小时候洗冷水澡的深潭现在只有过人头的水;大哥想表演幼时徒手捉鱼的特技,可清澈见底的河中除了石头连虾也见不着,英雄已无用武之地。河中的童年乐园大沙洲也不见了,运沙的大卡车可直接开进来,机器声轰隆隆地响遍整个挖沙工地……
人们总是习惯地把历史比喻成长河,其实,我想长河本身也就是历史。历史的延续正如河的渊源,我们无法砍断历史的渊源,正如我们无法遏制一条长河的奔腾。小溪河是变了,但株树桥水电站、水库中的快艇以及下游河床中的机车机器,它们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座落在这条古老的小溪河中依然是那么和谐,它们与山与水包容在一起,便如传统的山水画中出现了翻山越岭的电线架和奔驰的列车,这无疑是一种突破,因为这是对河的更深刻的阐释。
老屋是的确没有变,老屋养出的人却走向了他方,老屋与有了更为深刻的内蕴。
小溪河是不会干涸的,株树桥电站只是把溪水积攒起来,把水化成了电;母亲的泪也是不会干涸的,她把泪水化成了思念与牵挂——母亲啊,我们这一走,不知您的泪水又要积攒多少年,但愿您的儿子们能够常常一起回来,让您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流下来……
就仿佛这条永不知疲倦、永不会埋怨的穿过我们的田野与村庄的,我心中永远不会干涸的小溪河。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8-12 21:05:2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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