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亮便被窗外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惊醒,刚想对外面吼几句,睁眼一看,太阳正明晃晃地照满了整个窗户。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是7点20分,急忙翻身爬起来,抓过一条裤子给套上,昨晚写稿写得太晚,害得我一夜没好睡。草草的用水冲了冲脸,抓过一袋饼干,骑上车直奔编辑部。
在大门口碰上了笑嘻嘻的小余,他一见到我便叫:“嘿!寒松,你他妈的早。”我说你小子早上怎么没漱口。
编辑部里照例热闹得像自由巿场,会计科里的周素兰周科长一见到紧跟在我屁股后面进来的小余,便得意忘形的拉住他的手说:“好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小余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说:“还差三十秒才八点嘛,我又没迟到。”“不管你迟不迟到,反正是来迟了。”
她说毕就在小余头上敲了敲,小余夸张的连连怪叫,像做爱时发出的呻吟声。周素兰是随丈夫的升迁而从郊区的一家信用社调进这个“乱七八糟”的编辑部做会计的。她丈夫在市里当文化部长,阔绰得很,四十岁的人了,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好几年了,就是脱不掉一口浓浓的郊区口音,嗓门又特别大,往往人还没见着,一听声音就知是她到了。还不,隔僻的陈副社长兼总编大人闻声就踱了过来,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满面红光地看着周素兰,苛尔蒙分泌得很充分。编辑部主任我们的头儿老李见陈总编过来了,赶紧让出沙发,坐回自己硬木椅上去。总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臣们。
周素兰忙着跟小余交代事情,说得又快又罗嗦,语序也很混乱,又夹杂着浓浓的郊区口音,我只听出个大概意思。周素兰丈夫老吴的小舅子周素兰的弟弟原是个工程承包商,前段时间不知可何被公安局拘留了,原已订下合同的客户纷纷去法院告他违约,为此“小舅子”已损失了好几十万。后来公安局“查来查去”让他写一份材料和保证,答应给他假释。
小余显然也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纸上记得乱七八糟,双手一摊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周素兰戳戳他的头说,你这个大编辑怎么这么笨?人家没文化不会写,我才来找你的嘛,又不会白写,给你一条阿诗玛怎么样不吃亏吧!小余恍然大悟,忙说,行行,你立马可取。周素兰又“呸”了一声,就你这个乱样,勾勾就行了?还要抄一遍,抄清楚。小余怔了怔,脸上生出一股愠气,正想说什么,却碰上陈总编锐利的目光,那冷冷的光似乎要剜进他骨子里去。陈总编虽已五十多岁,却矮胖壮实,精神矍烁,尤其是一双小而活泛的眼睛,真正是宝刀未老。小余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老老实实抄了起来。
周素兰看着小余被驯服了,这才美滋滋地走到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笑嘻嘻地说老总你这件衬衫真漂亮,一边就伸手去摸那衬衫的质地。陈总编神秘地一笑,反问道:“你身上这套时装也很漂亮嘛,要上千吧!”“老李——”老李应声回头,总编挤眉弄眼地说,“你看这衣服有什么不妥?”
李头儿坐的椅子比沙发高出一截,周素兰又正欠着身子,李主任就看到了她开得很低的领口里一团模糊的肉兔及隐约可见的乳沟。李头心里突然一阵乱跳,跳得他口干舌燥。
我知趣地站起身,往外走,临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爆笑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来到办公室问小贺有没有我的信件,见电脑室的小钟也在就向他点了点头。小钟说好像有,我给你找找吧。便在一堆报纸邮件中埋头找了起来。小钟爱在办公室里磨,不是为了办公室主任小贺而是为了文书小丽,这是全个编辑部里所有人的共识,可偏今天小丽不在。小贺今年二十八岁,中文研究生毕业,是整个编辑部里未婚姑娘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她见我站着,就说:“寒老师,您坐吧!”我说:“不用,站一下就行。”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一本书是美国作家西德尼、谢尔顿的英文版小说《镜中的陌生人》。心里不禁感叹把她塞在办公室实在是大材小用,她除了长相不如小丽好看,哪一点不比小丽强?
见我盯着她手中的书看,便笑笑说:在学校时选修了英文课。闲来无事便拿小说来看看,我很喜欢谢尔顿的小说,但是有许多地方翻译不过来。
我欣赏地看着她,说:“小贺你在我面前也掩饰呀,你翻译的那几篇小说我都看过了,很不错嘛!”
她的小脸便绯红起来,窘了好一会才说:“寒老师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也瞒不住你。”瞧了一眼门外她就贴着我的耳朵问:“老狐狸又在你们那里起哄?”我说这不是,所以才来你这里回避一下。
不一会小钟已找出了我的汇款单,我一看,手不禁一颤,单子就飘飘然地落到了地上。小钟把其他信件交给我,打趣道:“哟,有钱不要,想送给我们请客呀?”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弯腰去捡,边笑着说:“下次吧。现在我身上空空如也。”小钟说你又哭穷了,谁不知道你现在是知名的大作家,差不多天天有您的汇款单。下次再不请就不让你来玩了。我瞥见周素兰,李主任从门口走了过去,就一把拿起东西直往门口外走去,那我就不来了。回头又朝他们莞尔一笑,说:他们散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开始看桌面上的一些自由来稿,看着看着稿子上一个个字变得模糊起来。
稿费是倩倩寄来的。三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倩倩打来电话,叫我帮他们写一些稿子。我连忙说可以,并很快把稿件用邮箱发了过去。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倩倩又打来电话,简单地寒暄之后就告诉我稿子已备发第四期,谢谢您的帮助,稿费也将在刊后即发。听着她那略带南京韵味的“您”字,我的心陡地感到了一阵的隐隐作痛。沉默了好一会,倩倩才说:多保重身体,写稿别熬得太晚。我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捏着桌子上她留下的一支派克,听着话筒里传来的一阵阵空响。
从那次通话之后又有一个多月了,倩倩毫无音讯。电话就在眼前,我几次想拿起却又放下。我不想再纠缠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可倩倩的影子一天也没有在我脑海里消失过。原以为再熬上一段时间,便可能阵痛消失,埋葬过去。然而,今天一张薄薄的纸片又把往事千丝万缕一并勾回。上帝让我们相距千里却有缘相知相爱,而又让这一切发生太晚。即使这些也并未能阻挡我们,当时就决定就算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结成终生伴侣。然而就在我们要做出关键性的一步之前,她却碰上了一场灭顶之灾。上帝的手又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将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小人物吹得东倒西歪。这之后的两三年间。倩倩几乎一直在流浪,倩倩明确地告诉我:她只愿做我的妻子,绝不苟且做所谓的情人。这违背她一生做人的原则,我不能玷污了我真诚的情感。
我正觉进入冥想,听见有人喊定睛一看是小余。他见我茫然失措的样子,就说:“寒松,告诉你一个消息,老李要提升副总编了”。我心头一惊,虽然我并不太在意他们谁当领导,反正我写我的文章,但让老李这样的人去当总编,多少有点让我感到吃惊。“千真万确!我亲耳听某个局级领导说的,而且很快就要宣布了。”这小子的小道消息准确,这一点我完全相信。老李是个从未能在外面报刊杂志发表过文章的领导。但就是这些不会写的人却越升越高。小余有些愤愤不平,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也没意思,是拿老婆换来的。”我们的社长是一名市委管文教的副书记挂职,我刚来时,就听说老李的妻子与这位领导有点“表亲”关系。
二
下午快下班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有人在寻开心,不想接,可那铃声很坚决地叫个不停,我只好拿了起来。
是丹妮打来的,一听到她的声音,我沉闷了一天的心情又增添了几分烦躁。
小寒吗?真对不起,这些天忙几笔生意连电话都顾不上打给你了,没生气吧!声音变得甜腻起来:“亲爱的,别生气啦,明晚请你吃饭算是我向你赔礼还不行么?”
本来我想把自己满腔苦闷向她倾诉一下,但突然想起她并不是倩倩。
是个妞儿?小余凑到身边,眼睛便像陈总编那样开始色迷迷起来。
一位昔日的校友现在的女大款。
你进步挺快呀!
去你的,狗嘴长不出象牙。
你骂谁?话筒里传来陈丹妮莫名其妙而充满娇嗔的声音。
和你无关,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看——我看还是挂电话吧。
喂,小寒,话筒里多了一份局促:我那篇《俗世情缘》……怎么样?
看过了。稿子还真写得不错,很有深度,文笔也很好……我违心地鼓励着那篇其实写得并不怎么样的稿子,甚至使我想到了“乱七八糟”这个词儿。“乱七八糟”这又使我想起了我们的编辑部。我知道我是越来越得过且过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会把这样的稿子发出去的,不然读者看了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稿子的确不错,但终审没通过。话筒沉默了半响,丹妮说:“没关系,发不了就发不了罢,别影响了你的情绪就好。我这里还有一篇,感觉还不错,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丹妮这种随意的热情令我感到吃惊。她在我沉默的当儿,劝慰我说:“明天的计划不变,你不必想着那篇稿子。就这样,明天见。”丹妮很利索的挂了电话,像她在商场上处理事情一样果断利索。
三
当年我曾暗恋过丹妮,她是学生会里的文娱委员,比我高一届,我是宣传委员,一直三年她毫无察觉。直到她即将毕业时,学生会主[xi]我的女同乡才向她交了底。而丹妮却一脸糊涂说她一点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弟弟看待,她已经有了男朋友真是抱歉。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独自在学校体育场外的小丛林里整整坐了一夜,这是我的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凋谢了。这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此后的几年,我的爱情生活很不顺利,直到三十岁,父母急了,动用了所有亲戚给我个绍了一位铁路工程师。那女孩当时在外省搞一个大项目,我与她就这样以通信的形式认识了。后来,我又去过她的工地,只会爬格子的我被那些火热的大地动脉建设工程所吸引,继而对她那种一心只扑在事业上的执著精神所敬佩。所以很快就结了婚。奇怪吗?我的爱情竟是以这种古老而陈旧的方式,无所激动无所波折地形成了。
可是婚后不到半年,我就被她那种“固执”的精神所冷落。她一年中没有多少日子是在家里渡过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地上。一晃就是五年,三年了,我们连一个孩子也没有。
期间,我一直没看见过陈丹妮,直到去年她突然来到了这个城市。那天,也正好是下班时间,她打电话过来。我拿起电话一听,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喂,请找寒松。”我答道我就是,你是哪里?她便笑了起来说:“我是你在大学同学,比你高一级,叫陈丹妮,想起来了吗?”我在她刚报出比你高一级时就知道她是谁了。
“哦,丹妮,你怎么会找到的,有事吗?”
“寒松,别放下电话,我现在就在你所在的城市里,国际大饭店,你来一下,我们叙叙旧。”
我本来不想去,她发迹了吗?去给她锦上添花?还助其消遣寂寞?但丹妮坚持说老同学,只是叙叙旧,你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吗?我就觉得自己未免太小器了,有什么不可去见她?
骑车来到国际大饭店,把车子存好,踏上气势堂皇的台阶。饭店内装饰得纤尘不染,总服务台和商务中心的小姐笑容可掬,喷泉在彩幻照射下射出斑烂的光泽。总台上方悬挂着数面石英钟,显示着这一时刻北京、东京、纽约、伦敦、悉尼、圣保罗等国际都市的时间。我自认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这种星级饭店确实极少有幸光顾,走上来真的有点心怯的感觉。幸好此时,陈丹妮从大厅沙发站起来迎着我喊道:“寒松,认不出我了吗?”一边伸出手。我这才发现陈丹妮就站在我跟前,彬彬有礼,穿戴考究,一袭白裙,长发披肩,显得既高贵又优雅,完全看不出她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了,我简直怀疑时光在她身上倒流。
陈丹妮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你比以前成熟多了。”
“是沧桑了不少,必竟已经十年了。不像你一点不显老,跟刚毕业时差不了多少,只是多了一份成熟的美。”
“给夫人请过假了吗?”
“她到外地搞工程去了。”
正说着就到了,下了电梯,丹妮让我在门口等,自己去找服务员开门。看着她走过来,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愉快起来,一天的阴霾一扫而空。陈丹妮包了一个房间,我走进去感叹地说:“丹妮,你好阔气呀,我先去洗个脸,跑了一头汗。”说着转身就自个儿进了卫生间。对着墙上宽大光洁的镜子,我看着自己写满沧桑的脸,脑子里却浮现出倩倩的影了。
倩倩没有丹妮漂亮,也没有丹妮眉宇间那股富贵气质,倩倩憔悴得多,但倩倩那极为端庄娟秀的五官,说话时那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总是折射出她内在灵慧与内涵的美,倩倩的形象是活的,脸是真实的、亲切的,是属于我的眼睛的。一想起她,我便感受到了她的呼吸。而陈丹妮对于我却更像一个概念,一个好看的塑料面具,没有质感。我使我感到吃惊,这个曾经让我心如刀绞般痛苦的女人,今天竟勾不起我一丝的激情。
来到餐厅,陈丹妮说:“寒松你是客,你来点菜。”我说丹妮你别让我出洋相了,你知道我的胃特贱,什么东西都可以吃得很开怀,我对这些菜谱可是一窍不通。丹妮推辞了下不这是自己点了几样菜。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问了你的女同乡那个学生会主[xi],但她只知道你的单位不知电话号码,我是来到这后查了电话号码薄才知晓的”。丹妮凝视着我说:“你看我多辛苦”。我回避她的目光说:“其实你只要买一本我们出版的杂志,就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何费如此周折。”
丹妮大笑起来,拍了一下头说:“对呀!我怎么想不起来。”
这是服务陆续上了菜,丹妮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给我倒了杯葡萄酒,又给自已倒了杯红酒。我举起杯来说:“好吧!为重逢干杯”!一仰头就喝下一大半,陈丹妮也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我并不善于喝酒,是那种“浅饮即醉”的书生。很快脸孔就酡红了起来,但丹妮却很善饮,她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她怔怔地盯着我看说:“寒松,你好像心思重重,生活得不好吗?”我认真地看着她,想研究她的话里到底藏着几分真诚。干脆直爽地说:“是不太好,有家庭的也有工作上的。”
小姐端上最后一道菜,轻声地问陈丹妮:“小姐您还需要什么?”丹妮说声谢谢,不用了。小姐即转身而去。
陈丹妮望着我沉思了片刻说:“在学校时,我们经常说的一句古训,不知你是否记得?”
我记得我说:“娇娇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丹妮点点头。
我接着说:“可本性难移呀!我还没死心,我还要找找看,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
丹妮听了一时无言,她叹了口气吞下一只基围虾,说:“寒松,别伤感了,来一只虾子,我出去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这种虾子。”
我便也挟了一个剥壳吃了起来。陈丹妮看着我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地笑了,说:“寒松到底还是你,你和以前还是一样没有变,从我们那一群毕业出来的人,大都沾满了铜臭味和一身的世俗目光,唯有你和以前一样干净。”
我说:“你过奖了,我并不干净,我也很喜欢钱,只是没有能力去挣罢了。”
丹妮说:“我虽然但心你在这社会上会吃很多亏,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这样清洁,你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依然在用你的心默默洗去世人的尘污,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那种精神情操,因为我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世俗的人,一个唯利是图,一个只会挣钱的人。”我笑了起来说:“丹妮,你别把我太理想化了,我有这么高尚吗?其实我与你一样,只是各自的生存方式不同罢了。”
沉默了半响,丹妮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说:“我现在只知道你很有钱,是个富姐,吃你的饭,用不着愧疚,至于钱是怎么挣的,我可不管。”
丹妮说:“不错,我现在是有点钱,但是我并不愉快。”不等我开口她又继续说:“我毕业后,便结了婚,但不到半年,就离了。后来我辞职去了南方,给日本人打工,直到现在他们派我回这里准备开一个分公司。”
从宾馆出来时已是九点多,丹妮要了一辆车把我的自行车塞进车屁股。车驶出巿区,路上暗了下来,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丹妮说:“这么远啊!真够你辛苦的。”我说:“这里是开发区,离巿中心有十多公里,每天跑个来回也习惯了。”丹妮转过头借着微弱的车灯端详了我一下说:“我想告诉你一句话,想听吗?”我平静的心海此时又荡起了涟漪,我害怕与她走得太近,却又不愿失去她的友谊。必竟在学校时我们以姐弟相称,出入相随,有过一段很好的感情。
车里打开了空调,我觉得背上有些凉意。丹妮说:“要不我明天打电话告诉你?”我十分感激她,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刚下班,我在办公室里等到5点40分,昨天晚上丹妮约好这时来电话。几乎一分不差,电话铃就响了。我说你准时得很,丹妮中那头一笑,说:“生意人职业使然。”我说:“有什么话直说吧。”过了半响她才说:“你相信你的女同乡主[xi]十一年前告诉你的话吗?”我警觉起来,我已猜出是怎么回事,多年来的猜测今天得到了证实。我又用手去捏着桌上的那支派克,慢慢地说:“我知道了。其实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么多年前的恩怨今天对你我都已毫无意义,我真不懂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又重揭疮疤?”丹妮声音涩滞地说:“是哪!连我自己也不懂。直到昨天见了你我才觉得非说不可,我很愧疚,难过,要向你道歉。你能再见我一次吗?”
我沉默了话久,最后才艰难地说:“搜寻失散多年的情感,只会使人感到痛苦和惆怅,因为它多多少少都会蒙上话些岁月的风尘。”
丹妮听了,怔了好一会才说:“那好吧,反正我已回到了这里,以后见面的时候还很多!”说完便挂了电话。
四
第二天下午,全体人员开会,果然就宣布了任命老李为副总编,底下一片掌声。散会后每人又发了一千元的超额发行量奖。一群年轻的采编记者一起起哄说这是李总编升官赏给我们的喜钱,大家利益均沾,若天天有钱发,巴不得天天有人升官才好。小贺见小钟也夹在其中,就又伸手在他头上按了一按说:“看把你烧的,不就是一千块钱吗,整整一年了,才这点小费,也不怕人家二报。”我正好在里屋复印完东西,刚出门就看见了,心中一动,难道他俩倒好上了?小年轻的事搞不懂。
编辑部里正起哄得不可开支,陈丹妮开着她那辆刚买不久的黑色豪华“奔驰”来到编辑部,在众目睽瞪之下接我去赴宴。当着大家的面我真有点难为情,顺手牵了小余一道去。这样不但可以障人耳目,必要时还可以借故离开。小余是个见缝插针的家伙,有主请客自然乐得屁颠颠的直跟我后面且趋且步。他是个见面熟,坐到车里没两分钟说与丹妮谈得热火朝天。我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想:他们倒是天生的一对。
今天,陈丹妮的妆化得十分浓艳,一扫两年前刚来这里与我见面时那种淡雅高贵的形象。两年来,她除了认真创建公司做生意外,生活上似乎总是漫不经心,得过且过,这使我感到非常纳闷总有些不大自在的感觉。
丹妮转头对我说:“寒松,去哪,由你决定!”
我稍一迟疑,说去“尼罗河”吧!
来到“尼罗河”,到了餐厅,找好座位,看着这熟悉的环境,心里又想起了倩倩。倩倩入狱前总是喜欢来这里吃西餐,两人在一起时,多数说是吃快餐。倩倩原是一所高校的外文讲师,在本巿文学界也已小有名气。我就是在这时做过她的编辑,在一次笔会上相识。后来倩倩写了一个长篇,但小说发表后不久便被查封了,说是泄露了某位领导人的私生活秘密,并且打了官司,倩倩为此坐了两年牢。遭此大难,倩倩一下子成熟了话多,出狱后,倩倩在父母家躺了半年,后来身心总算恢复了过来。过去的路回不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曾经就在这里,对倩倩慨然叹道。但倩倩说:“我并没有错,我一定坚持走下去。”倩倩到了南方一个大都巿,在一家很有名气的杂志社里找到了自已的位置,看上去一下沧桑了不少。
我忍不住悲从中来,默默神伤。
“想什么?”陈丹妮见我直盯盯的看着她的脸,眼光神离,缥缈不定,不禁大吃一惊。
我忙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
丹妮看了看我,心中怪怪的。
在这种场合,小余非常老炼,他能左右逢源,气度不凡地喷着烟圈侃侃而谈,从劳伦斯到“西门庆”从尤金谈到巴金,从鲁迅谈到只会拍马屁逢场作戏的郭沫若。然后也谈起一伙狗屁作家的小说,接着他挨个儿将那些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骂累了,他呷了一口酒说:“太糟糕了,我们那位刚升任副总编的李老只会写一些借妻小说。陈总么只会偷看周素兰的裤叉,真他妈乱七八糟,编辑部和外面的大街一样不干净,梅毒病菌和艾滋病毒泛滥……”
趁些机会我将丹妮的稿子取出来,偷偷地递给他,小余睨着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丹妮接过退稿,马上把那部好几万字的中篇扔给我,我注意到小说的标题非常吸引人:游戏人生。
似乎喝了很多酒,陈丹妮与两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突然问我晚上看几级的碟子,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目光非常炽烈。
小余很乖巧地朝我挤挤眼,说想方便一下便走开了。丹妮注视着我,醉眼朦胧的对我说:“今晚,我去你那里,反正弟婶又不在家。”
我感到尴尬起来,说:“丹妮,你喝多了。”
“那你到我那里去,要不干脆搬到我那里去住,等她回来了再回去。”
我说:“丹妮。别这样好吗?你这样使我感到更加难过。”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难道以前你说爱我的话都是假的?你知道,我在学校里最头痛写文章,我现在写这些东西只是想更接近你,你歉我不干净吗……”
此时我觉得自己很狼狈……
五
中午妻子打电话回来说可能要过两个星期才能回来,因为工程发生了一点小事故,被延期了。这使我感到不再有什么奇怪,因为这样的延期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自从上个月无意间发现她在工地与一位工程队长发生了感情之后,在心里我已除去了那一层有点“虚伪”的道德面纱。平时也常听到过不少她的同事们半认真半玩笑的警告,但“天要下雨”总得要下的。我的心感到越来越冷,两人之间早已没了争吵,客客气气,话也越来越少,好在她经常下工地,彼此也不觉得尴尬无聊。
刚打出来的大样送来了,我看得漫不经心,但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头版小说竟是陈丹妮的《俗世情缘》,是我刚退掉的那篇稿子。
简直碰到鬼了,再一看,落款的责任编辑竟是总编大人的名字。我拿起那篇稿子的大样甩到小余面前,怎么回事?你老兄倒会做好人哪。
小余抬头笑笑:“这不关我的事。”
我气得真想痛揍他一顿,他依然是那种恬着笑脸的模样:“你干嘛这么认真呀?这年头谁不耍点滑头,再说了,总编蛮欣赏这篇稿子的嘛。”
“简直沾污了‘纯文学’刊物的名称。”我忍不住吼叫起来。
“管他妈的纯不纯,刊物能增加发行量就行,要不我们喝西北风呀!”
“这就是我们的悲哀!”我气愤地说。
小余见我真的生气了,赶忙软下口气说:“你老别生气,我承认这是我的不对,但我们都是为了丹妮嘛!算小余这次对你不住还不行吗?”“对了,丹妮来电话说又做成了几宗大买卖,要请我们。”
你自己去培养吧!我余气没消。
“那当然,总编和李副总也一道去呢。”我气闷,骑着车横冲直撞。好在这些天街上游人不多,我得随心所欲。
给丹妮送《游戏人生》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
陈丹妮使我感到越来越看不懂,但她近来与小余似乎已发展到了谈婚嫁娶的地步。当然我不能确定小余是否真的爱上了陈丹妮,是爱她的美貌?还是她的地位她的金钱?或许两人真的真心相爱也说不定,因为小余平时他可以玩世不恭,但对于爱情这小子还是抱有几分认真的。
我来到她那一幢豪华雅致的小别墅面前,这里我曾经来过好几次,丹妮说为了方便你配一把钥匙吧。但我一直没曾用过它。
今天是个例外,也许是她的《游戏人生》在我的包里,搅得我心神不定。我只想尽快把小说退还给她,我知道这样的稿件,就算小余和总编联手修改也难达到发表的水平,并且其内容也不符合我们的宗旨。
站在门外我有些犹豫,心总是莫名其妙的狂跳个不停。我举手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想可能陈丹妮没有回来。这样正好,我可以把稿子放在她的桌上。免去退稿给她时的那分尴尬。钥匙就在我身上。
我打开门,然后走了进去。
我听见有女人失态的呻吟与尖叫。我刚想说对不起,这时我才发现声音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房门也不关,床上并非丹妮一个人,她光洁的身上多了一个赤身的男人。
是小余。他们疯狂的丑态令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和好笑,但我没有笑出声来,而是轻轻的转身退了出来。
我把小说稿与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离开时并没有忘了把门按原样锁好,我猜想丹妮和小余会因此而感激我的。
两个月后,我正式向妻子提出了离婚。早在一个月前我就瞒着所有的人搞了调动,到南方的一家报社去,想与倩倩靠近一些。今天我回来办最后一道手续,挤在车河人流的街上,突然在一家商场门口碰到了小贺和小钟。我高兴地叫了一声,两个年轻人手里各提着一个崭新的旅行箱,另一只手紧紧地牵在一起。我情绪不错,高兴地问他们去哪里呀?提这么大的的包。小贺扭捏了一下,说他们已辞职了,小贺应骋到教育学院当了教师,小钟到他姑姑办的一家电脑公司做事。我说这不是很好吗?发挥你们的各自所长嘛!该祝贺你们。又问起这些日子编辑部的情况。小贺说:“还是老样子,起哄的起哄,升官的升官,干活的越来越小,累死了还被人说三道四,刊登的文章越来越离谱,杂志已脱离了‘文学’的范畴,好没意思。”小钟怨恨道:“太闷了,才想出来冒一冒险。”
我点点头说:“年轻人,就应该是如此,祝贺你们。”
小贺有些敬慕的看着我说:“吸说你被南方的一家大报社挖走了,唉!大手笔作家就是不同,除了我们编辑部,到处都有人抢。”
我说:“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身份,是软磨硬施给磨来的。”
临了小贺突然拿出一把钥匙交给我说:“对了,寒老师,有一位女士曾到编辑部找过你几次,她把这把钥匙交给我,叫我转交给你,叫你随时都可以用。”
我苦笑了一下,接过钥匙说:“多谢你了,小贺。”
小贺一脸的坏笑说:“寒老师,她可真漂亮!”
我说:“小贺你别往歪处想,你和小钟结婚时,别忘了请我吃喜糖。”
告别了小贺,小钟,我一边走一边想,小贺在年龄上至少比小钟大了三岁,但他们到底结合了,突破了心理上、年龄上及职务学历上的差距,未免不是明智之举。
正想着见旁边一家书店还未关门,就忍不住去看看。两三个月没来逛书店,心里不免空虚,像是少了什么。支好车去买了瓶健力宝,走近书店门口的新书预告牌,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阵痛突围。长篇小说。作者:受冤青年女作家夏倩倩。我的头像炸了一个雷,手中的饮料掉了下去,人似僵住了一般,忍不住热泪盈眶,想不到,世人的眼光还是公平的,给予了倩倩人道主义上公平的评价。受冤,倩倩确实是受冤的啊!再大的权力也遮盖不了人们公平的眼光。
问明了书店老板书要下个月才到,艰难地挪了挪脚步骑上车默默而去。
最后一次与倩倩分手,是在一个月夜的站台上。倩倩迎着夜风对我说:她已在写一部小说,就以她因“文字狱”为主线,展现现代人生活的许多无奈和人为的伤害,痛苦心灵的遭遇及生命体验,包括无法割舍的爱情。已经有制片商感兴趣,如果书出后反映不错,就改编成电视剧。可是,我却不能在扉页上写到:谨以此书献给我最爱的人。因为是你的爱情使我在狱中坚持地活了下来,没有你,我早已失去了再面对生活的信心——倩倩紧握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书名已经想好了,就叫“阵痛突围”’。
寒松,以后你只要看到这本书,不管在何方,那就是我对你的呼唤……
-全文完-
▷ 进入曾寒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