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在路上山村小篾匠

发表于-2008年08月11日 下午4:35评论-0条

火车如一条被人赶着打的竹叶青蛇沿着河流,山脚蜿蜒怆惶逃窜,猛然一头扎进邃洞,似乎觉得安全些而变得缓慢了一点,但还是余悸未消,“哐当,哐当”地喘着粗气。青色的火车筒子如一截正在燃烧的锅炉,手都摸不得,绿色的油漆都被头顶烈日晒翻翘起来,似青蛇未裉尽的皮。这样的天气,坐车的感觉可想而知。

车厢热如蒸笼,汗流如雨,车厢顶部那几部锈迹斑斑的风扇,发出的风量跟它的年龄十分相称。汗味,体味搅拌成一股粘稠的胶质,粘在人的身上,敷住人的手脚,塞住人的口鼻,使人欲罢不能,心浮气燥。人的行为也随之变得有点不可理喻起来。窗户大大的打开,但还嫌不够,有的光着膀子,打着赤脚,能脱的几乎全部脱掉,似乎还是受不了,干脆站在座位上,坐在靠背上,一手拉住上面的行礼架,大大小小的扇子此时也在这里同时开着“博览会”。有人的地方就有消费群体,这是商业定律。于是,车上乘务员也不怕浑身如水高喊着:“冰冻矿泉水,不凉不要钱。”这种为人民服务精神真值得表扬,只不过信誓旦旦的冰冻矿泉水打开一喝才发现,跟温开水差不多,也只有摇头叹气。为人民服务的乘务员走了,机敏的小贩又来了,猫着腰,低着嗓子,像跟谁对接头暗号似的:“矿泉水、油纸扇、一块钱一样。”这帮神秘的“地下工作者”,也许也知道在火车上贩卖,不用水电,不上税,卖得极便宜。

我从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手中接过一瓶矿泉水,拿到手时还像平时一样用力拧开瓶盖,那知轻轻一碰盖子就掉了,明显是水货,无奈之余只有摇头。

“嘿……嘿。”我抬头一看,是对面一个长脸女人发出的笑声,年龄大约四十几岁,里面是一位圆脸的女人,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圆脸正伏在茶几上睡觉。

我看了长脸女人一眼,发出无可奈何的笑,算是打招呼。“我一般都不在火车上买东西吃,”说完她从圆脸头边抽出一个杯子,是一个老干妈的玻璃瓶,现在里面盛着黄色的液体和几片二指宽的茶叶,她打开喝了一口。此时圆脸也醒来了,肥圆的脸被垫在下面的手勒出深深的红色印子,满头大汗,她扫了我俩一眼,似乎对我俩吵碎她的清梦极为不满,然后用肥嘟嘟的手把嘴角的涎水和额头汗水抹去,又埋头睡下。

长脸和我都笑了。

“火车上东西很脏,你知道吗?”我摇头。

“我有个老乡以前就在火车上卖饭,饭都要卖几天卖馊了,也不到掉,热热继续卖。”

“铁道公司应该不会这样子吧。”她笑望着我,仿佛是在说我的无知。

“现在什么都是承包,别讲火车上,就是飞机上也差不多。”

我听了她话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了。

“特别是矿泉水,都是自来水灌的。”

我有点信也有点不信,反正火车上的东西是有点让人觉得可信度不高。

“你看到那乘务员嘛?”我顺着她的眼色望去,只见一个穿制服的女同胞正在低着腰凑在座位下面打扫清洁。

“怎么啦?”

“她身边那个黑色袋子你看到了吗?”

“那有什么,不就是装垃圾的。”

“那是装矿泉水空瓶的,火车到站后再卖给那些卖水的,而卖水的就用这些空瓶灌自来水。”

“不会吧!”

“其实你从下面那些人买的水还好点,至少是井水,没有那股明矾和锈味。”我听完这话后感觉胃有点不舒服,两眼瞪得大大的有点不相信,不敢相信。

不知道什么时候,圆脸又醒了过来,也听得目瞪口呆。

“小妹,你去哪?”长脸把手中的玻璃瓶又放回茶几上,并对圆脸笑笑。

“我去贵州,大姐,你呢?”

“我去四川。”长脸开始说起了四川话,反正云贵川三省口音差不多,有了乡音,俩人自然就亲热些,并开始把我排除在外,一来我是男人,二来我也挺乐意这样,本身我不爱说话。

“去广东好久呢?”长脸问起圆脸。

“今年正月去的,你呢?”

“去年去的。”

“那比我久,我才几个月。”圆脸笑了起来,仿佛在这事上强过长脸一些。

火车刚从一座城市穿过,驶进乡野,然后正在横跨一条小河发出惊奇“咻咻”的声响,湿润的风从窗户扑了进来,把圆脸和长脸的头发撩了起来,俩人不由自主的咪着眼。小河如一条玉带从隐隐约约山的那头连接着云雾朦胧山的这头,河岸逶迤着各种树木,从高处往下看,有的像雨伞,有的像野鸡的羽翎稀疏散着,河当中有几条渔船,船上的人有的蹲在船梆上手一伸一捋在收网,有的则在奋力摇桨,河岸边还有一群牛在吃草,绿色的底子,如乌木似的牛背,再加上河边一群淘气的孩子在河里嬉闹玩水,从火车往下鸟瞰,如一幅微雕水乡风景。

“妹妹,你有孩子吗?”

“有了”圆脸看着窗外。

长脸叹了口气。

“姐姐你的孩子好大了?”圆脸问道。

“我的孩子今年十五,在上初中。”

“毕业班了吧?”

“是,”

“那开始化钱了吧?”

“怎么不化钱,一个学期的学费要一两千,再加上食宿费,一年差不多要一万多。”

“钱也难找,工也难打,”

“是难找,一年俩个人的工资强免给他一个人开支。”长脸苦笑一下。

“你进的是什么厂?”

“老都老了,能进什么厂。在一家服装厂做清洁。”

“工资好多?”

“一个月八百,不包吃不包住,我早就不想干了。”

“都差不多。”

“你进的厂可能比我要好点吧?”

“我进的也是服装厂,踩平车。”

“那工资高,我们那踩平车的一个月最高的可以拿两千。”长脸露出羡慕眼神。

“那要加班,不加班是没有的。”

“那是,从早上八点要到晚上十二点,我是老了,学不会,要不我也去踩平车。工资这么高你还回来?”

“加班我受不了,几次晕在平车上,我老公叫我回来休息别去了。”

“大姐,你还去吗?”圆脸忽然问起长脸这个问题。

“不去了,人老了,在厂里做事讨嫌。”

“我也不去了,我老公叫我回来带小孩子算了。”

火车继续在行驶,从河边到丘陵,从丘陵到平原,从平原到城市,傍晚时分又从城市又来到一个小山村,山村清一色的土墙屋,有些风化成薄薄一张黄色老历纸。山村呈梯形悬挂在车窗前,黑褐色的屋顶,黄色的墙壁,被风雨蚀得斑驳的木门,门前不平的地阶,地阶前几只鸡在爬灰腾起一篷烟雾,屋后一条山路如螺丝紧紧勒住高山,把小山村紧紧绑在山腰,生怕掉下来似的,村庄过来一点是一片梯田,几个男女正在水田里插着晚稻秧苗,男的赤着上身,晒得乌黑的背脊如一条条在水田里游动的乌草鱼,女的腰弯成弓背,头跟水面几乎贴在一起,实在是火车轰鸣,又隔一段距离,要不能听到他们汗珠掉下摔裂的声音和呼呼的喘息声……

“没打工有什么出路呢?”长脸女人又开始说话。

“是啊,谷又不值钱,地又少,要不哪个愿意出来打工受气。”

“今年出来时,我就和我老公划算好了,俩人在外面呷十年亏,一年存一万块也该十万块钱,把屋修好,让小孩子读上书就不出来了,没想到身体不争气。”圆脸开始埋怨起自己来。

“我也是,不是孩子我也不能出来,但不出来,孩子就耽误了,我也不想他一辈子又像我跟他父亲一样……”

俩个女人谈了很多,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像俩个委曲的人在相拥轻声劝慰。

前行的火车把前方西斜的太阳,一头撞入墨绿的大山之中。夜如一条黑色袋子把火车灌了进去,把整个世界灌了进去。黑是一种冰冷压抑的色调,它总人一种忐忑不安地心紧。这点,连硬梆梆的火车好像也感觉到了,它以没有当初逃离那种怆惶,反而变成了迟疑,好像一个夜间迷失方向的人在忖想:我到底要去哪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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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点评:

火车里南来北往的,人们的对话包罗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