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时候我不到一周岁,所以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只记得小时侯伙伴们都不和我玩儿,并且拿土坷垃朝我身上砸。还学大人样手叉腰问我:“你爸爸是走资派,你呢?”我就只有站着,不敢动。因为我听大人在背后说过“走资派”,“黑五类”,“反革命”什么的,而且声音很吓人,颇有点义愤填膺。但我实在不知道这些名称是啥意思,我想,或许是偷过人家枣的人吧。可妈妈好象说过父亲从来不吃枣的,那么······然而小伙伴们早就跑了——他们凯旋了。
那时候我几乎是不出家门的。妈妈只允许我在家和姐姐玩儿,而且嘱咐我们小心别人往家扔石头。我偷偷跟姐姐说妈妈瞎担心。我们家院墙很高的,门前还有石狮子,他们扔不进来的。可是后来确实扔过。
妈妈和哥哥每天都要下地干活,“工分”是全家的唯一经济来源,她是主要劳力,哥哥太小,只记半个工。 收工后妈妈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导腾一些旧衣服。[饭当然不用她做,姐姐在家呢。]有时嘴里念叨:“这是你爸上大学穿的,叫西装。”上大学?西装?不明白,“上大学是“反革命”吗?”我突然问。妈妈的表情就严肃起来,叹了口气,把我楼在怀里,是自言自语也是对我说:“爸爸不是“反革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直到初中毕业准备读高中的时候,妈妈告诉我:“爸爸出身于“富农”家庭,读清华大学的时候被选入空军当兵”··· ···
妈妈总是说不完就流泪,我也就不再问了。当时我们的家境是非常差的,大姐,大哥,二姐,我最小。开销挺大而收入有限,给大姐作件衣服,轮到我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有一次妈妈拿出一条皮带,围了一下我的腰,苦笑着说:“太长了,不过挺结实,牛皮的,你爸用了五六年呢。他走的时候特意给你留下的,你满月的时候他就说你长大后一定象他。”“我爸啥样?”“你爸呀,”妈妈的脸上慢慢放出了光彩,她接着说:“个头比你现在高多了,比你胖,留平头,白白净净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有神,喜欢穿那件深蓝的西服,还系领带呢。我说不让他穿的那么整齐,省得别人不习惯。可他说:‘我给自己穿衣服,管别人干吗?’唉!他就是那么认性。你跟他一个毛病。”说着,轻轻拍了我一下。
是的,我很象父亲,只是没有他的才学,没有他的作为。
我只有父亲的一幅照片,是一寸的黑白照。据妈妈说那时他入伍前在学校拍的。穿的的确是西服,很善良,也很帅气。爸爸比妈妈大的多,他是个孝子。妈妈做过小学代课,结婚后父亲就回北京了,我奶奶愿意在老家住,妈妈也就必须留下来。奶奶百年后,父亲正准备带家属,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终于让他无力幸免而下放回家。
下放的原因是这样:有一次爸爸在新机试飞中,机械方面出了点故障,本来爸爸可以跳伞,但爸爸舍不得飞机,努力坚持着,并通过自己学过的知识和以前试飞的经验,最后把飞机平安降落。当时还受到上级表扬,可这次却有人说那次试飞,超过规定的返航时间,是爸爸想驾机叛逃。从而被打上了反革命的罪名。
从此,我的家庭因受“牵连”而终日阴云笼罩,而父亲也经历着难以言状的折磨。后来为了给父亲平反,妈妈曾带我找过当地政府,但每次谈起有关父亲的事,妈妈都头痛欲裂,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多年后,遇到同村的老人们提及此事,也都无不感慨:“那是个好人呐,人家是当官儿的,可从来不小看我们。”“有才!说,写,画,唱那样都行!”“可惜呀,那么精神的小伙儿,被折磨的······唉,造孽呀!”“ 你父亲最喜欢你。”
每年的清明,妈妈都郁郁寡欢,而我都要去烧上一些翦的整齐的纸衣服——因为父亲爱整洁。而据妈妈说,他走的时候也没敢穿好衣服,因为他是“反革命”。
父亲离我们去了,走的很早,他还没能听我叫一声清楚的“爸爸”。
父亲离我们去了,带着对我们的,永远的牵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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