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是个女子，这女子若水，若泪，若惆怅。

整个迎春坊都是热闹的，灯红酒绿中独独这一女子，静坐一处，手抱琵琶，曲不成曲。

我手握新作的词，递给老鸨，“拿去给若水罢。”

“若水？川哥儿如此才华，做首歌给那贱婢，岂不糟蹋？”

“迎春坊二十歌姬，怕是非她莫属了。”

“女子若水，情万千，寒夜烛下，独沧桑……”若水的歌声响起，悲悲戚戚，整个迎春坊顿时安静下来，可偏有人高喝：“若水，好曲！”

一公子上前，白冠青袍，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他微微笑着，“本公子记住你了。”

“奴家也记得公子了。”

那人双手一摆，大笑着离开，笑声高亢有力，却不似喜。

若水兀自坐在原地，继续弹唱“白蝶浮两鬓，冷霜挂眉梢，不闻，伊人回……”

若水唱得煽情，这首歌本是我为她而作，此刻倒像是融入了她的血脉一般，流畅自然。我并不了解若水的过去，只知她十八岁自卖作歌妓，自称无父无母，无兄无妹，孑然一身，却歌技超群，不过唱得大抵是悲曲。

迎春坊是个声乐场所，客人在此买醉买笑，若水曲曲愁肠，自然不得众颜，可竟有如此倜傥公子垂青，也是她的福气了。

可为何我的心里涩涩酸寒，跺到她的房前，徘徊不进，本想说些道喜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愿开口。

若水在房中唱着我为她作的曲子“泪缠缠，愁满怀，空等秋千，风吹慢慢摇……”

我拍手推门而入，“不想若水姑娘把这曲子唱得如此动情，甚或唱出了别番风韵。”

“川先生言重了，若水还得多谢川先生关照呢。”

“分内之事，毋庸言谢。在下前来是恭喜若水姑娘得人赏识，可以有幸脱离苦海啊。”

“苦海？天下处处皆苦海，如何脱离？不过是从一个火海跳到另一个冰山罢了。”

“古来红颜薄命，在下知道水姑娘是个心气高的人，若不是万般无奈，断不会自卖于此，在下也是走投无路，才会行此差事。可笑的是，迎春坊是个卖笑之地，却无一人是快乐的。”

“奴家自幼也算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却未料世事变幻莫测，最终害人害己，奴家是个不详之人，来此也是为了赎下这半生的罪。”

“水姑娘累了，您休息吧，在下告辞了。”我起身作揖，退了出去。我不是不想听若水的从前，但这个命运流连至此的女人，总有些不堪的过去，我又何必生生扯开她脆弱的伤口，让从前的苦痛重现呢？

若水的歌声在这模糊的月夜里越发清晰，“愁绪不断，理更乱，失迷前梦，苦自流……”

翌日，那公子果然来了，带着若水的赎金，若水摆摆手，“待奴家唱完此曲罢！”

“走罢，你今日已不再是歌姬，无需在此为众生演绎。”

我上前，推了把若水，“水姑娘，在下为您道喜了。生路漫漫，水姑娘不必自悲，切实地走就是。”

若水长久地看着我，终了，香泪一洒，走了，走得决绝。

世易时移，我最终被赶出了迎春坊，昔日鞍前马后的老鸨趾高气扬地喝道：“小川子，三年了，除了当日你为那贱人若水写的词，你竟一曲未作，我迎春坊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知音不再，何能才思泉涌啊！”我自嘲地笑笑，捡起我的行囊，走了。

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哪里，也许是天涯罢，传说那里与炼狱同在，风光绮丽却也凶险莫测。

“枯枝离树理，孤鹤独南迁，无心，谱乐音……”

莫非这是我心底的声音，我赶紧促步向前，悠悠河上一枚花船，灯红酒绿中缓缓前行。

我的泪簌簌而下，这是若水的声音，她还在唱着我为她写的曲子，歌声还是如此催人至深，三年了，迎春坊三十歌姬，无一人能唱得如此悲恫，我终日与酒为伴，渴求在醉梦中聆听那天籁。

那花船一靠岸，我顿时冲了上去，若水正坐在台中央，素裙黄带，一袭长发水一样泻下，却无一装饰。

“是你？”若水认出了我，指点一人接替，便下台领我进了内室。

“你是这船的主人？”

“是。”若水缓缓地点点头，声音不卑不亢。

可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昔日那愁情翩翩的若水一下子死了，化了，眼前只是个空披了层人皮的花船老鸨，却还唱着我为她作的歌。

“那在下又该为水老板道喜了。”

若水看着我的眼神无奈忧切，但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略略欠欠腰，头便不肯抬起来了。

我退了出去，没有回头，只高声说：“恭喜水老板，贺喜水老板，在下不讨饶了。”

“云淡淡，风依依，日下风河，归无期！”

若水的歌声在我耳后响起，歌声不同往日，越发显得凄凉，悲惨，我想可能是我太过武断伤了她的心，我那么爱着她，却亲手撕开她的伤口，我甚至问也不问，就冷嘲热讽地离她远去，他乡遇故知，我本该和她促膝谈谈三年的境遇。

我疯了一般跑回去，却只听见有人高叫：“救人！”古来悠悠河上花船成行，多少歌姬、情客投身至此，没有人了解他们的前程往事，他们就着往日的苦难饮着这悠悠河里的水，他们有着高人的勇气，他们看淡生死，他们唯一要去的炼狱，那里与天涯同在，那里凶险莫测，却也风光绮丽。

花船上有人哭，哭声悲凉，我没有看到那白冠青袍翩翩潇洒的公子，我无法把若水的过去现在联系起来，我爱着她，却丝毫不了解她，她一直唱着我为她写的歌，歌曲似乎是融入了她的血液一般，流畅自然，她曾想告诉我她的经历，但我退却了，我不敢揭开她的伤疤，也害怕会动摇我爱她的心，我对她的爱，其实是经不起什么的。

若水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我躲在人后，我看着若水美丽的身体上颗颗晶莹的水珠，出浴般妩媚动人，她可能就是水中的鱼儿，或者是河中的一颗水滴，不安纯粹地游动着，经过江，流过海，滑入湖，汇进了这幽魂不断的悠悠河。

“女子若水，情万千，寒夜烛下，独沧桑。白蝶浮两鬓，冷霜挂眉梢，不闻，伊人回。泪缠缠，愁满怀，空等秋千，风吹慢慢摇。愁绪不断，理更乱，失迷前梦，苦自流。枯枝离树理，孤鹤独南迁，无心，谱乐音。云淡淡，风依依，日下风河，归无期！

这是我写给若水的歌，她用半生唱着这首歌，情真意切，她是个水样的女子，路慢慢，她始终还是原先的样子，若水，若泪，若惆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