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黄平

父亲和表伯属姨表兄弟，都是年幼丧父的孤儿。也许，共同的命运拉近了他们的关系。虽然表伯因为背（不让知道）着大姨太参加解放军，进过夜校，剿过匪，任过班长、排长、连长、营长，转业后又任过县公安局长。而父亲始终没离开过土地，一生务农。但是，父亲与表伯，没有因为身份的悬殊而冲谈了他们的感情。相反，父亲到了表伯家，表伯总是像对待贵宾一样热情相待。家里无论有什么土特产或新鲜菜蔬，父亲总会想到表伯。父亲说：“为人就要像表伯，不管自己的条件多好，衣裳记新人记旧，对我这样的老表依旧像小时候一样，见到亲热得很！你看有的人，同样是从农村走出去的，条件一好点，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瞧不起和自己一起玩长大的农村人！”

表伯因病休养在家后，除了钓鱼，还学养信鸽。养了五六只耳眼机灵的咕咕的红嘴灰鸽。父亲到表伯家，看到这几只鸽子，不禁心生爱意。但又不好开口要。因为父亲知道那是表伯的心爱之物，不忍夺其所爱。而表伯看出父亲的意思，朗声一笑，对父亲说：“存宏，你要是用得着，我就选一对送你！”父亲说：“算了、算了，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像通人性的一样，乖巧、机灵、可爱。你拿东西喂它后，用手逗它，它会跳到你的手上，你手廸一廸（一上一下做抛物状），它就会飞。真是可爱！”表伯说：“两老表的事，还讲啥客气？你等晚上它们归窝后，我关起来先一对给你，一雌一雄，拿去后，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就要生出一小群鸽子来”。父亲担心地道：“听说这鸽子能认千里路，怕拿去喂不惯家！”表伯对父亲说：“我给你想办法！”说着就找了块胶布，拿在手中扬了扬，继续说：“先把它的翅膀绑着喂一两个星期，然后再放开，它们就会惯家了。不过，绑着喂的时候，要记住经常给它们添食（小米）、添水，打扫圈舍。”父亲听后说：“这个办得到！”表伯又说：“姨太太（以子女身份称呼）和我老太太一样，不知吃了多少苦，从小把你家两弟兄带大，现在你们总算成家立业了。但老人家的身体不太好。这东西（指鸽子）繁殖快，多了以后，三三五五，悄悄地逮个把杀来炖给姨太太补一下身体。要记住，如果你当着其他的鸽子杀的话，其他的都会飞走。最好的杀法是呛水死，有血气，营养好。”父亲像一位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表伯的话，默默地一一记在心间。

记得父亲把鸽子带回家后，现在后园砍来两根竹子，用刀花出青篾条，编出一个两尺长、到圆不方的竹笼，还在一侧留出一道两巴掌见方的门，方便其出进。并做了两个分别装食物和水的竹筒挂在左右两边。而且在竹笼底部铺上层柔软的野草、鸡毛。父亲做完这些，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来。

鸽笼先是用一根长长的竹干绑着，放在堂屋楼上。这可能是父亲考虑到堂屋前上半没遮拦，以后鸽子可以自由出入吧。这以后，每天我上到楼上去添食换水时，看到绑着双翅的他们，眼神里总是投来强烈的祈求。它们不停地抖动着被困的翅膀，用不断地啄竹笼篾条的方式提出搞议和希望。它们总是爱对着大门头上的空间，两眼幽幽地发愣。时不时地在竹笼里蹦来跳去。它们拥有双翅，它们需要飞翔。人为的限制，让它们烦躁不安。它们在烦躁来安中等待和渴求自由。仅仅几天时间，在添食换水中，我发现它们的食筒中，变化不大。我不知道它们是厌食还是绝食。总之，它们初来时，那充满灵气的眼神不见了。我给父亲说，它们前几天还蹦来蹦去地啄竹篾，互相之间挤来挤去的，这天把懒得很，眼睛如失眠的一样红红的，像病了一样！父亲听了，上楼去看，伸手去逗它们。谁知它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把头朝向父亲，迅速地向父亲的手啄来。于是父亲说：“啄人啄得这样凶，那来的病？”如今想来，它们怪可怜的。只想不会言语，不能让主人明白它们的意思。而憨厚朴实的主人，为了让它们惯家，却残酷地扼杀它们的天性。

两个星期，对于我们来说，恍恍忽忽地就过去了。而对于这一对鸽子来说，可能度日如年。有时，隔壁邻居的猫，会偷着躲着地来到鸽笼边，发出凶恶的“唿唿”声，吓得它们在笼中不停地打转。偷偷摸摸的老鼠，半夜三更，趁隔壁那只猫外出夜巡之机，也会来捉弄它们一番。因为竹笼上有鼠咬的齿印。

两个星期以后，我提醒父亲，应该给鸽子松绑了。父亲还是担心给它们松了绑，它们就会一去不返。但还是在犹犹豫豫中走上了堂屋楼上，伸手捉出鸽子来。我拿着一只，父亲拿着一只。当父亲扯开一只鸽子翅膀时发现，那绑着翅膀的胶布已被啄得卷来卷去缠着，难以剥开。于是，不得不叫我去找剪刀来剪。这两只鸽子，十几天来，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总想互相帮着挣脱束缚，却无奈当初表伯缠得太实。好在两只鸽子有伴，不至于在困境中寂寞。相反，在相互的鼓励下，坚持着，苦苦地等待着重回蓝天的机会。

当我将它们抛向蓝天时，它们急不可待地展翅高飞。双双在蓝天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欢叫着。忽然飞向远方，消失在天际。

父亲看到这一情景，叹息道：“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想也是。毕竟将它们困得太久。这种有灵性的鸟，它们不怕重入困境吗？夕阳的余辉洒在初春空茫的大地，我和父亲仰头等待了好久，还不见鸽子的踪影。父亲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看来是这么多了！它们再也不会来了。我们农村人不是喂鸽子的命！”因为在我们村，父亲是第一个喂鸽子的人。

天黑尽，当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鸽子飞回的振翅风声和咕咕的叫声。父亲的脸上忽然云开雾散地笑了起来。我放下碗就准备去看看。父亲连忙制止我说：“来了就好，快吃饭，不要去吓它们！”我又重回座位。

吃完饭，我点燃火把到堂屋口，举头望去，两只鸽子在屋檐下那根晾高粱的干杉木上蹲着。柔和的火光，并没有让它们感到异常。它们只是将身子稍微转动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用嘴互相梳起羽毛来。它们似乎不想回到曾经被困的竹笼里去。也许，被困的感觉还在它们的心里噩梦似的难以抹去。它们获得了自由，获得了飞翔的自由，获得了寻食的自由，获得了舒展希望的自由。笼中的美食，对于它们不再是诱惑。不过，作为栖息之所，在这春寒未尽的夜晚，竹笼里柔软的干草与厚实的羽毛，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所以，最终它们还是经不住春寒的压力而钻进竹笼里去。或许，对人类的依附，让它们失去了营造居所的能力，不得不按照人们为它们的安排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渐渐地，它们习惯了农村生活之后，开始产卵，开始孵化。鸽儿孵出之后，邻居的那只猫，开始垂涎叽叽喳喳的小鸽儿。有一次，一只鸽儿不慎从笼中掉了下来，那只馋嘴的猫飞也似地叼走之际，恰被寻食归来的鸽子看到，它居然不顾口中美食，向那只猫逃窜的方向扑去。结果撞在壁上，撞得它扑腾了好几下，才恢复正常。另一只鸽子回来后，它们头挨头的擦来擦去地叫着，像似耳语。从此，在哺育期，两只鸽子交叉着进进出出的觅活食哺育它们的子女过程中。总有一只守护在幼鸽身边。在城市面上里久居的它们，这种的哺育的辛勤不知是不是从燕子那里学来的？

冬去春来，不断繁衍生息的它们，渐渐地成群结队起来。父亲不断地为它们增修鸽舍。

这时候父亲说，太多了也烦，不如杀点来吃。就这样，隔三差五地，父亲瞅准时候，抓把苞谷一撒，随意地捉上一只两只，便宰杀炖吃。吃的时候，先给老太太盛上一碗，然后分而食之。父亲交待，响的时候，只能悄悄地吃。要是被鸽子们知道后，它们会弃主而去。宰杀后的羽毛及其不要的内脏，都抛到厕所里去。

然而，当我们将鸽子羽毛及其内脏抛入露天的厕所而忘了深淹时，一群鸽子居然聚在厕所的墙沿上，跳来跳去地交头接耳。结果，我家的鸽子便渐渐地少了起来，以至于最后一只都没有了。父亲说，怕这些鸽了全是一些不护家的鸽了，被其他地方护家的拐走了。父亲不知道他捉一只少一只的秘密在无意间泄露了，引起了不会言语而通灵的鸽群的烈反响所致。也许，它们在种群渐渐减少中困惑过，但当它们发现厕所的秘密后，恍然大悟地识破天机，然而群起而弃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