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散漫地坐在对面,对我微笑。白色上衣,浅色长裤。我一边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一边看他和他的眼睛。
他眼睛不大,流露出来的目光像一片沙的海洋。我有被淹没的感觉。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使他像一株长在尘世的植物。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是一株植物,长在神的庄园里,可以随意游走,去经历自己的欢喜与苦痛。
他话不多,只我在漫无边际地说。那些往事,像一张张旧照片,被我铺给了他看。他捏着我往事的命脉,轻浅地笑。
酒吧里舒缓的音乐像游荡的风,轻飘飘地来去。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他们喜欢的角落低语。
他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脸,另有一只手端着玻璃水杯,我看着那些水慢慢地倾入他的口中,还看见他眼睛里沙漠一样的世界。
心不由轻轻颤动,久已安静的心弦此刻被他弹响。
他温和地对我说,喜欢你。我看着那张不算英俊的脸,想用手轻轻抚摸,也许一世都不会厌倦。
人总会在某刻忘记时间的长度,简单地认为人生只存在那一个短短的手势或话语里。
夜色渐渐涌入城市。
白日的故事散了场,人们纷纷离去,只有少数人在静静地等着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谁在收拢光明的幕布呢?难道是神看见了人的苦累,想让他们休息?
我和他并肩走在灯火亮起的街道上。没有人注意我们的距离。
他说,一起吃点什么吧。我说,不饿,先走走。
路口,他的手牵住了我的手。温暖的大手,传递着异性的温度。
穿行于城市的夜幕,我们像两条游鱼追赶着时间的脚步。
时间其实就在我们脚下,前进与后退,它都会走开,我们谁也留不住。
一家陈旧的餐馆。据说这里的龙虾口味不错。
他一只只的剥着龙虾,把肉送进我的嘴里。滋味很好,但被呵护的感觉更好。
他背后落地窗外,一株很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一切如果静止,我们则入了画,只是画框有些破旧。
喝完两瓶啤酒,他的脸微微的红,似乎忽然有了说话的兴趣。
低沉磁性的声音让我喜欢,还有他的那些故事。我看着他的眼睛,沙漠一样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与迷茫。
经历总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原以为某些东西早已忘记,却会在某刻被眼睛泄露出来。
一个小女孩挎着一小篮的花站在我们桌前。餐馆老板急急过来呵斥。
他微笑着拉住小妹妹,买了一朵玫瑰送我。快谢了的玫瑰,像衣食无忧的妇人。我不喜欢。
他似乎觉察到了我不喜欢。说,生活总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然后缄默不语。
电话此时响了起来。挂断,响起,再挂断。不想与那人再有瓜葛,既然说了不爱,又何必再纠缠。
歉意地看了看他,他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对他歉意地笑。
他说,男的?我说,是,一个过去。
过去,是个简单词。已被人压缩成了一个瞬间,我们却要用很长的生命去还原初始的美好。
凌晨1点。
这个别人的城市逐渐安静起来。连路灯都显得孤单了许多。
走,一路向前。他牵着我的手,不曾松开。
认识他两年,从没有如此接近过。原以为我们是两条平行线,不知何时有了交集。也许是他突然拨我电话的那天,他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却无意打动了我。
人有时会被某一句话、某一段字、某一个行而深深感动,甚至从此铭记于心。
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好。
出租车在空旷的大街上飞驰,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马。收音机里,电台的女子正读着张爱玲的小说。
启动,飞驰,缓行,停下。似乎很像一场爱情。
他送我上楼。电梯里,他说,谢谢你陪我。我说,何必说谢。
于是,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忽然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门前。我说,再见。他说,再见。
思思。他叫我。我回头看他。
他一把拉我入怀,听见他激烈的心跳,接着湿润的唇盖了过来。
我推开他。一切太快,我还不来不及接受,何况这似乎和爱情无关。
我说,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我有些委屈地落了泪。爱,谁都可以轻易的说,谁又能真正地、完全地,用心地忠实爱呢?
他用手轻轻擦去我的泪,然后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用力突出怀抱。
家让我觉得温暖。一桌一椅似乎都与我有了感情,屋里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即使这是别人的房子、别人的城市,但它们此时属于我。随手打开播放机,把声音放大,继续听那没有播完的小说。
把浴缸放满水,躺进去。温度适宜的水包裹着我的身体,很舒服。手在身体上轻轻游走,忽地想起了他。
花一样的身体,曾经为某个人开放过。只是那人不曾珍惜。
夜风穿窗而来,这个凉爽的夜晚。竟想和他做爱。这是个荒唐的念头,一下把自己整个淹进水里。
不喜欢戴着面具生活。讨厌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想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有多少又是可以的呢?滚滚的尘世,太多的不可以,可以的只是自己飞舞的魂灵。
播放机里,那个女声如此演绎:他转身离开,她有些不舍……
我有不舍得他离开吗?没有。即使我开始有些喜欢他。
每天一个问候。不温不火,却也温暖。
偶而见面,喝茶、聊天、沉默。却不言及感情。
他依旧散漫,依旧眼神如沙漠,依旧安静地走在这个城市。
闲暇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和他的眼睛。
那日,阳光洒满的大街。意外与他相遇。
他远远向我走近,看着他在这个尘世演绎着孤独和清冷,心不由痛惜。他站在我面前,男人的气息逼人。仰起头,看他沙漠一样的眼神,正用决绝地方式吞噬着我的清醒。
在他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绿色长裙在风里飘舞,像刚从敦煌的壁上飞临。
满大街的人,还有阳光。他有些颤抖地拥抱住我。有些眩晕。
他说,思思,我好想你。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漫漫黄沙将我淹没。
他说,思思,我忽然明白你才是我的真爱。
我从黄沙里露出头来,远处似乎有一片绿洲,我伸出手去。
长长的大街,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说,嫁给我吧,思思,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好好爱你。我说,好。
我终于在那绿洲里握住了一把流水,可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
吻,旁若无人。
三个月后。
他站在结婚登记的门前,手捧着火红的玫瑰。
我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只在远远地方带着歉意地看着他。白色上衣,浅色长裤,伴着孤独与散漫。
我想,我是无法绿化他沙漠一样的眼神。自己不是长袖善舞的仙子,更不是一片可以孕育生命的绿洲。既然无法为他找回失去的魂灵,我只能退走。
行走于沙漠,我只会走累了,躺下,然后死去。
假如结合会让两个人难过,那让我就此躺下,在他眼睛那如海的沙漠里瞬间风干,粉碎,然后成为尘沙。
他终于走了,我也落了泪,脸全湿了。
那天,究竟有没有下着小雨,我不再记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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