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去逝的时候,父亲75岁。75岁的年纪虽然算不得英年早逝,但对于身体牦棒,吃么么香的父亲,对于乐观豁达、童心未抿的父亲,也很难用寿终正寝来定义。父亲是一个拒绝长大的有点孩子气的老头,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在心无旁骛地编织着他的梦境;在堆砂聚塔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点一点的垒他的城堡。他的城堡几乎是全封闭式的,壁垒森严,连一粒尘屑,一颗苍蝇都很难飞进。
父亲有很多很多爱好。那些个爱好都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充满孩子气的,也是没有定性,稍纵即逝的。比如有一段时间,父亲迷上了做煤油炉子,他从街上买来很多很多洋铁皮,整日价象个铁匠敲敲打打,他做的炉子从没排上过用场,可父亲乐此不疲;望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没有一点实用价值的炉子,父亲象一个凯旋的战士,充满了自信。过不多久,父亲又迷上了修钟表、修收录机,他从商店买来整机,拆了装,装了拆,虽然费心劳神的结果是走的不走,响的不响,但他兴趣盎然,望着自己拆卸得找不到婆家的零件,父亲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充满了歉疚;后来,父亲又迷上了收藏石头,他每每天天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在河滩、地头象搬运工,一趟一趟往家里运石头。还找来挫子、颜料,精刻细描。他的这一喜好让并不宽敞的家更加拥挤,更加沉重,更加没有秩序。
其实,我知道,父亲的这些个爱好是父亲为了逃避丑恶的现实而给自己编织的一张网,别人走不进来,他也不愿走出去。在网里,父亲感到轻松。因为他不必象常人一样交往叩头处处破费,溜须拍马寻找机会。在网里,父亲觉得安全。因为他不必绞尽脑汁争名逐利;不必剑拔弩张拔刀相向。另外,有这些爱好伴随左右,父亲不觉得空虚。
父亲一直在一个小县城的局机关跳来跳去,任一些可有可无的职务,尽管历史将父亲推向了仕途之路,但父亲在这条路上走得一点也不酣畅淋漓,一个“副”字始终象烙印定格在他的人生里。副站长,副局长┄┄。记得父亲在广播局工作时,副局长代局长一代就是五六年,可父亲一直没有将那个副字消灭掉,为此,他的战斗力常常被人取笑。有恨铁不成钢且好为人师表者,常常为父亲面授技艺:“老局长,现在的成绩不是干出来的,而是跑出来的,象你这样不拉关系,不走路子,干死也白达。”听得父亲如坠五里云里,可父亲不以为然,父亲常常惊讶的反驳说:“同志,你不要以偏概全好不好,共[chan*]党的用人制度如果真象你说的那样光靠钱权交易,就不会有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的我。我没上去,不是因为我不会投机钻营,而是我做得还不够好”。父亲一生都在孜孜以求他心目中那个好的境界。他以十一分的热情投入工作,他以十二分的真诚爱岗警业,他以十三分的毅力修身养性。是的,父亲把修身养性、独善其身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在这个人人都变着法儿中饱私囊,将姓公改为姓私的时候,只有我那生活在真空中的父亲旗帜鲜明的捍卫“公”的姓氏。他的近乎唐吉珂德式的盲目的坚守,常常被我妈妈谩骂,常常被下属嘲笑。工作四十多年,他外出学习、开会的机会无数,可他没报销过一次差旅费,妈妈每每从他穿脏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差旅费发票时,他总是搪塞妈妈说出纳不在家,或单位暂时没钱,可过一段时间,那发票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父亲的口袋里睡大觉。在这个时代,逆水行舟是一件非常傻的事,爸爸下属那貌似赞叹实则揶揄的话语里妈妈早已领教了那份尴尬。爸爸的同事常常打趣地对妈妈说:嫂子,现在这世道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象你们家那位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了。工作拼命不说,应该得的报酬总是往外推,单说出差,差旅费我就没见他报过,每每出纳催促他报销了好刹账时,他总要义正言辞的数落出纳一顿:报什么报呀,开会、学习公家管吃管喝的,就那点小钱还好意思报。搞得出纳好心当成鱼肝肺,而和他一同出差的部下也十分尴尬。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那个躲在自己的城堡里不论世间白云苍狗,我自困兽犹斗的父亲。
到了晚年父亲迷上了写作,这又是父亲防御外界侵蚀为自己筑的一层防卫的壳。其实,父亲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对现实的肮脏、黑暗,爸爸不是没有感知,而是拼命拒绝感知,其实骨子里父亲是害怕现实的灰尘吹进他纯净的天空,害怕现实的黑暗遮掩他死死守护的那点光明的。同时,爸爸也清楚,自己和现实只是鸡蛋和石头的关系,他不懂得迂回,又害怕触碰,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其实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未必是一件好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俗世之中,尘嚣之上,你无法构建陶渊明式的桃花园;滔滔浊水,滚滚红尘,肮脏、丑陋总是无孔不入,你不找它,它自会来找你,所以对付它的最好方法不是逃避,而是适应。不要因为害怕细菌就拒绝脱掉防菌衣,防菌衣无法增强你的抵抗力;不要因为害怕呛水就躲到救生圈里,救生圈教不会你游泳的技能。
把自己武装得很好的父亲其实就死在这种严丝合缝的武装上,他不知今夕是何夕,今朝是何朝。他的意识,他的观念始终停留在他一直不肯出来的毛泽东时代,所以象父亲这种人是最容易掉进现代人为之挖掘的陷井的,而陷井也只衷情于父亲那一片纯净的天空,因为陷井也懂得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晚年的父亲执着于看书写书,看着父亲笔耕不已,我们虽然心痛,但也能体谅,毕竟那是父亲晚年唯一的爱好。晚年的父亲很孤独,只要儿女们回家,他逮着谁便会津津乐道他的文他的诗,决不放过。做为父亲平凡的儿女,不能给父亲带来荣耀带来丰衣足食,唯一的孝心就是倾听,间或点缀一两句赞美,夸得父亲心花怒放。笔耕不已的父亲忙忙碌碌,身体不仅没有累跨,反倒越来越健硕,父亲的健硕又有力的佐证了儿女们对父亲这一爱好给予鼓励的言行值得鼓励,所以更是将鼓励象旗帜一样到处张扬。可不曾想,儿女们的孝心助纣为虐地助长了父亲的自我膨胀。其实,人的虚荣心就象爆米花,稍稍一吹就变得不是自己了,何况,那吹棒来自他的至爱亲人,更何况那吹棒的对象是期待别人认同又一头扎进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单纯得象个孩子的老头。父亲飘飘然了,他真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出书立说的境界。
父亲满世界的寄他的诗、寄他的文章,石沉大海的结局搞得他心力交悴,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家出版社来函同意出他的诗集,接到信函的那天,父亲高兴得象樊进中举。其实明眼人谁都看得出那是一场骗局,只有父亲当局者迷。做为父亲的儿女们我们不忍揭穿,因为那是父亲快乐、自信的唯一源泉,是支撑父亲信仰的唯一支柱。
父亲越来越忙碌了,他一生廉洁,一生清贫,可出书得花钱呀,“出版社”掉着线的摧促,开始是五千,过几天加码为八千,至后是一万、二万。清贫的父亲满世界地找钱,做为怜悯父亲的儿女们也你三千他五千地凑,虽然我们知道那是骗局,但是只要能买回父亲的快乐,我们觉得值。等父亲凑齐二万元钱寄给编辑部左等右等不见书的影子而按照地址去信寻问时,回答父亲的是查无此地。从此,抓住木头也想倾诉的父亲突然象木头一样哑了。父亲再也不同我们谈他的诗,谈他的文章,我们更是小心奕奕。我们清楚,父亲的书是颗炸弹,如果谁不小心触碰到,立即会爆炸。是啊,那是他最怕揭的一块疮疤,是他的隐痛,是他的耻辱,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并且象祥林嫂一样反复叨叨的一句话便是“这世界怎么了”?父亲的身体也在他反复的叨叨声中不可扼制的跨了下来,不到一个月时间,父亲就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弥留之即父亲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还是:这世界怎么了?这世界怎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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