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打小在农村生活长大的,而且年份恰好是那个火红的年代。你肯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定那天早上,还在睡懒床时,就会被一阵破锣声吵醒,而且孩子的心性会使你一跃而起,趿着鞋朝锣声处跑去。为什么啊?因为那里有热闹可看。是什么热闹呢?就是斗坏人。斗坏人有什么可看的呢?很好看的。那坏人头上戴着用报糊的尖筒筒帽子,项根下吊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各色各样的大字,而且还打着叉叉,那叉叉就像你上学时做错题目时老师打的一样,笑死人。但这还不是顶好看的。那么顶好看的是什么呢?当把这些坏人押到大队部礼堂时,那些腰上捆皮带,手上端着枪的民兵,就会把坏人呈一字形排到主[xi]台上的前面,然后,民兵就出其不意的在这些坏人背后就是一脚,大喝一声:跪下。有些年轻一点的坏人,被民兵一脚下去,只会打一个趋步然后就跪在台子上,那些老奸巨滑的,又上了年纪的坏人,被民兵一脚下去后,他会从主[xi]台上夸张的像一个皮球滚下来,就算从台上滚下来也不怎么好笑的,但有些就是滚下来之后还在地下打几个滚,像看《三打白骨精》里那个孙悟空翻那筋斗云一样,那才好笑呃。我记忆中的快乐有不少是来自那里的。但也有摔得头皮血流的,滚得喊娘喊爹的,我也笑不出来,也不敢看,但下面的大人说,那是装的,是想躲避人民批斗,我当时不知道批斗是何意,一想到他们那样子跟电影里的坏人没啥两样,也就无所谓了。小时候我没少参加过这类的批斗大会,有些还特别记忆深刻,今天闲着无事,就把那些坏人的事写出来。
罪大恶极的反革命
这罪名大吧!肯定大的。如果单从这字面上看,有可能让人联想到能犯这种罪的人,一定是当时国民党派遣下来隐藏的特务,要不就是在那个年代成立反党反人民的非法组织,从而也可以想象能犯这种罪的人,肯定是深藏不露,阴险狡诈之流。
其实都不是的。
她是我屋隔壁的王婆,年纪跟我妈妈差不多,她娘屋就在院子对面王家园,娘屋是青石板底子——三代贫下中农。男人是全院子最老实的人,树上掉叶子的时候,他都会转路走,生怕树叶掉下来,打烂脑壳。王婆没犯罪之前,除了喜欢骂她那老实男人没本事之外,最出格的事就算是每月到队上分谷的时候,就去公屋哭上几句“妈妈娘”,说有人踩(欺负)她男人。说她男人虽说有病,但在队上做事,并没有比其它男人做得少,为什么在评工分时要比别的男人低一点(当时队上分粮是按工分分配的,公分低,分到的粮食自然就少一些,而当时他俩口子虽说人不咋样,造人的成绩还是可以的,三年就生了俩)。是人都知道,她这话是说给队长哈佬听的,但一般情况下,哈佬都装耳聋,乡里不是有句俗话:婆娘的嘴,油房的斗。听不得那么多。
王婆反革命罪是她自己哭出来的。说到这,有可能让人会想到,这罪名肯定是队长哈佬打击报复强加上去的,但作为亲身经过这件事的人——我,得说实话,哈佬当时是清白的,这事全怪王婆自己。
王婆哭时的样子不怎么好看的,她一哭就是眼泪鼻涕一把把流,一边哭,一边用食指和拇指揪鼻涕,揪下来就到处甩,甩完了之后,就挨近找地方擦手,墙角,桌子脚,柱子,她都不论。实在找不到擦手的地方,她就往自己穿的那条补巴裤上揩,天长日久她那条裤有点像我妈妈做鞋时贴的纸壳子。擦完后马上能听见她喉咙一响。“忽”地一声,就是一堆浓痰吐在离她不远处的地上,然后又揪鼻涕。只要她在那里哭一会,地上到处是眼泪,浓痰,离她最近的墙角上,或柱子上会被她抹上一层白色的浆糊。那时,一般人哭还会有大人解劝,小孩子看热闹。但她哭时是没有的,因为她哭的样子太脏了。她哭我从来不去看的。
有一回,公社干部下生产队来检查。检查完之后,在公屋吃中饭,不知王婆从哪得到消息。她有可能认为自己是太冤了,认为哈佬硬是在踩她男人,也可能认为上面来的干部都是像打渔鼓刘伢嘴里唱的包青天,是有求必应的菩萨。所以她一到公屋就开始哭,也哭得涎水眼泪鼻涕像挂纱。当时那干部也挺和气的,说他现正在吃饭,吃完饭会给她解决的。一般人听完这话也许会立马打住。但王婆那个蠢婆娘也许是该出事,干部说等会解决她不依,依然扁起荷包嘴十分委屈的哭着,眼泪涎水照样地流,鼻涕照样地揪,揪完之后,喉咙一响,呼一声一堆浓痰就坚挺地立在地上,颜色金黄入眼,那场伙还能吃得下饭吗?不吐才怪,公社干部皱起了眉头丢下碗,很明显的生气了。而蠢王婆又不知天睛落雨,不懂得看天气预报,股市行情,还是照常揪鼻涕甩,甩完了又就近揩在墙上,这一揩就揩出问题了。
这间屋是队上的会议室,墙四周贴满了领袖的画像,而王婆揩手的地方,正好是我国那时最高最伟大统帅毛主[xi]的画像。而且揩得也巧,刚好揩在伟大舵手下巴上那颗肉痣上。这还得了,用公社干部的话说,她连伟大领袖毛主[xi]都揩鼻涕,那她还把新中国放在眼里,她就是现行的反革命,而且罪大恶极。当时王婆也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干部了回答是,你东不揩,西不揩,偏偏揩在主[xi]那粒肉痣上,还不是故意?事后我还听大人说,哈佬还为王婆求情,为什么呢?王婆男人是他的堂兄弟。但没有用,公社干部说了,谁求情就追究谁的责任。
斗王婆那日,我也去了,是妈妈带我去的,恰好是中午时分,王婆被几个民兵从外面押进了礼堂的主[xi]台上,民兵还没有在她后面踹,王婆就软了下去,像一瘫稀泥一样,民兵揪着绑在她身上的绳子,顿了几手,她才勉强跪了起来。那天她没有哭,一双眼无助的向台下扫下来,像在寻找什么,找了一会,又失望的低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想找我妈,想让我妈在她不在的时候,给她俩孩子打一下照应)。她低下头时,只见她那一头黄发在颤抖,如秋风中的枯萎草一样的颤栗。没过多久,从礼堂大门口走出了一群穿白衣服,腰里别着枪的公安把她带走了,直到两年后我才看到她回来,回来后的王婆不怎么哭了,就是想哭也是用手捂着嘴巴,捂着眼睛,堵住鼻孔,仿佛眼泪和鼻涕无比金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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