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多愁善感、忧郁的性格注定了我的悲剧人生。由于某种特殊原因,我记得自己的前世经历。
我的前世出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上面有一个姐姐,父母在一个小镇上经商,开一家门店做布匹生意,经年累月起早贪黑迎来送往,生意红火。由于忙于生意,无暇照顾我们姐妹俩,只得让我们从小与爷爷奶奶一起居住。爷爷的邻家有一个大我三岁左右的男孩子,姐姐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我叫他长风哥。放学后我们经常一起玩耍,一起放牛、割草、摸鱼、钓青蛙、爬树,有时仰躺在河堤松软的青草上静静地观赏蓝天上不断变化的云彩,他也间或在我们家吃饭,爷爷奶奶挺喜欢这个孩子,老夸他懂事。我与姐姐的感情特别好,从小就头挨着头睡在一张床上,无话不说,我对姐姐也特别依赖。
我们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了懵懂的童年,长大后,长风哥已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挺拔、脸庞白静而英俊的小伙子,尤其是他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智慧,没有女孩子见着不动心的。那时,我与姐姐同在一家小纺织厂做工,当质检员,而长风哥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是厂里的工程师。我们再也不象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我每次见到他总会脸红,不敢正视他那英气逼人的眼睛,可我总觉得他洋溢着默默温情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心里很慌乱。他的朋友常常笑道:“长风一天不见小露就会坐立不安。”我却佯装没听见,其实我也与长风哥一样的感受啊,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哪怕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也会觉得心里很塌实。我知道,我已爱上了他。因为这是我心中的秘密,对姐姐也不敢说。在月亮皎洁的夜晚,长风哥经常来邀我们姐妹去散步,在田野的小路上,洒下了我们一串串欢乐的笑声,我们一起谈人生,谈喜好,谈各自单位里的趣闻轶事,田野的鸣虫见证了这一幕幕开心往事。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夜,长风哥会将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而自己只穿着针织衫,还特意强调他不怕冷。我从小喜欢唱歌,同学们都叫我百灵鸟,而长风哥却叫我黄鹂鸟,后来连他的同事都这么叫我,我更喜欢黄鹂鸟,因为我喜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我们在晒谷场、在田野中放声高歌,有时将宿鸟惊飞,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有一天,姐姐向我吐露了她的心事,她倾心于长风哥已经很久了,想让我打探长风哥也是否对她有意,她是想让我来当信使。我内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理智占了上风,我非常爱我的姐姐,我怎么能为了私情而伤害我的亲姐姐呢?我答应了姐姐。姐姐长得很漂亮,性格内敛,文静贤惠,是众多男孩子追求的目标,但她只衷情于长风哥,达到了痴情的地步,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长风哥,姐姐的日子怎么过。在后来的日子里,长风哥来找我们时,我总是借故离开,让姐姐单独与他相处,我甚至还与别的男孩子约会、疯玩。渐渐地,我发现长风哥变得沉默了,眼睛里也多了忧郁。
终于有一天,长风哥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有话要说。”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月亮特别惨白,微风轻轻吹拂着田野的禾苗,不时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蛙鸣,蛐蛐儿也在不停地高唱,远处黛色的群山朦胧而神秘……,我们缓缓地走在田野的小路上,谁也不说话。良久,长风哥开口了:“小露,其实我非常喜欢你的,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爱人。”我低着头默默地走着,静静地听着,不说话。长风哥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已经想好了,打算辞职到城市去发展,我相信我有能力养活你,只要我走到哪你跟到哪。这辈子如果有你相伴,我已别无他求!”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何却是异常的平静,淡淡地说:“长风哥,你的心情我知道。但你错误地估计我了,我决不是一个要男人养活的人。爱你的人是我姐姐,她对你那么痴心,你们才是幸福的一对,真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姐夫。”长风哥呆呆地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我很坦然地说:“当然。”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空虚,却又如释重负,而长风哥,却失魂落魄,看到他的样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想下去,只能在心底祝福亲爱的姐姐。
后来,长风哥没有辞职,我却被好友邀请到遥远的省城打工,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加上新的工作岗位需要学习很多新的知识,很快我便将长风哥抛到了脑后。
二
几个月后,一个冬天的中午,天气阴沉沉的,有点寒冷。姐姐几经辗转找到了我,看到满脸憔悴的姐姐,我大吃一惊:“姐,你怎么了?”姐姐已泣不成声:“小露,你回家看看长风哥吧,他没有多长的日子了,他说在死前一定要见你。”我一听,吓得心砰砰直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不是好好的吗?”姐姐说:“你走后不久,长风就病倒了,成天不吃不喝的,还呕吐,人很快就瘦了下来,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患了癌症。他拒绝住院治疗,说早晚是死,不受治疗的折腾还能少受点罪。”我立刻向单位请了假,与姐姐坐长途汽车赶回了家。我来到了长风哥家里,走进了他的书房兼卧室,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与她们打过招呼,他的母亲含着泪出去忙活去了,妹妹起身去厨房沏茶。我坐在长风哥的床前,拉着他的手泪如涌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昔日健康英俊的脸庞此时已是苍白、消瘦,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长风哥看着我,只说了一个“我……”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从眼角流了下来。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泪眼相对,好半天,他才断断续续地说:“小露,其实我早就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这辈子我们无缘做夫妻,下辈子有缘再相遇吧!你要知道,我是带着遗憾走的……”我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长风哥,我从未爱过别人,我一直是爱你的!我曾经梦想着要靠在你宽阔的胸膛上听你有力的心跳,我要与你过夫唱妇随的日子……,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做夫妻,你一定要等我啊!”长风哥微笑着点点头,我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正发着低热。我轻声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陪陪你。”这时,妹妹沏来的热茶早已冰冷了。虽然屋子里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我却感到了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我打量着这间熟悉的书房,它充满了书卷味,曾给过我多少快乐。长风哥喜爱看书,有整整两书柜的书,有好多的书我都是在这里借阅的。如今,书还在柜子里静静地躺着,却无人翻阅了,昔日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房间如今弥漫着死亡的恐惧气息。挂在墙壁上的字画也好象失去了生机与灵气。
我正在遐想间,他的妹妹走了进来,我看看长风哥,他正安然地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极其虚弱的他刚才说了一阵子话,太累了。我起身与妹妹告辞出来。
就在那天晚上,长风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他家的后山上立起了一座新坟。半年后,伤心的姐姐由父母作主,嫁给了一个追求她多年的小伙子,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却发誓一辈子独身,永远怀念长风哥。
三
从那以后,我发疯似地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由于我的努力,很快成为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单位的业务分布很广,我经常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两年后的一天,我与一个同事乘坐长途汽车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洽谈业务,汽车在崎岖的山区公路上颠簸前行,身旁是陡峭的山谷。突然,司机的方向盘失控,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终于在一片惨叫声翻下山谷……,车上之人全部遇难。我的灵魂已飞离了躯体,回头看看车里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面孔和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我已找不到自己。而这些冤魂却披头散发,有的哀哀嚎啕,有的嘤嘤啼哭。这时,来了一群牛头马面的鬼卒来引我们去见判官。当经过奈何桥时,我为了记住前生而能找到长风哥拒喝孟婆汤,趁这些冤魂乱作一团时将汤迅速地泼到了桥下……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四
根据判官的指令,我投生到了一个城市的一家普通的工人家庭,开始了我平凡的生活。父母给我取了一个很艳俗的名字,于是,我就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小露,我认为,我就是清晨阳光下绿叶上的那一滴露珠,清澈而透明。
童年时期,我一直在留意所有认识的伙伴,希望能找到儿时的伙伴长风哥,但无果。长大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带上一束鲜花,找到了长满了野草和棘藜的长风哥的墓地,专程拜谒了他,并将在月夜里填写的一首《阮郎归》烧在了他的坟头,以对他的奠祭:
徜徉堤畔柳梢间,又逢月儿圆。忆中孤冢梦魂牵,欢颜渺似烟。
阴阳隔,两重天,何时再续缘。为君挥笔泪凄然,再写断肠篇!
参加工作之后,我就有了一个特殊的爱好——旅游,希望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的恋人长风哥,只要一有假期,我就外出旅游。结果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我在忧郁中度日如年。
五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的一天,我以为我的生命中看见了曙光。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暮春的夜晚,我的最要好的朋友小芹邀我去她的住处玩,说是他的男朋友要来,让我去“考察考察”,我欣然前往。当我走进门,看到她屋子里的一个小伙子时,我目瞪口呆:这不是长风哥吗?!他长得与长风哥一模一样,包括一举一动,特别是那双眼睛……,我指着他:“长——”,但终于没有叫出来,他也是一脸的惊讶,小云很奇怪:“原来你们认识啊?”他摇摇头:“不认识,但好象在哪儿见过!”小芹高兴地给我介绍:“这真是缘分!小露,这是我的朋友云哥。”云哥向我伸出他宽厚的大手:“你就是小露,久仰!小芹与我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了,念得我都嫉妒了,我问她到底是在与我恋爱还是与小露恋爱啊?”说得我们都笑了,说是笑,我好勉强!我握着他温暖的大手,真想喊一声长风哥!
没多久,小芹就向我发来了结婚请柬。我坐在婚礼大厅的一个角落,默默地观看着豪华而热闹的婚礼,眼泪在心中默默地流淌:爱人结婚了,新娘为什么不是我?我的心情跌落到了无底深渊!
那天回家后,我就病倒了。我在痛苦与悲伤中不能自拔:我的命为何这么苦?我心中的爱人前世是亲姐姐的,今生却是最亲密的朋友的!半个月后,我终于想通了:我命该如此!于是,我不再留恋于世,我挣扎着起身,抖索着拿起笔,在一张洁白中泛着淡绿的信笺写下一首七绝:
一缕情丝两世牵,
分离聚合总无缘。
今宵忍把尘寰别,
梦断春心始憬然。
写好后,我又看了一遍,一滴泪珠滚落在洁白的信笺上,渐渐地浸染成一朵清晰的泪花……。我将信笺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药,为了彻底断了再醒过来的念头,又决绝地喝下了一大杯烈性白酒。很快,我的灵魂就飘飘然离开了躯体,我想在走之前与长风哥道个别,于是,我走进了长风哥的梦乡……
奇怪,这个地方为何这么熟悉?皎洁的月亮,微风轻轻吹拂着田野的禾苗,阵阵蛙鸣,蛐蛐儿在吟唱,远处黛色的群山朦胧而神秘,长风哥独自在田间小路上徘徊……。我追了上去,拉拉他的衣袖,轻声唤到:“长风哥!”长风哥转身看见我,很高兴:“小露!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我轻轻挽着他的胳膊,缓缓地叙说着他离开后的故事,还有我对他的思念。我们在月亮下面不停地走,似乎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突然,一声公鸡的啼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我们才发现,天快亮了。我依依不舍地说:“长风哥,你回去吧,我要走了,我要永远忘记你,永别了!”说着就飘到了空中,长风哥急忙叫:“小露!”正要来拉我的手,却被他的妻子小芹摇醒了:“云哥!你怎么了?在做梦吗?”云哥惊得坐了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云哥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六
一个清凉的夏日早晨,云哥和小芹手捧一束鲜花来到了一家公墓,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虔诚地三鞠躬,然后将手中的那束洁白中透着淡绿的菊花放在了墓碑前,云哥蹲下身子,伸手抚摩着墓碑上的遗相,轻声地说:“小露,安息吧!”小芹擦了擦眼泪,说:“云哥,我们走吧。”我站在墓碑后面,目送着他们走远,心中默默地说:“永别了,长风哥!这次过奈何桥,我一定要喝下孟婆汤!”
墓碑前的菊花在清晨的阳光下是那么地洁净而水灵,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啊!这时,我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滚落在地上,一瞬间便渗入泥土,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印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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