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波拎着书包，垂头丧气地、一颠一颠地跟在他的舅舅后面。晨雾弥漫之中，农人已在田里耕作了，那牛儿在农夫的鞭策之下，极不情愿地向前迈着步子，田埂上的青草叶沾满了露珠，把他的裤管弄得湿答答的。这一切都增加了他的烦燥。那个既是表叔又是舅舅的人走在他的前面，显得那样高大，扼杀了他所有的视线。更让他觉得前途渺茫。　

“到了！”走在前面的舅舅终于停下来对他开口说话，语气始终是说不出的冰冷。一座学校出现在他的面前。　

“育华中学”，他嘴里念着，心里骂道，“这个破学校！”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个学校来。也许是因为他气哭了那个声音尖利的英语老师，也许是因为他打爆了教务主任的蛮横儿子的眼镜，也许是因为他偷了邻居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是父母不合的导火线……总之他无论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角色，被人所厌弃的多余角色。　

他的舅舅领他走进了初一年（１）班的教室。他发现教室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并对他笑。他最反感别人看着他笑，在他的意识里，笑并没有善意恶意之分，反正是满脸的牙齿。　

舅舅指着第二组第一桌对他说：“你们老师说了，你就坐这里。”　

他笨拙而又艰难地爬上椅子。　

舅舅恶声恶气地对他说：“记住，不要再逃学，不要再抽烟，不要再玩游戏，不要再偷东西，不要再看武侠小说，不要再与同学打架，不要再和老师顶嘴，不要再……”　

连说了几十个不要再，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严肃地看着他：“给老子争口气，再给老子丢脸，我一天剥你三层皮！”　

邱子波根本就没把舅舅的话放在心上。他看了看他的新同桌，一个长得小黑炭似得瘦瘦的小男孩。他正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心里又是一阵不快，心里骂道：“这乡巴佬，土包子，没见过城里来的帅哥么，看什么看！”　

“你好，我叫郝清官，叫我小黑子就可以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那黑小子友好地说。　

“哈，郝清官，是包青天还是海青天啊，小黑子还是名牌呢，是绿茶还是矿泉水呢？”他从来不放过调侃别人的机会。　

那小黑子却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说：“随便。”　

邱子波不理他，径自站在椅子上挑衅地看着四周，似乎在说，你们想看就让你们看个够。　

“你好，欢迎你，我叫二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后面坐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生，扎着两个羊角辫，一笑就露出两个虎牙。　

“我叫邱子波”他竟然觉得不好意思了，马上结束了不雅的姿势，坐了下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是我们的班长。”小黑子介绍道。　

邱子波说了声：“哈，女人当班长，够你们受得了。不过以后可要注意，别管老子的闲事。别说班长了，就是班主任，也别想管我！我说包黑子，你们的班主任是谁呀？”　

“我们班主任叫鲁慧能，他可厉害了。”小黑子说着，眼里露出敬畏的神色．　

“哇，慧能禅师啊，怎么像少林寺住持？能厉害到哪里去？莫非他练了少林七十二绝技？”　

“我不知道什么叫七十二绝技，我只知道我们的班主任，他的力气可大了，他只要伸出那双铁钳一样的手，轻轻一甩就能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轻易地扔出窗外。”　

“那你被他扔出过几次啦？邱子波带着揶揄的神情问。　

“还用得着扔吗？只要被他看一眼就够你受的了，我第一眼见到他，被他那铜铃一样的眼睛瞪了一下，吓哭了。像你这么调皮的不被他扔出去才怪呢。”　

邱子波正准备嗤之以鼻。喧闹的教室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连小黑子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到。邱子波感到有一股杀气正在逼近，抬起头，却见教室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长得五大三粗，一副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一件宽大的黄色旧衬衫，架裟一样地披在身上，手上拿着一本书。虽然他一猜就知道这就是小黑子口中所说的厉害班主任鲁慧能。但他还是大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与他以前所接触的斯文、儒雅的老师绝不相似，他不像一个老师，倒像一个屠夫。邱子波先想到张飞，接着想到了李逵，然后想到了鲁智深。是的，这才能和他那种形象，那法号一样的名字联系起来。而他的手上不该拿一本书，应该拿一把屠刀或一对板斧，或者是一支日月方便铲。　

正想着，那股杀气只向他逼了过来。抬起头正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只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心里只发毛。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学生？”声音像打雷，震得耳膜轰隆隆地响。　

“是，邱、邱子波。”他有点结巴，同时恨自己的胆怯。　

“拿来！”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面前，没错，铁钳一样的手。　

“什么？”他不知所措。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他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　

“快点！”慧能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邱子波似乎看到他要把自己拎起来扔到窗外去。他不敢再顽抗，伸进口袋里，乖乖地把一款心爱的索尼ｐ２ｐ掌上游戏机放到“慧能禅师”的大手上。嘴上说“这东西很贵的”，同时观察那口袋到底有什么破绽竟然让他一眼看穿。这游戏机的来历并不光彩，他曾因此被父亲绑了起来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差点把他打死了，但他死不承认。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都防贼似的防着他——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贼。　

“慧能禅师”看了看手上的游戏机，冷冷地说道：“我会替你保管的，等你哪天出息了，再还给你吧。”　

邱子波绝望了，他知道这出息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宁愿老师说的是，等哪天铁树开花了，公鸡下蛋了，母猪上树了再还给你吧。这样也许拿回爱物的可能性还会大一些。那“慧能禅师”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邱子波悔得差点没把自己从窗户扔出去。　

他说：“其实我本来是叫你把口袋里的户口簿拿出来，好替你办转学手续的，没想到还有新的收获。”　

邱子波总算领教了这班主任的厉害了。他咬牙切齿地问小黑子：“这是你们的体育老师吧？”　

“不，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他教给我们的歌大部分都是自己写的呢。”没有什么回答能更让邱子波惊讶的了，就算小黑子说他是教我们杀猪的，他也不会感到这么意外。　

他突然有点同情这个教室里的同学了，有一个这么野蛮的班主任，每星期还要忍受他杀猪一样的歌唱，这样的嗓门，这样的形象，还能奢望他发出什么样动听的声音呢？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城里去，他暗暗地下定了决心。虽然城里的那些同学、老师也都令人讨厌，那些女生见到他象见到毛毛虫一样地厌恶地皱起眉头，那些男生追着叫他武大郎，那些老师恨不得将他赶出教室，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没有这个班主任这么令人害怕。再说了这个学校实在太破了，没有高大雄伟的建筑，没有宽阔的塑胶跑道，没有象样正规的篮球场（虽然他从不在篮球场上出现）……　

怎样才能离开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所有的人都讨厌自己，让所有的老师都对他头疼，然后不用自己动脑筋，他们会想办法把自己弄走，那时父亲也无话可说。这一切要通过调皮捣蛋、恶作剧来达到目的，而恶作剧是他的强项。他曾在语文课上玩球，在体育课时睡觉，在音乐课上画画，在美术课上唱歌，在生物课上说英语，在英语课上解剖癞蛤蟆（因此气哭了英语老师）——没有一个老师不对他头疼。只要他把以前所作的恶作剧拿出来温习一遍，马上就会惊动那个野蛮的“慧能禅师”，依他那脾气，一定会暴跳如雷，很快就会把他赶走的。他心里虽然对他十分忌惮，但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回家也只能捋这老虎须了。　

第一节是上英语课，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女教师走了进来。邱子波想，机会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个好欺负的老师，只要用出自己的三分本事就可以把她气哭的。到时就等着那慧能来收拾残局。那老师轻声地说了句上课，别的同学都站了起来，齐声说“good　morning　teacher!"然后齐刷刷地坐下了。只有他还趴在桌子上，并且故意发出很响亮的呼噜声。教室里的同学哄地一声都笑了起来。邱子波等着那老师走过来生气地批评自己，然后自己蛮不讲理地站起来反怪老师搅了自己的清梦，单这一招一定会气得那老师吐血。谁知事情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觉得额头上突然一阵冰凉，抬起头来，发现那女教师，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对他笑，关切地问他，“你就是新来的那位邱子波同学吧，额头很烫，你是不是病了？”声音很柔和，听来有说不出的舒服，是他所从没体验过的那种母性的温柔。他这才感觉身上烧了起来，也许真的是病了？这时，那女教师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瓶子，也许是薄荷冰之类的，轻轻替他抹在太阳穴上，一阵清凉沁入了他的大脑、他的心田，他的大脑袋一歪，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邱子波醒来时，发现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也许是那老师打了电话，他舅舅把他接走了。其实只是小感冒，他刚才睡一觉已经没事了。邱子波恨自己太没用，关键时刻竟然失了机会，没能得逞。突然他又心生一计，心想这一计一定管用，那就是欺负女生。这是最让老师和同学反感的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反感，但关键时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对，就拿那坐在他后面的二丫开刀，她是班长，每个班主任几乎都是最偏爱班长。把班长给欺负惨了，那可是大罪，慧能一定会大发雷霆，把他给赶走的。想到这，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聪明。　

中午吃了饭他早早就出发去学校。上学路上，他走在田埂上，特别留意路边的草丛，希望能抓到一只毛毛虫。几乎每一个女生见到毛毛虫都会尖叫，然后作恶梦，胆子小的还会当场哭起来。那个二丫看起来比城里的女生还娇嫩，一定会吓得晕过去的。不过他对她好像并不反感，也不希望把她整得晕过去，只要能大哭起来就行了。运气不错，他终于找到了一只毛毛虫，而且是毛毛虫中的精品，最恶心最恶心的那种，它在那里蠕动着令人作呕的肥胖的身躯，像一个又丑又难看的胖女人在深情款款地跳芭蕾。他虽然也觉得差点吐了出来，但如获至宝似地把它装进了事先预备好的小瓶子里。　

午间，同学们都趴在桌子上午睡，以便下午上课的时候有精神。邱子波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一直在观察身后的二丫，希望她也能趴在桌子上睡觉，然后他就可以实施他的计划。小黑子早就睡着了，省了他的很多麻烦，二丫旁边的那个女生也睡着了。在他焦急的等待中，那二丫终于打了个呵欠趴在了桌子上，一条手臂向前伸着，掌心向着他，那架式似乎是在向他说，毛毛虫呢？给我！邱子波将那瓶子拿出来，把那只毛毛虫用两根小树枝夹了出来，他自己也不敢用手捉啊。那毛毛虫在两根树枝之间挣扎着想逃，似乎不甘心被利用来伤害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的可爱的小姑娘。邱子波手一抖，那毛毛虫就掉到了二丫的掌心上，它顺着那手掌扭动着身躯向她的圆润的手臂上爬去。邱子波反怕她睡着熟了没知觉，就特地在她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叫了声“快看，毛毛虫！”然后等着看她大惊失色，哇地一声哭起来，达到那种全班轰动的效应。　

谁知事与愿违，那二丫，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手臂上的毛毛虫，竟然一笑，又露出了那两枚虎牙，问他：“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动物啊？”说着竟然把那毛毛虫抓起来，轻轻地放在掌心上，看着它爬行，并且亲昵地对它说：“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你小毛毛好吗？你长得真可爱呀……”　

邱子波看得呆了，他没好气地问：“你不觉得它很丑，很恶心么？”　

二丫说：“你怎么能说它恶心呢？我觉得它一样很可爱，总有一天他会蜕掉身上的这层皮，长出美丽的翅膀飞起来的。你不知道么，可爱的蝴蝶就是它变的。”　

邱子波叹了口气，突然说：“并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能变蝴蝶的。”　

二丫坚定地说：“自信的毛毛虫就一定能变成美丽的蝴蝶。”　

邱子波不理会二丫的话，突然走到门边，拿起地上的一块砖头，（那砖头平时是用来顶门，预防门被风吹得关上的。）朝窗户走去，只听“啪”的一声，一块玻璃支离破碎掉到了地上，发现了响亮的抗议声。所有的同学都被惊醒，教室顿时喧闹了起来。邱子波知道，下午第一节就是慧能的音乐课，故意破坏公物，不，是恶意破坏公物这条罪名一定够他把自己赶出校门的。　

教室忽然又一下子静了下来，慧能拿着音乐书走了进来。看着满地的狼籍，粗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邱子波走到他的面前，尽量抬高嗓门，对他说，“报告老师，是我干的！”还怕他不相信，指着地上的砖头说，“是用砖头砸的！”　

大家都静悄悄的，邱子波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他在期待着慧能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期待着他的雷霆之怒。　

“老师，是我砸的！，跟他没有关系！”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邱子波吃了一惊，一看竟是他的同桌郝清官，那个被人称作“小黑子”的瘦瘦的小男孩。他走到邱子波面前，对他说：“谢谢你，邱子波，但你不需要为我受过，我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担。老师，我愿意接受赔偿，接受你的处罚。”　

邱子波呆住了，他心里想，这里的人莫非一个个都疯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慧能平静地说：“这件事等下再说吧，我们先上课！”　

等所有的同学都坐好了，慧能说，“今天我教大家唱一首新歌。这是我自己创作的一首歌。”邱子波坐在座位上还无法平静下来，他不解地看着坐在旁边的郝清官。但郝清官却全神贯注地盯着慧能，眼里流露出一种敬畏的神色。他这才注意到，慧能正瞪着那双铜铃一样大的眼睛看着他，可是让他不解的是，下午的慧能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穿戴整齐，胡子看上去很有精神，目光柔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就连那满脸的横肉也变得可爱了，再不像个屠夫，倒有艺术家的气质。邱子波突然被他的神情所感染，竟然再也不敢分神。　

“我今天教大家唱的歌叫做《做一只自信的毛毛虫》，我先唱一遍给大家听。”邱子波心里不禁一动，只听慧能开口唱道：　

就像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谁能完整无缺　

我们都是毛毛虫，也要做一只自信的毛毛虫　

勇敢地抬头，向着晴空　

唱自己的歌，让身躯随着音乐扭动　

看我的舞姿多么从容　

接受必须接受的，改变可以改变的　

道路崎岖，可以把脚步放轻松　

天气恶劣，可以把心情变明朗　

我长得不帅，可以有可爱的笑容　

把你的手给我，把我的手给你　

我们都是毛毛虫，做一只自信的毛毛虫　

脱掉自卑的皮囊　

会发现，我们本来就有一对美丽的翅膀　

展翅飞向高空　

我们都是毛毛虫　

自信的毛毛虫　

当他唱到“身躯随着音乐扭动”时，竟然真的扭动着那五大三粗的身子，跳起舞来，而且跳得那么自信，舞姿那么优美。以至于许多孩子竟忍不住也跟着跳了起来。邱子波并不懂得欣赏音乐，但慧能的声音淳厚且富有磁性，极富感染力，让他的内心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的激荡。这时慧能向他轻轻地走过来，嘴里唱着，“把你的手给我，把我的手给你”，然后弯下腰，弯到和邱子波同样高的高度，向他伸出那只铁钳一样的手，邱子波不由自主的把一只短小的手伸到他的大手上，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温暖。　

只见那慧能停止了歌唱，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对着邱子波，用充满慈爱的富有磁性的声音微笑着说：“邱子波同学，正式欢迎你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为了对你表示欢迎，这一天我们每个人都很用心。这首歌是专为你而写的，只想告诉你，其实我们都一样高，只有先接纳了自己，才能被别人所接纳。”　

邱子波感觉内心有一股暖流在四处奔行，他既感到难过，又觉得开心，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那股暖流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使他的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暖暖的、咸咸的……从有了记忆以来，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掉过泪。他是一个畸形儿，不成比例的矮小的躯体，使他成为父母心头的阴霾，同学口中的怪物。他的父母把他视为累赘，视为不幸的根源。而他的外婆与舅舅把他当做指责父母不顾家人反对盲目结合的罪证。总之他的出现给所有的亲人的生活笼上了一层阴云。他为人所厌弃，他也厌弃一切。他恨他的父母，恨那些嘲笑他的同学，他破罐子破摔，通过恶作剧、制造不合谐来对他们进行报复。他把他们所施于他的一切加倍地还给了他们。当那个教务处主任的儿子笑嘻嘻地弯下腰来要和他比身高时，他打爆了他的眼镜……　

他不知道什么叫善意，什么叫爱，他不知道笑除了嘲笑之外还有其他的含义。可是眼前的这些人却改变了他，那个英语老师，那个二丫，那个“小黑子”，还有这个原先让他十分忌惮与厌恶的班主任鲁慧能，他们把关爱、友爱与慈爱的种子播入了他的心田……　

于是他获得重生了，他感觉自己长出了一对翅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