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钟坡山,博大险峻。如一位寂寞的猛士,傲视苍穹;山顶高耸的电视铁塔,又象是它高举的利剑,挺拔尖锐,直击长空。
我经常透过窗户默默地朝它遥望,以一种敬仰的心情:敬佩它的壮伟,仰慕它的秀丽。丽日蓝天之下,白云是它欢快的伴侣;朝辉夕阴之时,薄雾是它轻柔的衣袂;满目苍翠,做了它四季不换的黛色铠甲——只有北风肃杀的冬天,皑皑冰雪会为它添上几天白袍。
古人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想那些名山大川对人的吸引力,应该是古已有之。尽管钟坡山名不见经传,但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喜爱之情:山坡上有树木葱茏,山涧下有泉水叮咚,山谷中有奇花异草,山林里有百鸟争鸣。在这方园百十里之内,它算得一大胜景。
初到这座城市,锺坡山便以它独具一格的风姿吸引了我。虽然我远不够修行当“仁者”,更没有大智慧做“智者”。在过去“上山下乡”的蹉跎岁月里,那山间小道上的艰难负重,有多少次令我疲惫不堪?却也都一一咬牙忍过;那崎岖山路里的曲折漫长,有多少回让我黯然神伤?唯嗟叹日暮途穷。我甚至可笑地发过誓:对于山川峻岭,无论它们如何彪炳青史或者貌奇形胜,我都将一律地深痛恶绝!“踏遍青山人未老”,原本只是诗人的浪漫;“山风吹白少年头”,才真正是生命的真实!但说也奇怪,一旦时过境迁,我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旧迷恋于青山的魅力:迷恋它春之山花烂漫鸟语花香,夏之绿荫蔽日蝉声高唱,秋之衰草萋萋金风送爽,冬之白雪皑皑雾淞树挂。而这些,它们实在都大异于平地的风景,足可令人流连忘返。
于是锺坡山总是叫我脚下痒痒,欲一登而后快之。说实话,它肯定没有我曾经攀爬过的某些高山险竣,它肯定没有我曾经跋涉过的某些峡谷幽深,但那时我也许只顾埋头于脚下坎坷的小道,却一次次地错过了眼前壮丽的景色。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倦鸟归林;月白风清,松涛竹影,芳草流萤;朝霞薄雾,水光接天,梯田错落;鸡鸣犬吠,老牛长嘶,农家炊烟……光阴荏苒蓦然回首,往事悠悠历历在目……为了弥补曾经失去的遗憾,为了追寻未来梦中的美景,我独自一人第一次踏上了钟坡山。
那是刚来不久的一个深秋,金风萧瑟的钟坡山苍凉而寂寞,(划国家森林公园建电视铁塔修盘山公路都是后来的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隐约在漫山野草之中。路少行人,偶见樵夫。我且停且走,来到高山腰的一大块突兀岩石上。
敞开衣襟,任清凉山风直泌胸怀;登高望远,看新兴的城市星罗棋布;四顾茫然,见古老的大地阡陌纵横……一阵流连感叹之后我返身归去:由于害怕危险畏惧艰辛,第一次登钟坡山便半途而废。后来听人说,山顶背后还有座古庙,庙旁有眼清泉,庙宇虽早已颓废,清泉却汨汨长流。当然,只有那些勇敢者,那些不惜汗流浃背攀援到顶的人们,才可以探幽到古庙的神圣,才可以享受到清泉的甘洌,但我却尝浅辄止。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接下来学习的紧张,工作的繁忙,家庭,生活,等等,都让我应接不暇。可是在内心深处,我仍旧保留着重登锺坡山的冲动。遥望冷静而高耸的它,我时刻都会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纵然是做自我安慰,当时是在学古人之“兴尽而返”吧?却实在清楚自己断无他们的潇洒和不羁。
山有仙则名。想来山也一定是有灵魂的了,这灵魂便是它的高大,伟岸,坚强,不屈。古往今来无数的登山者,为什么要不计艰苦、不怕疲劳、顽强地前仆后继地甚至丢弃生命地去攀登?是为了征服?山并没有被征服;是为了膜拜?山并不懂膜拜。当他们转身离去之后,它依然抱之以永恒的高傲。他们追求的难道只是一种精神?一种与大山一样顽强不屈的精神?
第二次登上钟坡山,是几年前结伴乘坐汽车前往,那时森林公园已经建立,盘山公路已经修好。在近一个小时汽车的轰鸣声中,我们达到了山顶。新竖的电视铁塔牢牢地屹立在光秃秃的山头,象征着人类文明的耀武扬威。没流一滴汗,不费半分力,便安坐于山顶新建的宾馆里。凭窗眺望,苍茫之中,“山外青山楼外楼”,远方平日看来高大威严的城市建筑,熙熙攘攘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此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如积木玩具,尽如缓慢行走着的蚁蝼。我突然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忧伤与失落。“寄浮蝣于天地,渺苍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原来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的感受,却也是古今相同。
那夜在钟坡山安歇。清凉的月色之下,四周显得格外寂静。“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默颂着曹操的绝世之作,我赞叹先贤的睿智,沉醉于眼前的美景。沉醉赞叹之余我又看见近在咫尺、翻修重建的香火旺盛的古庙……难道,千百年来人们的孜孜以求,至今竟然还都找不到一个精神的依托之所?辗转反侧,如水月光浸染着我的梦境。迷离恍惚中,我仿佛再次来到山顶,期待与先贤大师做倾心的交流。可是他们或下棋或抚琴或吟诗或畅饮,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观望徘徊,最后竟不知其所终。我终于于朦胧中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下山之后心情照旧。我总觉得我应当寻找得到些什么,可还是一无所获。于是,面对远方沉默的钟坡山,我依然抱有希翼抱有企图。至于这些希翼与企图应该是些什么,我却又说不清楚,也许那只是一份永远的渴望。
今天,我又登上了钟坡山,现在上山的道路已经有多条。除了盘山公路之外,山前山后的传统小道,也都已经被修缮拓宽。我安步当车,延着陡峭的石级,一步一步地朝山顶攀登。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从身旁经过,大家照面都只相视一笑,没有更多的言语:因为上千级石阶带给正在上山的人们,已经是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而下行者却要倍加小心以防失足。当然,也有公车或者私车,载满欢声笑语,从多处与小路交错的盘山公路上缓缓驶过。徒步的人们会为之暂时驻足,报以平淡或者是微笑的目光,然后继续前行。
我看天,看地,看山;看树,看车,看人。突然间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我加快脚步奋力地朝上攀登。我知道我会有所报答:那充满林木芳香的新鲜空气,那枝头鸣跳的小鸟,那怒放的山花,以及登上山顶之后,那苍茫开阔、“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感觉……
我知道我以后还会再来,还会继续地寻找,寻找那无以言表的心中之梦。但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好好地享受这个攀登的过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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