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雪域高原的月光是那样的多情而惆怅,月光下面的拉萨街头,积雪银晃晃的,那一座灯火明灭的简陋的小酒馆,有一位叫玛吉阿米的少女,正临窗叹息着,她那如水的相思,亦将灵魂的触须伸向那不可知的未来。多少次跟那眼神深邃又温柔的英俊情郎的幽会,令人心醉神荡的相爱,是月光下面最美妙的事件。月光洒落在皎洁的积雪上面,寒风呼啸着,那曾经从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踏雪而来的情郎呢,那位踏着厚厚的积雪,留下身后一串串脚印,来幽会玛吉阿米的飘逸俊秀的多情的诗人,怎么不按时来到。
她静静的等待着,拉萨街头的月光跟积雪,在狂风中交响成了悲壮的旋律。
玛吉阿米,这位如月光一样纯净美丽的少女,却等来了几位陌生人,他们将她带到了一个幽深得可怕的阴暗角落,然后,就将她处死了。
从此,悬挂在仓央嘉措心中的东山明月,永远定格在了他不息的相思愁绪里,这一轮“轻轻走出最高峰”的拉萨雪夜里的月亮,也就陪伴着仓央嘉措诗意的不断超越人间爱欲的悲情人生。
仓央嘉措的月光粉红嫩绿着呢,三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仔细聆听着这一轮月光轻轻的叹息,也能深切地体察到作为六世达赖的他当时悲怆欲绝的心境。多情的诗人后来吟唱道:
心头幻影乱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最是东山山上月,轻轻飘出最高峰。
这里有情到浓时美好时分的追忆,“心头幻影”,是诗人灵魂深处照应着外物而幻化出来意象么;“乱重重”,也许是这重重叠叠幻影交织着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情结吧。出世的超越红尘男女爱欲的清苦修行,可以达成最终解脱烦恼的目标;可是那入世的随意自在的跟自己心爱女子灵肉相融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呈现在诗人的意识里。成佛以普度众生,这是作为六世达赖的仓央嘉措的使命。可是情窦初开的他,之前并未踏入佛门进行严格的戒律训练,等到他跟那位天天在一起放牧的美丽少女,两情相悦得无法分离的十四岁,他却成了六世达赖,不幸的是,那位美丽少女的形象,已经永远让他无法忘却了。
在凡圣之间徘徊的仓库嘉措,也就将自我灵魂纷乱的幻影,统统化成了佳人绝代容。这美丽清纯的姑娘,那面庞就像东山上皎洁的月亮。轻轻,这词用得太好了,美少女在东山上轻轻一走,就走出了最高峰。也就可见诗人心目中的少女是多么的清丽,这一幅绝妙的图像,一经在诗人大脑屏幕出现,那意味就跟见到了佛菩萨一样,令人顿生景仰之情。
浅显明白的诗句,这东山山上月的意象,可以让人联想着许许多多的情景。那姑娘像东山山上月,轻轻飘出了最高峰,给景仰的情郎怎样的感受呢。你想想吧,她轻轻一飘,就飘得那么高远,那无限景仰着她的情郎能抓得到手么。看似轻轻松松的句子里,恰恰隐含了诗人无限的失落与惆怅。这跟汉语里面的“镜中花,水中月”一个意境。轻轻飘出最高峰的明月,即美好少女的象征,当深深爱恋着她的情郎仰头一望,无法求取的失落与惆怅,也就不言而喻了。人生理想也是这样,当理想的目标在你眼前高悬着的时候,就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味道,让你难受得要命。
仓央嘉措的月光,是那殉情的美少女玛吉阿米清纯的眼神在歌唱。这丝丝缕缕的月光,也永远缠结着仓央嘉措的诗心灵韵。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给我。
不飞遥远的地方,
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
仓央嘉措轻轻飘出最高峰的月亮,此时已经化成了一只洁白的仙鹤,美少女玛吉阿米的精魂,正是这只自由翱翔在雪域高原碧蓝天空洁白仙鹤的身影。诗人想借她双翅自由自在的飞一回,但又担心飞得太远,无法再见到心爱的姑娘,“只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多么富有灵性的情感,细腻又温柔,这跟“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生离死别之缠绵悱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洁白的仙鹤,至真至纯至美的意象,那姑娘的倩影,永远悬挂在仓央嘉记忆屏幕的东山山上月,莫非是招引着灵魂升华的飘逸物象么。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正是因为释迦牟尼具有多情的大悲心,当他眼见着人间生老病死无常现象了,这位至尊的身处金碧辉煌宫殿,同时拥有天下最美丽娴雅妻子的王子,也就顿生出尘脱俗之念,因为他已经洞穿了人世间一切的荣华富贵,乃至拥有怎样美丽女子的现象,都是不长久的,最终都会失去。于是,他体察到了生命存在的实质,是无法避免的苦。佛陀在出家之前,已经品尝过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中的娇妻之美好滋味,等到看破之后,也就能够义无反顾的走出去,最终在菩提树下发现了生命存在的终极真理。佛陀在事相上,好像是负了娇妻,但他最后的成就,恰恰圆满了对娇妻灵魂的升华。
仓央嘉措呢,当他将要品尝男女爱欲禁果的时刻,却成了必须回避爱欲的活佛,普度众生是他的使命,他是不可以辜负的,然而,情爱的种子已经根深蒂固着了;美丽清纯的跟他相亲相爱愿意终身相随的少女,他也是不可以辜负着的,可是这又违背了如来教化众生的意愿。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这可以说是仓央嘉措的最真实的心迹流露,既害怕多情会有损于普度众生的如来大业,但又担心这样会远离那具有倾城之美貌的女子。“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种假想也是很具体的,恰恰是无法双全的。如果不负如来,就有可能负了那女子;相反的,如果不负那女子,就有可能负了如来。
生命存在的两极,一头是寻求灵魂升华的禁欲,一头呢,则是寻求爱欲的世俗快乐;这两极就像钟摆一样,总是不断左右摆动着的。即使成了佛菩萨,也是有爱欲的,只是佛菩萨的爱欲是超越了自我的爱欲,非是一般小男人小女人带有自私自利色彩的相互占有。
仓央嘉措最后的归宿,现在最可信的是他二十四岁被押送北京的路途中,不露形迹地逃脱了当时政治集团想要强加给他的命运,最后是在一个名叫阿拉善的地方终其一生弘扬了如来的事业。他后来的四十年,是在历经了人世间爱欲之虚幻不实之苦后,毅然决然地投身于如来的伟大事业中来,梵行之坚定,灵魂之升华,这才是一个真实的六世达赖一生的行迹。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穿越了生死轮回的不息的爱情的执着,闭目于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的是“你”颂经中的真言;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自他灵魂,仅仅为了求得能够触摸到“你”的指尖;千辛万苦虔诚地磕长头匍匐在山路,并非为了觐见那高高在上的神灵,只是为了能够贴着“你”美好身体的温暖;生生世世的转山转水转佛塔,亦并非是为了修得来生的荣华富贵,也只是为了能够在生命路途中与“你”于茫茫人海中的相见。
仓央嘉措的月光,便这样照耀着生命路途中不息的求索。诗歌中的“你”,既可看作一个具体的情爱对像,也可看作生生世世不息追求的理想目标的化身。如若能以如此执着的意志迈向灵魂觉悟之路,修成正果也是很容易的了。
入定修观法眼开,祈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这两首诗也可以当成爱情诗来看待。具有人性爱欲特点者,对意想中的情人,那随时随地牵挂的图像是不请自来的,若要消解这个得到明心见性,也必然是一个非常久远也非常坚苦的过程。任你怎么样的观想有佛菩萨出现的空明图像,可是那情人的形像却清清楚楚地映射在你的大脑屏幕。“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能将对爱欲的执着念头转化成学道的动力,即身成佛就不是太难的事情。
归结为一点,还是一个心意识在不断的修炼过程中,逐渐获得随意转化外境的能力。若是处于外物转心的阶段,这心性就是虚浮的,也不可能跟觉悟的慧光相融合。到得后来能够以心来转化外境了,就能于定中生慧的;灵魂的升华过程,也就能够随时随地的利益自己了。当然,一切的法理是容易通达的,但要将法理真实的变成一种纯净的心行动力,真是太难了,这必须经历生生世世像寻求心中最热爱的美丽女子那样的苦行,然后才会有真实的境界出现。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见或不见,念或不念,爱或不爱,跟或不跟,这两端看似矛盾,但在这里已经全然冰释了一切的对立。不悲不喜,不来不去,不增不减,不舍不弃,参透了人间爱欲执着无常虚幻的本相,才能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见如不见,非见乃见;念而无念,无念里有念;爱非凡俗之爱,人间爱欲,其实也是成就灵魂觉悟的外缘;跟而无所跟,不跟者恰恰能跟上纷纷的好因缘。来到怀抱,实实在在的相亲相爱着,或者,让彼此住进对方的心里。默然,沉默不言的相爱着,当真实地感受着爱欲乐趣的时候,那灵与肉交融获得的大安乐,或许就成为了日后默然回归觉悟之路的助缘了吧。寂静,将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相亲相爱者的形像住进心里,于无眠时分的纷至沓来的相思意象的交织中,也是能够最终结晶成为坚定的觉悟心行的。
能拥有你,我会珍惜;不能拥有你,我也会珍惜。拥你入怀里,是在现实中能拥有你;记你在心里,是一种默默的祝福。能拥有你,就不会负你;不能拥有你,就只能让你永远住进我心里。这种心思,在我们时下的男女爱欲相思过程里,也是难能可贵的一种境界。作别那美丽月光的时候,不带走一丝白云的心境,是多么的洒脱,也是多么的自在。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李树长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仓央嘉措的月光透明着呢,这如水的月光正好照射在美人的脸庞,诗人假想着这美丽女子不会是母胎所生,应该是桃花的化身。桃花是风流成性的,也是容易变心的,但这美丽女子的性情,比桃花还要变易得快。风流成性的女子容易变心,世间那些风流成性的男子,就更容易变心了。无论是从古今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文本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痴心女子负心汉”或者“痴心男子负心女”的事件,都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所谓的山盟海誓与海枯石烂,也只是男女双方在没有真正拥有对方的时刻的一种语言表态,到头来十有八九是不会兑现的。透过男女爱欲的假相,仓央嘉措的月光,也就将我们的心地打扫得亮堂一些了。
在那高高的东山顶上,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美丽而醉人的容颜,
时时荡漾在我的心房。
是啊,三百年前升起在雪域高原东山顶上那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是玛吉阿米美丽而醉人的容颜。这如水月光皎洁的容颜,也时时荡漾在我们的心房。
时时聆听仓央嘉措的月光,让灵魂升华一些吧,意想中的那座拉萨街头简陋的酒吧,现在还有那时刻等待着情郎的玛吉阿米么。
2008年8月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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