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高原感悟西山彤云

发表于-2008年08月04日 上午10:20评论-2条

高原感悟

寻常的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就像手中时常捧着的一杯清茶,喝久了就会觉得索然寡味。偶尔的一次外出,如同水杯里放进了柠檬和冰糖,总能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所以,我喜欢旅行。

一九九四年八月的青藏之旅,虽然只到了青藏两地极少的地方,却是我今生一次难忘的经历。那次旅行中的许多憾事,至今让我仍耿耿于怀。

大概由于不常出门的缘故,每次长途乘车我都毫无倦意,从不在乎旅途的劳苦。火车一路西行,我总感觉是向东驶去——真没办法,天生的“逆向”感,常常就把方向弄反了;偶而一次感觉对了,反倒非常意外,甚至自己都不敢相信。据说许多女性都不善于辨别方向,我想我可能属于其中较严重的一类。

在西安上车时蒸热难耐,我们穿的是最薄的绸衣绸裤。到兰州时凉快多了,换上了针织线衣。后来在开往西宁的车上,陆陆续续又添上了棉毛衫、长裤等等,几乎把带来的所有衣服全都套在了身上。 

天渐渐黑了,列车行至陕甘交界地。这一带山区属于秦岭西部的边缘。车厢外的这片土地,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两个重要的朝代——“周”和“秦”的发祥地。远在古老的奴隶制时期,具体说是商代晚期,诸侯国西岐的姬姓首领,就是在这里渐渐强大,趁殷商的末代暴君在酒池肉林前虐杀忠臣和百姓之机,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攻克了殷都朝歌,建立了统治中国长达数百年的周王朝。相隔大约八百年后,一个嬴姓诸侯国——秦,又是从此地崛起,以强硬的手段、暴虐的统治,建立了我国史无前例的、影响远及二十世纪的、同时也是最短命的封建王朝。如今我们走在古人曾走过的尘路上,沿途的许多地名仍然带着浓浓的历史遗味。一路行来,频频勾起我对史书中有关周代和秦代种种描述的回忆,脑海中不时浮现着那段早已烟消云散的、惊心动魄的历史画面。想起了李太白老先生的诗句:“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开国明君也罢、昏庸暴君也罢;英雄豪杰也罢、奸佞小人也罢;达官贵胄也罢、奴隶平民也罢;都早已统统灰飞烟灭了!

唯有这江山依旧。

临窗而坐,目不转晴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幕下,一座座山峰急速向后退去,退去……峰顶的轮廓如漆黑的剪影,贴在昏暗的天穹上,下部山体则完全与黑夜融为了一统。 

夜里观山,别有一番情趣。我以为在这铁道两旁、寂寂荒山之中不可能有人烟,白天就曾留意过,确实没有。但是,无边无际的夜幕下,在某个山坳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那分明是一户人家的灯光——原来这荒僻的深山还有人家,一个孤零零的人家!这着实让我惊异,让我从心底钦佩山里人超凡的勇气和卓越的生存能力。每当火车前进一大段路程,在另一座山脚下,此景此情又会重现。虽然已不再惊讶,但却一次次被感动着,久久不愿离开窗口,忍着阵阵袭人的凉气,直到夜半。

兰州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气温比西安低,到了这里便不再受酷暑的煎熬了。

这是唯一一座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市区马路宽阔,楼房鳞次栉比,特别是依山傍水,比起西安来,城市风貌显得丰富了许多。黄河平缓地流过城区,河边巨大的水车悠悠地转着,发出“咯咯嘎嘎”的磨擦声。那声音听起来沉重而艰涩,有一种特别古老、特别悠远的意味。不知为什么,面对从容转动的水车,我忽然想到了佛教中所说的“轮回”,感觉着生命过程的漫长以及其中的艰辛苦涩。

黄河的水是浑浊的,可我没料到河边也同河水一色,没有松散洁净的沙滩,全是一片掺杂着沙子和石砾的黄泥滩。走进河滩,须小心翼翼找寻落脚点,否则就会一脚陷进黄泥中。无法在河滩从容地散步,不能不说是件遗憾的事。

十九日下午六时,西宁火车站大雨滂沱。我们衣衫单薄,冷得发抖,幸亏西宁军区有人来接站,否则定会成为不折不扣的“落汤鸡”!一出站我们就上了汽车,直达军区大院内的招待所。招待所里安静整洁,桌上放着电视,茶几上摆着茶水、水果和瓜子。三天的旅途颠波后,看到这样的环境,就像到了家一样——终于可以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了! 

西宁的海拔已经是比较高了,有轻微的头晕和气闷。

第二天一早,套上我们行囊中所有的衣服,随军区的向导前往青海湖。

青海湖是我许久以来心驰神往的地方,因为听到关于它的赞美太多了。凡是目睹过它卓越风采的人,没有不为它倾倒的。

车驶出西宁市郊,起伏的丘陵立即扑入眼帘。种植着各种不同农作物的土地上,呈现着黄色、草绿色、赭色、土黄色、深绿色、土红色的大小色块。无数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的色块不规则地排列着,组成了一幅齐天铺地的天然画面——色调是多么和谐美丽啊!坡地此起彼伏的轮廓线,又在这幅画上勾勒出了一条条富于动感的、优美柔和的波纹——简直就是一幅优雅绝伦的超级大地毯嘛!此时,彷佛飞翔在色彩的流波之中,耳边响着一首轻快舒展的乐曲。对我们这番“高谈怪论”,见惯不惊的陪同军人们却大惑不解。

三个小时后,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细长的蓝色弧影,乍看起来并不起眼。汽车继续前行,蓝色带越来越大,弧度渐渐拉平——终于,一个美丽广阔的水域跃入我们眼前:青海湖,那就是青海湖!

青海湖水蓝中透绿,清彻幽深,湖面泛着微微的涟漪。湖水的蓝色很特别,饱和纯净,浓得诱人,纯得渗透人心。远方群山蜿蜒,呈半圆形环绕着湖面;浩瀚的湖水直逼前方地平线,与高远的蓝天相接!我说不准山的方位,也不清楚自己站在湖的东边还是西边、北边还是南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所看到的,只是这泱泱大湖边缘的一方小小的角落而已。

藏族的习惯,把“湖”称做 “海”。在这远离海洋的内陆高原,青海湖是如此辽阔广大,站在湖边犹如站在海边,那感觉竟十分相似。只是湖面没有海洋上的狂涛巨浪,它显得那样平静,那样温柔。于是我觉得,海像男人;而湖,像女人。

湖岸丘坡上绿草茵茵,强烈的阳光无遮无拦,铺天盖地。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牦牛,星星点点随意聚散在绿色的草地上。那偶尔跳如人眼中的醒目的红色,则是扬鞭抛石的藏族女牧人。她的鲜红的衣袍在绿色的环抱中,格外的显眼。

湖光、山色、兰天、草原、牧人、羊群……一片恬静祥和,真是超凡脱俗啊!

头顶上碧空如洗,蓝天纯净得像晶莹的宝石一样。

很奇怪这儿的天空为什么没有一丝浮云,为什么一堆一堆的白云全都重重叠叠挤向天地相接的远方,而不在湖边和湖面的上方停留?我猜想,也许是地势的原因吧。在如此猛烈的疾风中,只有高峻的山峰才能挡得住飞驰的白云。

过了个把钟头,老天似乎觉察了我心中的疑惑。不一会儿,蓝天上风起云涌,白絮如堆。千姿百态的云团瞬息万变、聚散飞奔着,时而似万马奔腾,时而似狂涛涌滚;时而遮阻骄阳,投下团团阴影罩住了山丘;时而撕扯起一缕缕轻纱,弥漫在山腰坡谷;时而又急驰着掠空而过,如沙场滚滚的硝烟。从没有见过如此动人的天、如此气势的云啊!

站在海拔三千米的湖边,强劲的高原风不断括来, 虽然在炎炎的烈日下,却感到阵阵寒气逼人。

青海湖畔有座著名的日月山,又密又短的牧草复盖着整座山,触目皆绿。据说文成公主进藏时路过此地,曾登上山顶,遥向东方最后一次拜别故土,然后毅然踏上了吐蕃的土地。远在盛唐时代,日月山就是唐蕃的边界,今天它仍是青海境内农耕区与牧区的天然分界线。

我们在主峰不远处下了车,步行上山。这里已经是海拔三千多米,虽然只走了短短的一小段山路,却已经气喘嘘嘘。山顶的风特别猛烈,叫人难以招架。我觉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简直就是一层轻飘飘的薄纸!幸亏陪同的军人有经验,早在车里为每人准备了一件军大衣,我们赶忙紧裹在身上。根据已往的经验,如此大的风力必然带着巨大而压抑的呼啸声,奇怪的是,此时我们耳边却静悄悄的,竟听不到一点风声。怎么会没有风声呢?太不可思议了!

山顶上有座亭子,亭子下是一个巨大的“玛尼堆”。

“玛尼堆”这个名词,是后来我们在拉萨买的一本书——“西行阿里”中获知的。它是一个人工堆摞起来的石头堆,大小无定。日月山的这个相当大,比房子还高。玛尼堆不是普通的石堆,它有着浓厚的宗教含义。虽然石块上有的刻着经文、有的什么也没刻,只是块寻常石头,但每一块石头不论大小形状,都是喇嘛教徒一颗虔诚敬佛的心。玛尼堆上拉着数根细绳,上面挂着许多五颜六色印满了经文的小经幡,那就是“风马旗”,是藏民对神佛表达敬意的一种形式。一排排的经幡像小彩旗一样悬挂在空中,狂风吹得它们不住地抖动着、跳跃着,发出“扑拉拉”的声响。这响声是日月山上唯一的声音,也是高原大风唯一的呐喊。 听了狂风演奏的“经幡咏叹曲”,我恍然大悟:荒旷的高原上不长一棵树,除了伏地的短草,再没有任何物体,纵然风再大,缺了阻力和撞击,哪会有声音呢?

悄然无声的大风,比起狂呼怒号的大风来,显得更深邃、更神秘,更动人心魄。试想,当满头的头发被急速的气流拔起,犹如“冲冠”怒发,根根竖立在头顶的时候;当你被扑面的狂风猛地堵住呼吸,差点儿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当你厚重的棉衣被轻易地掀开,肌肤被一股寒渗之气刺痛的时候,那强大而猛烈的气流却如隐身的怪物一般,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你的心能不震撼么?

越过日月山往西去,气候明显变冷,农作物在这里已无法生长。这里是一派牧区风光:绿色的草原柔和宽广,偶尔有一两个白色的帐篷远远地点缀在绿野上,像船帆飘浮在海面一样。羊群在吃草,牧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步……头顶上是蓝得叫人心疼的天,脚底下是松软芳香的绿毡……我们尽情地享受阳光、享受风、享受眼前的蓝天白云、雪山湖光;享受那青草的芳香和一望无际的绿色世界。更可贵的是,享受无数英烈先贤们弃爱情、抛头胪、洒鲜血却始终也没能换得来的自由。

几只羊走远了,年轻的牧女弯腰捡起小石子,搭在一根皮绳上,旋转几圈后,猛地抛出去——“啪”地一声,石子飞出老远,准确地打在离群的羊儿身旁。正在专心吃草的羊一惊,侧身一跳,马上回归了羊群。偶尔,飞出的石子正好打到羊的身上,就听“咩”一声,那羊负痛跳起,然后迅速向同伴靠拢。它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挨这一石子。几个牧人相视着,开心大笑起来。

我感慨:我们拥有的财富都被我们精心地放在各自的小方盒里,并且随时锁牢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生怕别人偷走;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而牧民的财富却存在于浩浩天地之间,无边无缘、无盖无遮,又有哪个大盗或小偷能够偷走呢? 

日月山、青海湖、大草原,空旷与寂静中蕴含着无比的神秘。此时此刻远望天际,恍惚中时光仿佛倒溯了千万年,回到那渺茫旷远的洪荒远古之中了。

只可惜我们身不由己,一切行动得听军人指挥,留宿湖边的要求被以“不安全”为由而否定,只好当日返回西宁。离开刚刚相识的青海湖,来时的期盼、见时的喜悦,顿时化做无限的遗憾与惆怅!汽车调转头向回驶去,我频频回头,眼看着身后的蓝色弧影渐渐退缩,终于变成一条细线,从视线中消失了。坐正了身子,心却还留在湖畔。我想象着湖上落日的壮丽、夜空繁星的浩瀚;想象着黎明时草原的曙光、牧草上晶莹的晨露……唉,还有那曙光初照的金色峰峦!

二十一日一大早,我们前往藏传佛教一一黄教名刹“塔尔寺”。

塔尔寺在湟中县,离西宁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我一向对庙宇殿堂十分淡漠,它们丝毫引不起我感情上的共鸣。不过,“不到塔尔寺就等于没到过西宁、没到过青海”,我们分明已经到了,为何要“等于没到”呢!况且我对繁闹的市区从来不感兴趣,去湟中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我对佛教的了解,仅仅来自“西游记”或“济公传”,还有就是辞典里的寥寥数语。去塔尔寺对我来说,倒成了一次佛教启蒙。在路上听军人讲,塔尔寺藏语意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 是藏传佛教中影响很大的一座寺院,也是喇嘛教最大的佛学院。塔尔寺里除释加牟尼外,还供着一位重要的主神,那就是“宗喀巴”。这位宗喀巴是黄教的创始人,黄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有影响的派支。 

坐在车里我胡思乱想:西宁市西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塔尔寺”,东边有一座有名的“清真寺”,不知还有一座像样的“道观”没有?若有,那形势真有点像耶路撒冷了。莫不是因为西宁在历史上就是藏、回、汉三民族的交汇地,所以才有了多种宗教的圣殿?这里面也许与当年“对峙”的形势有关,但,也许有和平共处的味道吧?

大佛殿两侧是无数个小佛龛,一层叠一层、一格挨一格,整齐地排列着,遮住了整面墙壁。据说每一尊佛都有他的名称及来历,可惜我一个也不知道。大佛殿中央有高大的红色粗柱,柱与柱之间,席地排列着长长的红色坐垫,那是喇嘛们念经打坐的地方。虽然点着无数的酥油灯,整个佛堂内仍然很昏暗,只有高距于千百盏酥油灯之上的佛像,色彩斑烂,非常明亮突出。宏伟宽大的殿堂、整齐林立的巨柱、华丽的挂毯、垂吊的经幡、袅袅的香雾,还有那恍恍惚惚的幽暗的光线……一切一切,都透着陈旧、古朴、庄严,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意味,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反差非常之大,像是到了古代的场所。

看完了大佛殿从偏门出来,就是寺外的山坡。从这里可以尽览整个寺院的全貌,以及围绕在其四周的莲花山。那一座座山头,恰似一个个开放的莲花瓣,环拥着这座有数十座殿塔的古寺。

同以往在内地见到的许多寺庙比,以我有限的见识,我认为塔尔寺是融汇了汉、藏特色的一座寺院。其建筑群宏大,依山势而建,占地六百多亩。一座座殿堂前后罗列,一进又一进;每进自成院落,都有围墙,像个大四合院——这种格局很像汉地寺庙,与我们后来在拉萨见到的完全藏式的寺院不同;一个是向平面延伸院,一个是往高处叠加。院与院之间有小门相通,每一院的侧墙又有偏门可以直接走出寺外。各个院里都有庄严的佛殿,专门供奉某位或某几位佛爷。每尊佛像座下,都排列着无数的酥油灯,壮观而且辉煌。小佛像的数量更是多得不计其数,真不知如此众多的佛都等着人去敬奉,人们敬得过来吗?难怪藏民手中的转经筒总是不停地转动,一刻也不敢懈怠啊。

塔尔寺的大金顶、小金顶辉煌耀眼,据说是用了数量惊人的真金打造而成的。但引人深思的并非是这些富丽华贵的殿堂,而是庞大的喇嘛队伍。这里是喇嘛教最大的一所佛学院,云聚着喇嘛中的精华人物。其中有研究佛学的智者,也有身怀绝技的艺术工匠。我们在寺院墙外见到一队青年喇嘛,三五成堆,十分安静,或坐或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偶尔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说上一两句话。他们就是这所佛学院的学生。

不一会儿偏门开了,喇嘛们一个跟一个进入了佛院。我们尾随其后,想看看他们如何做功课。

宽阔的大院里方砖铺地,屋檐下、廊檐下全都悬挂着镶黑边的白色垂帘。走廊墙壁上布满了壁画,可惜正在修复中,大部分用布帷遮着, 看不到全貌。

大殿前的空地上,喇嘛们席地而坐,开始了每天的必修课。我们与他们拉开了距离,远远地看着。

喇嘛们很快分成一堆儿一堆儿,各自围成圈,开始高谈阔论,显然是在争论着什么。他们一改平时呆板淡漠的面孔,渐渐活泼起来,露出兴奋的神色,喋喋不休地发表意见。有的急得脸色通红,用夸张的动作拍击双手,像是在反驳同伴;有的一边说着,一边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那场面真可谓热烈!原来这就是“辩经”,是一种类似学术讨论的集会,意在交流喇嘛们各自对于佛学经论的理解和认识。这种集体的自由讨论,常常成为一场激烈的辩论。“辩经”二字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

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是,这种场面使我立即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大辩论”。不同的是,前者针对佛学教义,后者针对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当然,两者的性质有本质的不同。文革中的“大辩论”比喇嘛的“辩经”规模更大,也更激烈,常常辩着辨辩就跑了题。双方声嘶力竭、恶语相加,相互间不断进行人身攻击,甚至拉扯撕打,变成一场混战,完全失去了辩论的原意。喇嘛们就文明多了。

我又想:任何先知哲人的思想和理论,一旦成为“经典”,都是比较艰深费解的,必须要后人下大力气去琢磨,去猜度。往往由于后人个体素质或思维角度的不同,对经典的实质含义,就有了各种不同的理解和解释,其后果,就产生了同一信仰下的许多互不相容的派别。也许地球上的所有生灵中,只有我们人类才会为了思想认识的分岐而争斗;斗到了不可开交之时,甚至不惜抛头胪、洒热血!于是,有了义无反顾;于是,有了前赴后继;于是,成千上万的优秀男女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所以,愚钝的我始终搞不清楚,先哲们终其一生留下的思想结晶,究竟给后人带来的益处多,还是灾难多?

喇嘛们一律是深红袈裟裹身,头上戴着镶黄穗子的高帽,样子像雄鸡冠,脚下穿一双长筒黑靴。整个服饰宽松自然、强烈的色调搭配,显得庄重而神秘。喇嘛不仅是宗教人士,也是藏族的知识份子阶层。其上层不少人物,同时还是政界首脑,有干预政治的头脑和实力。

在寺外山坡上,我们见到几个少年喇嘛。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与成年喇嘛一样披着宽大的红色僧袍,只是脑袋光光的,没有那顶鸡冠形的黄帽子。他们不像成年喇嘛那么严肃呆板,稚气的脸上时不时会现出的笑容。那些一闪而过的笑脸,泄露着与其他儿童们一样的羞涩、好奇、好动的内心世界。我本想趁一个小喇嘛不注意时与他合个影,不料他很快便查觉了,立刻躲到一边去。我想,寺里大概有规定,不让小喇嘛与外人接触,更不允许与人合影。所以,他们见有人向他们靠近时,就赶快走开了。

后面的一座大殿里,陈列着许多“酥油花”,这是塔尔寺“三绝”之一。其它两绝是“壁画”和“堆绣”。“堆绣”是用一种藏族特有的剌绣法完成的绣品,内容与“唐卡”相同,都是佛像或宗教题材的彩色图画。“酥油花”则是用酥油塑成的立体形象,有栩栩如生的神佛,有美丽光艳的花朵,还有神态各异的飞禽走兽等等。酥油花的形象甜美、色彩夸张,虽然与过去街头艺人捏的面人有些类似,但两者的规模和精致程度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虽然在塔尔寺只看了个别佛院,就这,也足以领略了这座寺院的规模和气势,那是我们以前去过的名山大刹根本无法相比的。

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利必有弊的,我们在享受热情招待的同时,越来越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无奈。没能在青海湖住宿已留下了遗憾,当其他两家客人很快离开后,只剩下我们,还得让这里的军人牵着鼻子走。再也不能忍耐了,我们终于下定决心脱离青海军区,开始自选目标,继续行程。想想,出来一回多不容易呀!对我们来说,每去一处都是平生第一次;重游的机会几乎等于零,那就是说,也是最后一次。

选择去格尔木的理由,现在想来很可笑。一是因为这次出游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另一个原因就是“格尔木”、“德令哈”等等地名的异域味道,有一种神秘感在吸引着我们。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们在西宁火车站附近转悠,发现了去格尔木的长途汽车,打听到每天下午四时发车,于是匆匆回到军区招待所。没见到专门接待我们的那几位军人,只给服务员打了个招呼,便返回车站,登上了去格尔木的班车。这样做显然有点失礼。但为了“自由故”,也只好“余者皆可抛”了。次日到了格尔木,立即发电报给军区接待人员,报告了我们的行踪。他们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反正我们的安全不用他们负责了。我们终于获得了自由了!

从西宁到格尔木有两条路线可走。北路,沿青海湖北岸向西行,途经刚察、天峻到德令哈;进入柴达木盆地后再折向南方,穿过盆地直达格尔木——这是条铁路线。南路是条公路线,由青海湖南岸一路向西行,经茶卡、都兰、香日德至格尔木。我们选择的是南线。

乘汽车旅行最大的好处就是视野开阔。车子前后左右都是玻璃,可以环顾四方。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 如同身临野境,那种真切的感觉,火车飞机都不可能有。四年前乘飞机去广州,座位正好临窗。贴窗俯视,小小的方窗外兰天湛湛,身下白云如堆。虽然那景观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却一点也不激动,总有一种在屏幕上看电视的感觉。当时自己不断提醒自己,“那是窗口,不是莹屏”,可就是找不到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唯有从“云下”观云变成从“云上”观云,有那么点新鲜感。

长途客车上很拥挤,座位小,间距也小,人和人紧紧挨着。车内没有行李架,乘客的大包小包也和人争空间,脚下的行李堆得满满的,想挪挪腿都很不容易,感觉就像整个身子被镶在座位上一样。十六个小时的行程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滋味可不会好受!但是,沿途的自然景观很令人感动,“得”,足以偿“失”,这个罪受得值。

刚驶离西宁,沿途景观似曾相识,因为前两天去青海湖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这一次到达青海湖时,夕阳早已落尽,天色已然灰暗。青海湖迷人的蓝色同天空一样,变成了暗灰色,与同样灰色的草原融合在一起,模模糊糊,分不清彼此。

车窗外,右侧(即北方)是广袤的荒原。这寸草不生的无人区,坚实的土地上遍布着碎小的砂砾。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眼前这片一望无边的荒地,竟然是那么平坦,就像是特意平整过的一样?当然我知道,这绝非人为,只能是自然之力造就的。是怎样的一种自然力,能够平整出如此巨大的一片土地?我无法想象。

向左侧望去,南方不远处,屹立着绵延不绝的山峰——布尔汗布达山脉。它横贯香日德与格尔木之间的戈壁荒原,这段几百里的青藏公路始终伴着它,就在它的北侧延伸着。因此,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中,它始终伴随着我们。 

布尔汗布达山寸草不生,整个山脉全部是裸露的石质峰峦,山石的色彩十分丰富。公路离山脉相当的近,岩石的纹理和颜色,都能清晰的看到。车窗外,峻峭参差的峰峦,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列队闪过——那阵势,真让我大饱眼福!我平生从未像这样流览过绵延百余里的千百个山峰,更何况还是如此近距离的扫瞄!

山峰一个接一个,肩肩并立、体体相连,钢铁般的坚实沉稳,岿然不动,屹立于天地之间。每座山峰各有它独特的形状和轮廓,就像每个人各有不同的体态和面容一样。不同的形象同时也体现了各自不同的气势与性格,眼前的峰峦忽然间成了有生命的活物,我分明从它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灵性。我想,这一定是沉默的山峰所显示的巨大力量感动了我。我从来对“力”,有着特殊的感受;而且非常敏感、非常深刻,常常会情不自禁为之感动。

我爱山,莫名其妙地爱,铭心刻骨地爱。

难得啊,这回可过足了“山瘾”!

夜里十一点,车停在公路旁一个小饭馆门前。司机招呼大家下车吃饭,说车里不准留人,怕丢东西;并且一再声明,此去往前一夜的路途中,再也没有吃饭的地方了。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不像村更不是镇,只有道路两旁各开了几家小饭馆和杂货店。饭馆简陋窄小,里面灯光昏暗。店主人待司机为上宾,非常殷勤,显然彼此都是关系户。回到西安我非常后悔,怎么就没问问人家,这儿的地名到底叫什么呢?后来翻开旅行地图,估算行程和时间,大概认定这里是“茶卡”。因为毕竟是自个儿推测出来的,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既然我们的车和人都“站”在这里,那就姑且叫它“高原小站”吧!

夜幕浓重的高原小站,仿佛离尘出世,被倒扣在低沉的天穹下。头顶上的天异常黑暗,但繁星明亮,一闪一闪,似乎触手可及。除了小店里微弱的灯光,四周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那黑暗又深又远,庞大的没有边界!黑暗里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凉风袭来,周身冷溲溲的,分明是身处凛凛深秋!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打破了奇异的寂静,我的意识顿时由浑沌变得清醒了。我明白,此刻我们停立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青藏公路上,脚下踩的是地球上最高的陆地——青藏高原。这儿的高度,比两个泰山叠起来还要高!人世间的芸芸众生们,有机会到这儿来的人不多,而在黑暗中领略这高原之夜特有的深沉与空寂的,恐怕是极少数吧。

一个小时后,汽车沿着柴达木盆地边缘向西南方向行进。

这一带的路况很差。广袤无边的荒原上,客车像浮在黑暗中的小船,载着六十余名昏昏欲睡的乘客,一路颠簸着。

深夜中,万籁俱寂。

后半夜,忽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车后面有强烈的追光俯射而来,照得车厢里如白昼一般。开始以为是后面跟着一辆汽车,车灯特别明亮。频频回头去望,公路上始终空荡荡的,后面根本没有车影。这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它就像建筑工地上高高悬挂的大功率电灯——不可能呀,这里是荒旷的无人区!为什么这亮光一路上一直追随着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间,偶然一抬头:嗳哟! 原来一轮明月挂在空中!这轮月亮也太亮了,亮得叫我差点儿认不出她来了。她怎么离我们近了那么多,而且比常见的月亮要大得多?她怎么一改柔和、恬淡的面容,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金盘?已往形容她的那些词汇都不能用了,此时此地,只有四个字对她最合适——那就是“热烈”与“辉煌”。弄清了她就是那个与我已有半世之缘的老相识后,心里还在嘀咕:今夜与我一路相伴的这轮金月,难道真的是我平日见的那一个!?

天边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弱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混浊的车厢里,昏沉沉的旅客中有人开始清醒了。我想伸展一下早已麻木的双腿,却被地下的包裹、箱子围着,只能艰难地上下活动了几下。

“柴达木”这个名子,小时候在上地理课时就已印在脑中。茶卡到格尔木之间的公路正好经过柴达木盆地的南缘,这便把一个对我来说熟悉却又抽象的名词,变成了眼前真实的景地。

连绵的山峦渐渐平缓, 前面进入了丘陵地带。

一簇一簇的草丛星星点点、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圆丘上, 正如吴冠中先生洒在宣纸上的灰绿色水墨——一团团、一点点,真是令人叫绝! 假若我没到过这里, 没见过我们所谓的“点点山”景观, 也许一辈子也领悟不了吴先生那种高度概括凝练的画法。

格尔木,藏语“众多河流”的意思。

其实在戈壁荒原之上,别说一条名符其实的河,就是一条小水渠也难得见到。这里沙砾遍地、土地贫脊,绝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连鸟类或昆虫都很少见到。没有水就留不住生命,这千里荒原真像火星或月球一样,一片死寂。一路上偶然见到的水,只是些闪着亮光的涓涓细流。一米来宽的小溪很少见,大多是一股细细的流水,根本没有厚度,薄薄地铺在地面上,像藏女散开的发辫一样。偶尔,低凹之处也会积下一小滩水,不过你若顺流追踪,在不远处的沙砾之下,它们很快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地图上所标的格尔木河,位置在格尔木市以西,远在我们的行程之外。我想,那大概会是条像模像样的河吧。

千百年来,藏民一直生活在这样严酷的自然环境里。今天身临其境,眼前所见确实令人吃惊。不明白是他们要选择这样荒凉、贫瘠的地方,还是出于无奈何?我们沿途见到的牧民帐篷,实在是太简陋了。一层白布围成的锥形物,就叫做“帐篷”,比北方草原的蒙古包,真差得太远了。它甚至远远比不上关中农人在田里搭的茅草“庵庵”。“庵庵”尚有厚厚的茅草遮盖保暖,而牧民的帐篷,仅仅是一层单薄的白布!当然,他们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流动性很强,我们见到的也许并非他们常用的、而是临时应急用的一种帐篷。很难想象这种帐篷怎能够遮风挡雨,又如何抵御高原夜间的寒气。后来到了拉萨,看见街上的藏民在烈日下穿着长长的藏袍,热了脱下一只袖子,再热了又脱下一只袖子,然后把它们挽在腰间,才知早晚和夜间,靠这种皮袍子就足以挡风御寒。藏袍相当宽大,想来是为了夜里当铺盖用吧。这里一年之中一半时间都是冬季,一日之中温差也很大,藏民几乎一天也离不了他的袍子。 

藏民纯朴、宽厚,是最懂得生命真缔,最能直面人生的民族。就其身存能力来讲,比起他们来,我们汉人自愧不如。生存的艰难并没有泯灭他们自由快乐的天性,有藏民的地方就有歌声、就有舞蹈。这是生活的调味品,他们因之活得快乐、活得放松。汉族人的生活历来是干巴巴的,我们只会坐在台下看着别人唱歌跳舞,生命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总是旋转不起来! 

格尔木练油厂的火炬,高高耸立在青藏公路旁,红色的火焰飘飘然映在兰天之下。它提醒着在车上颠簸了十八个小时的旅人们:格尔木到了。

格尔木是青海西部一个被荒漠和大山包围着的城市。听旅伴们讲,这地方原本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边的荒原。仅仅因为它是青海进藏的必经之路,算是一个中转站吧,解放后渐渐才发展成了一座城市。

我看过一本书,书名叫“二十世纪喜马拉雅之谜",是一本披露青藏公路建设初期内幕的书,写得十分感人。书中写道,负责领头修路的慕生忠——一名正在倒霉的将军,领着部下来到这荒山野原上,怎么也找不着传说中那个河流众多的地方。“格尔木”,格尔木究竟在哪里? 于是这位忠直执著的陕北汉子,毫不犹豫地指着脚下的土地说: “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格尔木’!”从这天起,将军的脚下搭起了帐篷。从这天起,将军所指的这片土地就真的叫做格尔木了。格尔木从此不再是泛指荒原上河流众多的地方,而是一个具有明确方位的人类聚集地了。开始时的格尔木只是由帐篷组成的货物中转站,以后逐渐发展,成为现在这座名符其实的城市。

中午十一时,汽车停在格尔木车站广场。

我们移动麻木僵硬的双腿,踏上了格尔木的土地。刚刚下车环顾四周,就有几位车主上前,不由分说拉着我们上了去拉萨的长途客车。稀里糊涂中,车已驶出车站,搞不清向哪个方向开去。真的要去西藏吗?这个问题我们连想都还没来得及想呢!大约十分钟以后,行至一个像是郊区停车场的地方,车停下不走了,说是要再停一两个小时。

我们发现这辆车下有几个粗莽的汉子不停地督催客人上车、入座、买票,言语行动中都显得有些粗野,有些急不可捺的意思。已坐在车上的乘客中有人窃窃私语,眼中露出不安的神色。气氛有些不大对头。我们不由得心里犯了嘀咕:莫不是这辆车有问题?想起了报纸上关于车匪路霸的许多报导,心里越发不安,悄悄商量了一下,找个借口退了票。乘一辆人力车,我们又返回了格尔木车站。

格尔木车站的国营旅馆陈旧而简陋,像是许久没人住过。我们中午登记时冷冷清清,想不到傍晚时却差不多住满了人。房间里卫生很差,原本的白墙壁已成为暗黄色,浴盆里锈迹斑斑,抽水马桶溢水不止……只好站在卫生间的地上冲了个澡。住宿条件虽然不好,但格尔木的夜却非常宁静。沉沉地睡了一夜,旅途的疲劳大部分消除了。

第二天一早,先买了去拉萨的车票,然后扛着三角架到车站广场去照像。为了能把“格尔木站”几个字和远处的昆仑山同时摄入镜头,我们在广场转来转去,选了好几回位置。这当儿,不少军人在清扫广场、疏散行人。原来今天格尔木市有个特殊活动,青海省武警汇报表演要在这儿举行。这场意外撞到眼前的表演使我大开眼界,以前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正规的武装表演。

像是一场战争即将打响,信号弹呼啸着飞向兰天,直升机在头顶隆隆地盘旋。一队队方阵相继出列,真个是精神饱满、耀武扬威。观者如云,却静若无人。只听见盾牌磕地的铿锵声、脚步落地的咔咔声、身体着地的噗噗声。急促而齐整的声音中透着果决与威武,透着千钧之力,透着一股冷峻的萧杀之气!整齐化一的动作、扑翻滚打的硬功夫,一切都是意志与力的显示。这样的表演真令人精神振奋!我认为,一切显示“力”的事物,都能激发人积极向上;唯“暴力”除外。因为暴力专以残害他人为目的,它只能使人不寒而栗,使人厌恶,使人为自己的同类而羞耻。

老实说,当初从西安到西宁,随后又到格尔木,一路上并没有想到要去西藏。可是我们刚踏上格尔木的地面,就被莫名真妙地拽上了去拉萨的车,再看看与我们从西宁同车而来的旅客,他们几乎都是去西藏的。于是我们明白了,来格尔木的大部分旅客都是经此地换车,目的地都是拉萨。他们中有的是在拉萨打工,有的是去拉萨探亲。这种氛围不知不觉中感染了我们,看来是非去拉萨不可了。

我心中并非没有顾虑,毕竟此去要经过五千多米的高海拔,以我们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是不是有些鲁莽了?就此,我在临行前一晚专门向车站医务室唯一的医生咨询。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给我的印象更像是一个乡村卫生员。他对我叙述的我的心血管问题毫不在意,认为没有任何危险,也不必带什么应急药物。在我一再“启发”下,他终于说可以买一瓶氧气带上,临了又宽慰我说:“没关系的, 不会出什么问题。”态度倒是十分诚恳。当我们从商店买到氧气筒时,实在有些失望,因为它太小了,比“灭害灵”大不了多少。这小玩艺儿里能装多少氧气?几下子就吸完了。除了食品,我们就只带着这个并不令人信任的东西上路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还真够“二杆子”的。

格尔木至拉萨沿途海拔多在四千米左右,个别路段甚至超过了五千米。这样的高度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直在关中平原生活了半个世纪,去过最高的地方就是陕西的华山和山东的泰山。这两座被誉为“东岳、西岳”的赫赫名山,也不过两千米左右。而今我们竟然在半百之年、以多病之躯,去闯这令人生畏的生命禁区——若问凭的是什么? 说来实在惭愧,凭的仅仅是“傻”,是无知!上学时曾在教科书中读到过有关青藏高原概括的介绍,后来也偶尔在电视上看见过一些反映它的画面,对那片神秘的土地,可谓知之甚少。曾经听一位熟人讲过他翻越唐古拉山时的高山反应;说西藏的金属制品,因大气中缺氧而始终锃亮如新;说他在拉萨四肢无力,靠蜂王浆维持体力等等。但他并没有提到危险和死亡。当时我们还没有看过涉及青藏高原历史、自然、人文的任何书藉,也没有读过马丽华描述西藏的那些精采文章,在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状态下,开始了后来被朋友们称之为“伟大”的西藏之行。

二十三日中午,开往拉萨的班车启动了。

我们俩的座位在这辆“驼铃”大客车上是最好的,因为右边是发动机,会暖和一些;还因为位于司机座位之后,脚前空隙比较宽,可以伸直腿。对于二十八个小时的旅程来说,这一点相当重要。日常乘车中,还没有人为我这样年令的人让过座,而在这里,进藏的人群中几乎没有老人,我们便自然而然得到了照顾。

从格尔木向南,一路都在上山,要翻的第一座山脉是昆仑山。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你根本感觉不到脚下这宽阔平坦的土地竟然是昆仑山的山脊。但实际的情况是,每前进100公里,海拔就升高1000米——当我过后从书中知道这一点时,着实吃了一惊! 

昆仑山是我幼年就十分憧憬的地方,它的名子总能勾起我无尽的遐想。不知因为什么,我与生俱来对于大山就有一种莫名的敬仰和向往。小时候练字时,千字文中有四个字:“玉出昆山”。幼年的我不知多少次手里握着晶莹冰凉的玉块,独自想象着那出产美玉的神秘大山,想象着它在冰封雪裹中巍然屹立的雄姿。对我来说,它始终远在天涯,不可望,更不可及。而今,我竟真的来到它面前——确切地说,是走在它宽阔的脊梁上,在它海一样宽广的怀抱之中行进! 

不断有几座孤峰与车相遇,转瞬之间又急速地向后退去,就像是起伏动荡的海浪;虽没有惊涛骇浪之声威,但其凌厉坚挺之气势,却比浪波更具有力度。忽而又见重重叠叠的山峰罗列一旁,高峻的峰尖白雪耀眼。望着山间云岚浮动的幽谷,我怀疑那里是不是人间?如此美妙绝静之处,我想只能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汽车已向前奔去,我仍在痴痴地想:那青烟朦胧的谷内,到底会有些什么?那儿真的是一片空虚吗?我多想爬上浮沙滑动的山腰,攀上嵌入蓝天的雪顶,清楚地看看那沉睡的荒山、看看那神秘的幽谷。望着车窗外空寂的旷野和高远的蓝天,仿佛无意中一脚踏进了漫漫的时空长河。无边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奇异的、早已在人世间消逝了的声音。那是种什么声音呢?

汽车前进着,海拔在不断地升高。

经过沱沱河时,天已经麻麻黑了。沱沱河是长江的上游,源头就在西边不远处的各拉丹冬。说不远,乘车仍有一天的路程——在这广袤的高原上,根本就没有短程。银装素裹的各拉丹冬,又是一个我渴望而无法到达的地方!这次旅行中我们只能沿青藏公路而进,见到的仅仅是公路沿线的景况,局限性太大了。我们坐在公交车上,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叹喟:太需要有一辆可以由自己支配的车,可以随时停下来,让我们把想看的地方,尽兴地看个够!

每隔三四个钟头,司机就会把车停在路边,让乘客下车“方便方便”。第一次下车,乘客们站在公路上东张西望,迟疑着,不知何去何从。有位女士说了句“男左女右”,顿时人人醒悟!男士们立刻走下公路左侧的斜坡;齐奔右侧而去的,自然是女士们了。荒野里无遮无拦,但路基的斜坡可以挡住视线。即使是遮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出门在外,人人都变得豁达了许多。而且,相互间轻松地交谈着,在露天荒野里“方便”,显然是件愉快的事。

我跟在几位女士后面跑下斜坡。凌厉的山风袭来,棉毛衣裤根本抵挡不住,长袖衫如同一张薄纸,在风中索索抖动。迎面扑来的狂风,呛得我差点闭了气,半天才缓过来!只有北京冬季的大风,可以与高原之风相比。北京冬天的大风常常裹着漫天的沙尘,我曾在京郊领教过它的厉害。高原的风虽然迅猛,却清彻透明,没有沙尘、没有声响,只有力量。仅仅几分钟,我已被吹得额头胀痛,急忙向着公路跑去。只听后面一位女同胞冲我喊道:“不敢跑!不敢跑!慢慢走——”

回到车上头痛得更加厉害,真的是“头痛欲裂”!我使劲捶着前额,连声说:“头痛死了!这风咋这么厉害?”听我报怨风,身后一位女士说:“不是风吹的,是高原反应。”听她的陕西口音,就知道正是刚才喊我“不敢跑”的那一位,她就坐在我紧后面。车过沱沱河后,海拔已升到四千米以上,一般人至此都会有头痛气短的高原反应,第一次来这儿的更是不可避免。那位女乡党对我解释了头痛的原因,给了我两粒止痛片。服药十分钟后,我的头果然不痛了。两粒普通的药片竟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真是“不经一事, 不长一智”啊!格尔木那位医生怎么没告诉我这个窍道呢?此后一整夜再没有头痛,那筒氧气也没派上用场,至今还在我家壁橱的角落里收着呢。

我和那位女乡党攀谈起来。她是位豪爽、健谈、乐于与人交往的女士,四十岁左右,面色浅黑透红,和藏民的肤色一样;身材也如藏族妇女一样,瘦小结实,不像内地中年妇女那样发胖。她是汉族,陕西凤县人,长期生活在高原使她变得更像是藏民。她说她参军来到西藏,复员后留在拉萨做了汽车司机,经常往返于西藏与内地之间。现在年纪大了,开不动车了,已经改行经了商。这次到陕西和山西去,是订购月饼,为中秋节备货。难怪从格尔木一上车,我就见坐在我身后的这位女士,低着头用笔在纸片上专注地划来划去,原来是在记账哩。做司机时,她曾在高原上行车多年。她说,青藏线安全,很少出事故,人们多取此道进藏,虽然路程比川藏线长好多,但比川藏线还省时间。

我问起川藏公路的情况。她说,她当司机时只走过一趟川藏线,回来后腮帮子痛了好多天,从此再也不敢走那条线了。开车怎么会弄得“腮帮子”痛?她说川藏公路路况很差,山崩、塌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即使侥幸没碰上大事故,但那突然从山坡滚下的石块和被落石堵塞的狭窄道路,也使司机们时时处于危险之中。因为一路之上险情不断,情急之时她总是紧咬牙关,时间久了,脸部肌肉紧张太过,以致如此。她说,车行在落石堆积的狭窄公路上,常常是只能保证三只车轮着地,另一只能否落在实处,根本无法保证。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硬着头皮闯过了无数个鬼门关,经过整整七个昼夜的艰难险阻,总算走完了川藏线全程。她发誓今后再也不走这条路了!真有这么险吗,三只轮子着地?我不会开车,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我觉得她说的那情况不像是司机在开车,倒像是杂剧演员惊险的车技表演。

记得曾经看过“读者文摘”中一篇文章,记述达赖喇嘛五十年代第一次赴北京时,取道藏东,经川西到成都的一段经历。他们走的正是如今的川藏线一带,当时还没有公路,可能只是个便道吧。文中着重写了达赖及护卫他的解放军战士们,一路上屡屡遭遇塌方和山崩的惊险场面。这一带沿途的地质结构极不稳定,他们遭遇到几次严重的塌方。护卫战士中就有一人为了救达赖及他的姐姐,而被坠落的山石掩埋。当地人除了有极紧要的事,是不会轻易走这条道的。也许有探险者或是一无所知的糊涂蛋偶然来到这里,踏上这条路,就等于把生命交给了老天爷,随他老人家处置了。

当年的女司机说起川藏线沿途的风景来,却赞不绝口。她反复说川西和藏东的风光优美无比,实实是凡人难以想象的仙境。听她激动的言辞、看她沉醉的神情,我暗暗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就为了一睹那难以见到的绝妙的奇山秀水,也到川藏线上走它一回呢? 

深夜里,汽车爬上了唐古拉山顶。

唐古拉山海拔5000米以上,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气候十分恶劣。入夜以后,气温突降,我们身上的夏装根本无法抵御,手和脚都冻得冰凉,周身如浸在冷水之中。在西宁就听说高原上很容易患感冒,而且患上了很不容易治愈。我们明白,此刻绝不能打瞌睡,睡着了会更冷,感冒了可就麻烦了。

车身摇晃着,摇得人迷迷登登,半夜里睡意渐浓。开始时,每当意识将逝的那一瞬间,我都能猛然挣醒,活动一下胳膊腿,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就这样不停地打盹、不停地挣醒;你眯了我推你一下,我眯了你推我一下,到后来渐渐地就不由自己了。有时忽然惊醒,也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凉。同车的旅客多是这条路上的常客,人家都做了充分的准备,有的穿着毛衣,有的裹着棉大衣,唯有我们两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旅客,穿着单薄的夏装,夜闯唐右拉山!看来“无私无畏”这个词,到了我们这儿,该改做“无知无畏”了。这一夜冻得真够呛,幸好没有生病,真该说一声,“山神保佑啦!”

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拉萨一定得添置几件厚衣服,否则,返程中怎么得了?到拉萨的次日一大早,我们就去商场买了一身绒衣绒裤,六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然后把俩人的棉毛衣裤都套在另一人身上——因为拉萨的一早一晚也是寒气袭人啊。令人意外的是,尽管我们添加了衣物,归程中还是免不了受冻。返程中经过唐古拉山的那个夜晚,竟然遇到了狂风大雪!夜半时分,忽然间狂风大作,随之大雪纷扬,漆黑的车窗上沾满了大片小片的雪花。初秋时节竟然飞起了鹅毛大雪,这景象对于内地人来说,只怕是千年不遇的罕事,在这儿却是司空见惯的现象。那一晚虽然车里还开着暖气,仍然非常寒冷。

长途乘车对我来说,最大的思想负担是上厕所,因为我一向是手不离杯,上厕所的频率自然比别人高。汽车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几小时,中途每隔四小时左右才停车一次,对于我来说,这个间隔确实太长了。我一般在上车前两个小时就“戒水”了,在车上实在渴了,就呡一小口润润嘴;就这样,还是“每停必下”,没放过一次停车的机会。我很快就发现,下去其实有很多好处。下车才能真正置身于旷野,脚踩在高原坚实的土地上,与苍茫天地、巍峨山川,更加贴近的交流。

夜里两点多钟,前面的一段公路正在修整,于是全体乘客下了车。司机开着空车,下到路基下的便道,绕过那段正修的道路。

沉沉的黑夜里,我们和同车的其他旅客,静静地行进在遍布沙砾的高原冻土上。脚下是绊绊磕磕的碎砾石,高一脚低一脚的。彷佛为了充分体验高原深夜的静谧,几十位乘客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十几分钟后,我们上了路基,在公路上又步行了一段。这时候环顾四围,除了头顶闪烁的繁星,到处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高原的黑夜虽然十分浓重,却并不混浊。那是一种透明的黑色。这种说法是否合适,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种透明的黑色流体中,整个人被它包裹着,觉得出自己身体的移行,搅动了冰凉的暗流。这暗流正从我身旁轻柔地流过……

环顾四周,地平线上一道微弱的暗光,勾勒出高原弧形的轮廓。天空很低很低,像一只无比巨大的浅底盘子,倒扣在高原上。重重叠叠的星星闪烁着、拥挤着、旋转着,比我们以往看到的多了许多。天穹是多么深不可测!平视前方,盏盏路灯串成了长长的珠练,沿着公路弯弯曲曲,划着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弧线,渐渐地弱了、小了、远了,消失于黑暗中。

沉默的山风、苍凉的高原、浩瀚的星空、深邃的黑暗……还有行走在其间的我——宇宙中一粒小小的尘埃。

前面提到的“二十世纪喜马拉雅之谜”这本书中,披露了青藏公路修建前及修建中许多不为人知的史实,读来令人悲叹,令人心中不忍、愤愤不平。只可惜我去青藏前没有看见过它。书中写道:五十年代初期,从青海到西藏原本没有公路,如今这条路的前身,是西藏解放初期担当运输任务的部队和民工们修的。当时正值建国之初,西藏的时局动荡不安,大批援藏物资需要源源不断地运往西藏。慕生忠将军带着一些战士和从甘肃青海招幕来的大批民工,奉命踏上了青藏高原。从西宁到拉萨数千里之遥,没有道路,怎么完成如此巨大紧迫的运输任务呢?这就如令巧妇为炊,却只给了她一块尚未插秧的水田一样。她必须先做许多额外的、巨大的劳动,才能为自己创造出完成任务的条件。就是说,在用骆驼马骡运输少量物资的同时,得在荒原上抢修出一条公路!而国家当时则投入巨大的财力和人力,修筑从川西经过金沙江进入西藏的川藏公路。所以,最初的青藏路并未列入国家建设计划,是在无正式名份的状况下,由担任运输任务的部队和民工们“业余”修筑的。这就意味着,起初修筑这条几千里的道路时,并没有得到政府的拨款,一切费用仅仅靠某军区的运输经费,和彭老总背着人从军费里挤出的一点资金来支撑。众多修路劳力所需的物资供给当然也难以保障。由于供给的极端困难,加之高原上恶劣的自然条件,当时参加修路兼运输的人和畜,牺牲之大,简直难以计数。每天都有不少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大批的人与牲畜,在恶劣的环境和超极限的劳作中冻死、饿死、累死!空旷的荒原上,倒下的尸体充当了后来者的路标……惨烈悲壮的字字行行,读来令人心灵震撼。原来这数千里道路,硬是用骆驼、牦牛、马骡以及人类的血肉之躯铺成的!那段历史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是谁能说得清,世界上这条最高的公路旁、永久的冻土中,究竟埋葬过多少生灵?而那些黑暗中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大大小小的硬块,到底是砾石,还是人或牲畜的遗骨? 

书中还记载着一些轶闻奇事。说青藏公路某处,坡度平缓、路面宽展,并无特殊之处,但过往的汽车往往走到这儿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故障,甚至发生车翻人亡的惨祸。有经验的司机知道,准是有人曾在这儿丢了性命,或许遇难者的尸骨就葬在附近。因此他们每逢驾车经过这里,都会下车虔诚地为路边的玛尼堆添上一块石头,并且用事先准备的食物祭奠冥冥中某位生前未曾谋面、死后不甘寂寞的灵魂;然后跨进驾驶室重新上路,这段路便可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这段颇具迷信色彩的故事听来令人似信非信。我默默问自己:莫非在这莽莽大山中,看似死一般寂静的荒野之上,真的隐伏着我们肉眼凡胎耳听不着、眼看不见、身触不到的某些有灵性的东西吗?虽然我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但分明感觉到,那山峦、那湖泊、那流云,它们就是另一种生命形式,只是因为我们与它们有着形与质的区别,而无法与之交流沟通。我们只能用自己敏感的心灵细细地感觉它、领悟它。而这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感受,绝对是非常的“自我”,往往不能与身边的任何人分享。 

唐古拉山顶有一块石碑,就立在公路旁,可惜夜色浓重,只能看见它模糊的身影。这里是青藏公路最高之处,也是青海和西藏的交界。过了这块石碑就踏上了西藏本土,到了唐古拉山脉的南侧;也就是说,该下山了。

一路想不明白,为什么各个班车总是要赶在夜间翻越唐古拉山?也许是高海拔地区夜里行车相对安全些吧。你看所有的司机都加大油门,一口气翻过山顶,一点也不敢迟疑。不过,这“一口气”功夫可不短,整整用了一夜的时间!下山时汽车速度明显快多了,时间也好像跑得快了。不知不觉中,天边已露出晨曦。这时候,荒野上看不到峻峭的山峰,眼前只见泛着青色的公路,在绿坡间蜿蜓着。

二十四日上午,姗姗来迟的太阳爬进了车窗。温暖的阳光晃动着,温柔地抚摸着人们睡意朦胧的脸庞,为一张张冻得苍白的脸,涂上了活泛的血色。汽车呈s形绕坡行进。阳光忽左忽右变换着方向,轮流照着两侧的乘客,车厢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因为时差,太阳升起的时刻比西安晚了两个多小时,此刻已是上午十点钟了。

据高临下望去,绿丘起伏,无边无际。天地寥廓,空灵寂静,难得的清冷奇丽!从嘈杂繁闹的城市来到这山巅阔原,没有了灯火辉煌的夜,没有了车水马龙的晨;远离开磨肩接踵的人流、刺耳钻脑的噪音,一下子跌入苍茫的天穹下、千万重山岭中……此刻,我的一切思维忽然暂停,整个生命就像一缕无形无影的气流,化入了绿野、化入了碧空。等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跳到我眼前的只有两个字——“永恒”。

下了唐古拉山,就进入了藏北高原。

广袤的藏北高原海拔四千多米,绝大部分地方是寸草不生的无人区,被称做“生命禁区”。

位于藏北高原东南方的山脉是念青唐古拉山。“念青”是“仅次于”的意思。由此可知,这条绵延千里、蜷曲横卧在西藏中东部的山脉,没有唐古拉山那么高。这一带牧草稀少,十分荒凉,即便是公路经过的地方也罕见人烟,偶而可见一顶简陋的帐篷和零零星星爬在山坡上的牛羊。

汽车经过藏北仅有的人口众多的地方——那曲。

我们的车停在藏北重镇那曲市郊,路边有十来家小店,全是低矮简陋的土房。深兰色的天幕下,一只黑色的大乌鸦停立在电线杆上,一动不动,像一具标本。除此外,再不见一只动物,只有广阔苍凉的荒野。

没有机会进入那曲市内,我们远远望着依傍在深褐色山脚下的那一片灰色建筑群。若说它是一座城市,那未免太小了,充其量不过像一座县城;但若是想到有人在这风沙猛烈、气候高寒、空气稀薄的荒原上修起了如此庞大的一个建筑群,并且在这儿世代生存着,那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比起格尔木来,那曲的生存环境更为艰难,因为海拔高、交通差,若出了事情救援都很困难。那曲市北边横陈着唐古拉山脉,南边面对着念青唐古拉山,东西方向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四野茫茫皆荒原,只有一条青藏公路是其唯一的生命线。在寒冬来临后,大雪封阻了公路,牧民们常常陷入绝境。我们不是在电视上多次看到过军用飞机为那曲地区的灾民空投救援物资吗?虽然青藏公路从那曲穿过,但一路上目睹的情况却告诉我,这里的居民想要外出,真是太难了。沿途多次看见藏族老人或妇女站在路边,手里高举着一张人民币,远远地迎着汽车摇晃,示意要搭车。但这一路根本没有短程车,寥寥无几的长途班车在起点站已拉满了客,即便是有一两个空座,司机也毫不理会他们。每次看看车离他们越来越近,我都期待着司机减速,然而始终没有。汽车从他们身旁擦过时,望着他们慢慢垂下的手臂、失望而疲备的眼神,我的心里很不好受。

往南行,便是念青唐古拉山脉。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已有所好转,不时可以看见小河从路边流过。水势虽然不大,但在这干涸的地方,那怕只是一脉涓涓细流,也可滋润出一坨草地、放牧一小群牛羊、给养一两户人家。一路走来,凡有水流之处,旁边必能看到一顶白色的帐篷和散布在山坡上的牛羊。再向前,地势更趋缓平,空气中也有了略微的湿气。午后,汽车一路飞奔南下,进入了拉萨河谷。沿途绿色渐浓,牧人、帐篷和牛羊频频出现在青草茵茵的坡地上。

终于,在西宁郊外见到的那种低矮的平顶房,又出现在视野中。我明白,我们已经到达拉萨市郊了。

草原上这种孤伶伶的平顶矮屋,由石块沙土砌成,看样子最多有一人高,看不见窗子,只有低矮的门。离矮屋十几步远,有一堵二尺来高的矮墙,那可能是夜里羊群栖身的档风墙。屋旁高高的玛尼堆上和屋顶上,都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经幡,彩旗一样迎风招展着,点缀着灰暗的屋墙,给本来单调寂寞的画面,添加了生动活泼的一笔。一尘不染的天空湛兰湛兰,小经幡在兰天的映衬下颤抖着,不停地发出“卜喇喇”的声响,那便是高原旷野中唯一的天籁,透着说不出的庄严、神秘和苍凉。

午后,公路上出现了稀疏的行人,草坡上可见一群群牛羊,路旁的小溪也越来越多。那些夹在路基与山脚之间的小溪,急匆匆地奔流着,渐渐地,水面越来越宽,终于成了一条小河。就是无数条这样的小河,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奔向拉萨河,然后继续前行,终于汇入到汹涌澎湃的雅鲁藏布江中。

拉萨河谷平均海拔三千多米,土地肥沃、光照充足,气候温暖湿润。拉萨河由北向南流经这里,因此水源十分充足,可谓“得天独厚”。这儿也是西藏最大的农业区。两千里行程中经过的全是满目荒凉的山岭和旱原,从离开格尔木后还没见过一棵树,到这里看到了碧野浓荫,真如走过长长的严冬,好不容易迎来了春天。

下午三时,汽车驶进拉萨汽车站。二十八小时的艰苦旅程终于结束了。

第一件事当然是找旅馆。

拉萨的旅馆不难找,可是我们太累了,不想再走,出了车站没走多远就住进了北京路的“西部宾馆”。我们住的双人房间面积相当大,两张床和几件家俱只占了半个空间,另半间空荡荡的,看着有点怪,却是十分宽展。临街的一面是可墙大的玻璃窗,光线很好。直到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摊平了酸困的四肢,才真正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散了架子——什么都别说了,先让我睡一觉吧。

旅馆里供水紧张,时不时停水,要洗衣服得事先攒够了水。虽然洗衣服不大方便,晾干却太容易了。我的运动鞋洗后晾在窗台上,一夜就干透了。

拉萨和西安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下午七点钟,骄阳仍高高在上,像西安四五点时一样。晚上九点多,天才彻底黑了下来。

夜里我们躺在床上计划次日的行动,忽然窗外雷声隆隆,接着凉风习习,伴着唰唰的雨声,虽然是雷阵雨,却并不狂骤猛烈。我正在耽心明天下着雨怎么出门,却发现雨已停了。半个多小时的降雨,仿佛是老天爷专为缓解干燥而特意洒下的甘霖。听人讲,拉萨白天很少下雨,原因是白天光照太强,云层聚不起来;到了晚上气温下降,积云冷却,进而为雨。 所以拉萨夏日的雨一般都是在晚上下,而且下不长久。

一觉醒来,果然是个大晴天。街上渐渐响起了自行车铃声和汽车喇叭声,看看枕边的手表,已是早上九时。这时候,拉萨市新的一天才开始了。

这天是我们到拉萨的第二天,却是头一次上街观赏拉萨的市容。

离我们下榻的旅馆不远,在北京路的十字交叉口中央,赫然屹立着两只金色的铜塑牦牛,一站一卧,仰头看着前方。早就听说过藏族对牦牛的崇拜。牦牛是力量、勇敢与坚韧的象征,也是牧民生活中重要的伙伴。羊虽然也是人们衣食的依赖,生活中极为重要,但却没人敬仰它。这很容易理解,正如我们对猪、对鸡一样, 既然能轻而易举地杀而食之,就没有敬畏的必要了。

拉萨街头没有西安那样人山人海,人口密度就像关中的一个县城。大街两边许多现代高楼大厦之间,参杂着低矮败破的旧房,视觉上极不统一和谐。就在布达拉宫正前面,也挡着一排破旧的平房。但是放眼而望,这座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城市,青山环绕,湛兰的天上白云飘飘,非常美丽。

眼前就是拔地而起的红山,山顶上巍然屹立着举世闻名的布达拉宫。

“布达拉”的含意是“观音菩萨的世界”。它始建于一千三百年前松赞干布的吐蕃王朝,三百年前,五世达赖曾扩建重修过。松赞干布当初下令修建它时,目的就是要“筑一城以夸天下”。这位藏王果然如愿。不知他是否能料到,他的宫殿不仅当时天下无双,即使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建筑史上一个奇绩!我站在布达拉宫脚下,屏住呼吸,仰望着它。

布达拉宫整个建筑高据山巅,感觉上整体微微向后倾斜,给人一种背靠山体的错觉,它也因此更显得庄重沉稳。宫殿上部深沉庄严的红墙被纯净的兰天映衬着,非常有重量感;下部则是纯洁的白墙,色彩对比十分强烈,很富有艺术感染。飘乎不定的白色云团在宫殿上空飞翔,不时遮住阳光,拖着它昏暗的投影,在宫墙上快速地掠过……它是那样雄奇壮观、那样超凡脱俗、那样庄严神圣!面对这座神圣的宫殿,我并没有改变站立的姿势,但我的内心,却早已“五体投地”!

布达拉宫从建成以来,一直是西藏政教中心,也是历代达赖喇嘛办公和生活的地方。据说达赖圆寂后,他们的遗体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便供奉在布达拉宫顶部金光闪闪的灵塔里。当今在世的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早已逃亡国外,如今只有他许多前世的遗骸,无知无觉地僵坐在这座静穆的宫殿里。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十世班禅却吉坚赞生前的模样,也看到过他的遗体盘膝端坐在灵塔里的形象。由此揣想,当某位现世的活佛与他许多前世的躯壳面对面相视时,心中会是种什么感觉呢?

我们进入宫殿外墙的小门,与一位看门的中年喇嘛闲谈。看门的喇嘛会说汉话,他说这里逢周一和周四开放。我们到拉萨那天是周四,只能停留三天,下周一早上就要离开。若是参观就得晚走一天。后来听他说上面各处正在维修,只有少数房间可以参观,我们就犹豫了。仰头望着那一层层向上盘旋着的、数不尽的“之”字形阶梯,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只好遗憾满怀地“望而却步”了。

布达拉宫的背面山下,是一个美丽的公园,呈半圆形环绕着红山。我想,推开布达拉宫任何一个房间的后窗,都一定能看到公园的美景。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这个公园里,但见柳丝摇曳、碧水莹莹、芳草萋萋。布达拉宫红白两色宫墙的清晰倒影,在水面微微漾动;一团团的白云飞来流去,掩映着远方的青山。与众不同的是,公园里看不到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壮美的高原风光做了公园的天然背景,与园内景物混然一体,融汇成了一个美丽灵动的立体画卷。美不胜收啊!

在湖边,我第一次见到张义潜老师常常用误滴在纸上的墨团,洇抹而成的那种低矮的“疙瘩柳”。它的主干果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疙瘩,分枝也是曲里拐弯、疙疙瘩瘩的。每个枝尖尽量向前伸着,几乎碰着地面;再向前,一直伸入湖水中。令人惊喜的是,疙瘩柳粗黑嶙峋的苍老枝干上,竟生长着不少青翠欲滴的嫩叶子!同一生命个体上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反差,却又那么自然和谐,就像这古老荒凉的高原上,不断降临着鲜活的新生命一样。苍老沉重与鲜嫩轻快形成的强烈对比,深深地感动着我。 

过桥的时候,藏族姑娘向我们兜售一种面饼,类似我们常吃的烧饼。公园里也有摆摊卖烤羊肉串的,他们用汉语吆喝,口音里带着特别的新疆味儿。还有用彩条布严严围起来的娱乐场所,里面传出卡拉ok的音响。不料当天晚上我们打开电视时,拉萨市新闻播出的“扫黄打非”,恰恰是在公园的这些彩条布里!

藏族姑娘的袍子真是太美了!上身像是裹衿的和尚领紧身衣,腰部紧束,腰部以下却一下子变宽,两道深深重叠的褶子从左右两侧直垂脚面。我打量着、思索着,凭着我一瓶底儿的缝纫知识,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袍子是如何裁剪的。做藏袍的面料倒是能看得出用的是呢料,这种厚呢子足以抵御高原晨昏逼人的寒气。那盖脚的长袍严严地护着双腿,我想, 对于像我这样的寒腿症一定很有用,但是它的重量只怕我承受不起。后来在八廓街商铺里见到的薄料藏袍,更是漂亮极了,面料质地也很好。很想买下它,即使不穿,看着也是一种享受。可是当时我们的工资仅仅能应付家庭一般的开支,没有非分之想的余地,踌躇了许久,还是放弃了。回家后想起此事总是觉得遗憾,因为那件藏袍真的是太美了!

二十六日早,我们摊开拉萨地图,选择大昭寺做为当日的目标。因为时间有限,体力也有限,拉萨的八九个景点我们只选了其中的两个。另一个是哲蚌寺。之所以选中这两处景点,完全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是“故名思景”——主观想像的结果。“羊八井”的地热奇观、拉萨市北边的纳木错湖,都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可是没有车,只能想想罢了。我们在陕西人开的小饭馆吃过早点就乘车前往大昭寺。拉萨街头的中巴频繁地穿梭,招手即停,每条线路都是全程一元,很方便。

大昭寺在市区的中心。寺院前是一个广场,地面全部用石条铺成。年深日久,石条已凹凸不平、断痕累累,低凹处残存着一洼洼雨水。广场上高大的香炉笼罩着浓浓烟雾,由浓到淡、由近及远,弥漫了整个广场。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含着宗教意味的香气。大昭寺门廊上的白色横帘和黑黝黝的门洞,也被朦胧的香雾推远了,淡化了,像是蒙了层轻纱。

寺院的门槛外,许多蓬头垢面的藏民,此起彼伏,全神贯注地磕着长头。同塔尔寺门前一样,其中妇女多于男人,老人多于青年,而且很少见有衣冠整洁的人。每当望着他们匍伏地下默默长拜的身影,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我知道爬着的他们和站着的我,此刻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而且绝不可能相互沟通。但他们的执著和虔诚,仍然令我这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对他们、对这座庙宇肃然起敬。

信徒们大都是从远方步行而来的。他们风尘扑扑、面容憔悴、历尽了艰辛。长途跋涉耗尽了他们的体力,因而个个疲备不堪、衣不遮体,简直和乞丐差不多。对宗教的绝对虔诚、对生活的无比憧憬,支撑着他们一路磕着长头,走完了全程。终于匍伏在这座神圣的寺庙门前,他们一定会为实现了自己终生的愿望而心满意足。我们进藏时在公路上多次见到过这种朝圣者,那情景确实感人,也令人心中不忍。一个或两个藏民,其中大多是老人或妇女,还有大人后面跟着儿童的,沿着公路边慢慢地行走。他们一步一个长拜,一步一个长拜——爬倒,站起;又爬倒,又站起……几百里几千里的路,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确切地说,是磕过来的,是爬过来的!据说从西宁到拉萨来回要历时半年之久,春天从西宁出发,赶在冬季大雪降临之前,才能返回西宁。

大昭寺是西藏最著名的寺庙,有“万寺之王”之称。寺内供奉的主神中,有我们熟悉的两位历史名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据说大昭寺就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共同策划兴建的,而今他们已被奉为神明,在这里与佛祖一道,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间香火。大昭寺的建筑格式与塔尔寺不同,是一个方形的寺院。塔尔寺基本上是长方形格局,一个院落后面连接着另一个院落,一直向后延伸着,像是一座特大号的深宅大院。大昭寺却不向后发展,而是向上发展为三层,和我们已往在内地见到的寺庙大不相同。我想,这大概就是全藏式风格的寺院了。

排队进门,便进入了半明半昏的大佛堂。半垂的帷幕后面,巨大的佛祖塑像盘坐在莲座上;酥油灯一盏盏整齐地排列着,又一层叠一层堆垒着,放置在佛像脚下。无数苗灯火燃烧着、跳动着,把佛像映得通亮。香炉里的烟霭飘飘忽忽,向着四周扩散,整个空间弥漫着香烟与酥油的混合气味。信徒们不分男女一律面色凝重,口中小声颂念着经文,一只手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转经筒,另一只手端着熔化开的酥油,给面前的灯盏里挨个添油。敬完主佛后,再进入四周的每个洞穴,依次给里面供奉的各位佛像磕头、添加酥油,并在护栏上系上一条细细的哈达。也有给佛座下扔钱的,一毛几元都有,但没见有大面值的。几个衣冠整齐的喇嘛坐在佛堂中央的围栏内,面对着衣袍褴褛的信徒,喃喃地念着经文,大概是为这位信徒向佛祖乞福吧。

大佛堂内,四周布满了不规则的洞穴,浅浅的,实际上是一个个佛龛,里面分别供奉着不同的神祗。无论是大佛小佛,每尊佛像的头饰和衣饰上都缀满了美丽晶莹的宝石和珠玉,全是精美的真品、珍品!不说价值连城,至少件件都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不由得连连叹息:如此富有的佛爷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助那些穷苦的信徒,反而要常年累月地白受他们的酥油和哈达呢?!不过话说回来了,寺中所奉的佛爷绝大部分还是和颜悦色的,至少没有汉族庙宇中张牙舞爪的凶神。对虔诚的信徒来说,敬佛确实能起到精神安慰的作用,从这一点来看,宗教的功能跟心理医生的作用倒有些相似。

佛堂僻背处有木梯通向中层。

中层的中心是空的,就像大剧院入口处的前厅那样。站在中层的栏杆边俯视下面的大佛堂,但见灯光惚恍,香雾朦胧,不由人头脑昏昏,似幻若梦。中层的四围有佛堂和一间挨一间的整洁僧房,那就是喇嘛的宿舍。每个门上都挂着相同的门帘,屋檐上也挂着相同的垂帘,上面都饰有朴素简单的藏族风格图案。

走进一扇小门,再上一个木梯,就到了顶层。

站在平台上,辉煌的寺顶一览无余:金色屋顶上竖立着一根根造型别致的金色吉祥饰、金色法幢、金色法轮,个个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富丽堂煌之极!极目远望,四围苍山环绕,流云飞动,巍峨的布达拉宫如同天上的宫阙,飘飘渺渺浮现在云雾之中。仰观瞬息万变的天空,除了惊叹它很蓝很蓝,还使我屡屡想到“风云激荡”这个词汇。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妙世界!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我的观感,当时脑子里涌出的竟是一串串不知什么地方来的诗句。写到这儿,我对自己手中这支笨笔依然无可奈何,真可谓“拙笔未尽胸中意,辜负山河千古情”哪!

出了大昭寺,自然而然去转旁边的八廓街。八廓街的“廓”字, 读音是“角”,所以也叫“八角街”。这是条有千年历史的古老的环形街道,是拉萨市最繁华最具地方色彩的一条街道。街两旁的店铺里以及路边的摊位上,几乎全陈列着宗教用品。去大昭寺拜佛的信徒可以在这儿买到燃香、酥油坨、哈达、转经筒、念珠等等敬佛的物品。这条环形街的外围全是新盖的楼房。内侧有一些非商业用房,和我们西安的居民院落相似,大门洞开,里面住着人。但大多都院墙古旧、漆门剥落;铺在门内外的石条虽然凹凸不平,却同蹲在大门两边的石礅子一样,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浮着幽幽的青光。从高大的门廊和院内两层木楼的规模来看,这些院落以前一定是高门望族的宅院。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那阴暗的大门边、凹突的石阶上,一定发生过某桩政治或宗教流血事件,猩红的鲜血一定曾经滴洒在门口的青石条上。

拉萨市的市民除了藏族外,汉族也不少,大街上的行人几乎藏汉各半。拉萨市民的住宅大部分是新盖的楼房,门廊和窗户上边挂着的白色垂帘,随风摆动着,给整幢建筑增添了许多活气。比起沿途见到的牧民帐蓬和平顶房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拉萨河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经过拉萨市,由东北向西南流去,最后汇入雅鲁藏布江。可笑的是第一次面对它时,我却以为面前这条河是我早已向往的雅鲁藏布江!拉萨河河面宽阔,水流从容,顺着山脚滚滚西行。河对岸耸立着绿色的山峦,其后是一抹青色的山。云雾像轻纱一样飘浮在山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又跑得无影无迹。明丽的阳光铺洒在水面和山岭,山坡上阴面青紫,阳面黄绿,光感活跃,界线分明。高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团游移着、推拥着,无声地搏斗着,一刻也不停止。沉湎于大自然美妙的杰作之中,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一种空灵境界。这时候,脑中只闪现八个字:“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遗憾的是,我们到底没有见着真正的雅鲁藏布江,如果事先看一看地图就不会出这种错误了。这次出行本来带着一本地图册,在西宁时还翻看过,到了格尔木却怎么都找不着了。其实,拉萨去日喀则的班车天天都在发,我们是知道的;可我们就是不知道,到了日喀则,才能有缘见到雅鲁藏布江。无知给我们留下的是终生的遗憾!也怪我们的旅程终止在拉萨,如果选择继续前进,那就必然会去日喀则。

沉默的大山让我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岿然不动、冷静强硬的力量。我想像着夹持在高山峻岭之间的雅鲁藏布江,还有云南的怒江、澜沧江,沿着深深的峡谷一路咆哮着,一泄千里奔流而下的雄姿。是沿途特殊的地理条件铸就了它们狂暴的个性,也赋予它们势不可挡的力量。我在心中一遍遍念叨着: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亲眼领略它们的风采,哪怕只是其中的某一条江!我期待着惊心动魄的时刻,期待着触及灵魂的那种感动。但是,不跟旅游团出游,不做走马观花式的旅游,这是我的原则。若是那样,还不如让我坐在家里看地图呢!看地图是我的一种嗜好,从中我可以得到许多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的享受。甚至还想,将来的某一天,假如我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后,我会选择去到川藏线上走一遭;即使遭遇意外,葬身于彼,也是一种福气。

要去的另一处是哲蚌寺。说起来惭愧,我们其实并没有到达哲蚌寺,甚至没有走到它的门口,而是从两里外远远地看了看它。

哲蚌寺在拉萨市荒凉的西郊,从市内乘车半个多小时,在公路旁一个小岔口下车,然后需要步行至山脚下。看着那条尘土积厚的乡村便道,再望着遥遥相对的哲蚌寺,我们犹豫了。十分沉重的头,很难抬起的双腿,要想从这条土路上走一个来回,我们的体力显然是无法胜任的。别小看这儿区区几里的路程,那可比关中平原的二十里地还要艰难多了!要知道在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拉萨,空手走路,等于负重二十公斤行走;何况还要爬山!思来想去,出门在外健康最重要,还是首先保证平安吧。于是,我们站在岔道口叹息:可望而不可及呀! 由此,我想告诉我认识的每个青年人:“趁着年轻力壮,赶快去西藏看看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哲蚌寺的建筑风格很像布达拉宫,也是依山而建。不过没有建在山顶,而是从山脚建起,顶部未及山腰。远远望去,整个寺院就像点缀在青灰色山体上的一幅镶嵌画。

西藏这个地方有不少神秘费解之处。不说地理地质方面,也不说宗教及人类学方面,这些都太专业了,我们本来就不懂或仅知一鳞半爪;只就它给人留下的印象之深,就不同于我去过的其他地方。许多名山大川、城乡海滨,去了也令人赞叹、令人流连忘返,可是回家后就渐渐淡化了,只剩下一个大概的印象,甚至忘记了。西藏可不同。西藏给我留下的是永远清晰、永远深刻的印象。未去西藏,只知它的名子;去过西藏,从此她再也不是中国版图内一块与我无干的地方。她就像进入了灵魂一样,令我时刻关注、令我梦萦魂牵。旅行回来后,我不由自主关注着来自西藏的任何消息,贪婪地盯着电视上的冰山雪原,不断收集着关于西藏的书藉资料,对那片我曾踏入的苍凉的高原充满了感情。那感情就像是游子对故乡的感情一样,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青藏高原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她纯净的色彩。天空的蓝、水的蓝、云朵的白、草地的绿,以及各种山岩丰富的色调,都是非常干净、非常纯粹的,都是一尘不染,只能用“圣洁”二字来概括。只有油画,才能充分地表现这种纯净、明快和亮丽的山河;以水墨为主的中国画,只怕有些力不从心。

青藏高原是山的海洋,遍地高山林立,像海洋一般浩翰,。若是从飞机上俯瞰,此起彼伏的山峰就像凝固的波峰浪谷。高原上的绝大部分山脉与内地的山脉面貌差别很大,不但没有植被复盖,甚至找不到一根细草,完全是赤luo的岩石。它们展现着岩石的种种风貌,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毫无修饰的luo体的美、原始的美、本质的美。还有,藏民在歌唱。那高亮激亢的嗓音里、那悠远苍凉的曲调中,不也流动着这种美吗?这或许就是青藏高原何以永存我心的唯一原因了。

二十七日这天,先去汽车站买了返程票,又去了拉萨河边。而我当时的想法是,再去“雅鲁藏布江”边坐坐。下午按计划去看哲蚌寺,虽然并未如愿,却已十分疲劳。晚饭后无事,俩人到附近去逛地摊。藏族姑娘很会做生意。她们胸前挂的珠练、腰间挂的小巧的弯形藏刀,对顾客都说是自己日常用的——那绝对是真的了。你看中了吗?她可以忍痛割爱,摘下来给你。这下你不怀疑了吧?可是你刚离开没几步,回过头去看,就见她弯腰从她的地摊上拣起一件与你买去的一模一样的东西,从容地挂到自己身上。但是,她们仍然给我留下了朴实的印象。她们的小伎俩比起内地小贩的“涮你没商量”,又算得了啥呢?

二十八日晨,拉萨市还在黑暗中沉睡。我们离开旅馆,穿过空寂的大街走向拉萨汽车站。

天亮时,班车起动了。

我们的脚印留在了青藏高原,却把唐古拉山和拉萨河畔的石头装进了旅行包里。然而,珍藏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是深深的感动,是对高原净土永久的眷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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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王先林
文章评论共[2]个
景阳冈-评论

问好作者!看完了,真让我感动!很羡慕你,去过那么好的地方,写出这么感人的文章。at:2008年09月14日 清晨7:58

西山彤云-回复此文是在从青藏回来后,用零零碎碎的业余时间,历时三个月写成的,所以有很多缺点。自认为唯一可取的,就是真诚。谢谢朋友的关注!若您还年轻,请趁早去青藏看看,会有很大收获的。 at:2008年09月15日 早上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