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该写点什么来纪念我的爷爷奶奶,那是普通的老人。普通到我不知道到可以从那里开始写,应该怎么样去写。我只能把我记忆中的所有事情写出来,没有修饰没有华丽的写出来,作为纪念。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不是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而是因为爸爸妈妈有我的时候都很年轻,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对待一个天天嚎淘大哭的皱脸生命。就以工作忙为借口,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我就在各个亲戚家辗转,而爷爷奶奶家是我待的最多的地方,在那里我待到上学。
我的爷爷和奶奶有八个子女,爷爷家那年是有几份薄地,小的时候爷爷问我,是不是你们学的地主都是坏的?我傻傻的说,地主就是坏的。爷爷的神色一下就暗淡下来,喃喃的说:那里有地主会自己大早上去打扫院子,那里会有地主上不起私塾。我还小,我记忆中我是转了身自顾自的跑出去玩了。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家乡很穷,叫赵家村,是后期迁移到了陕西的,在那里,当地的人会排斥外来人,会掐断水源,污染井水。农村水就是生计,没有谁就没有生计。就在这样的环境,赵姓扎下了根。到了爷爷这一辈,终于有了积蓄,买了几亩薄田,却赶上了土地改革。爷爷的成分变成了地主,土地被收了回去。文革的时候要天天的担心被拉出去被打成牛鬼蛇神,去游街睡牛棚被批斗。
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娶了奶奶,奶奶是不是有过风光的红色婚礼。但是我知道在文革的时候奶奶陪着爷爷吃苦。爷爷的成分是地主,在哪个疯狂的年代,地主基本上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据说当时是因为奶奶的为人在当地是最好的,所以每当有红卫兵来的时候,爷爷就会躲出去,奶奶就会把所有好东西拿出来,想方设法的保护爷爷。所以爷爷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那整个中国都疯狂的十年也没有被批斗过,受过什么罪。
后来,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来到了在几十年来前还是传说中蛮夷之地的新疆,举家迁移,来到了新疆。但是我想那一定是要很有见识和勇气。因为我知道在哪个时代里,很多人是宁可穷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的,而他们整家来到了新疆。这个当年还是满野荒芜,满地戈壁的地方。
我出生在八五年,我的爸爸是家里的老七,上面的两个哥哥,生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到了我,爷爷满心的以为我是个男孩子,名字起的很大气,我是天字辈的,单名一个鹰字。天鹰,很大气的名字。可惜我出生了,呱呱落地后是个有着紫红色皱巴巴皮肤的女婴。所以临时起了名字,我叫引迪。爸爸总是告诉我是引导启迪的意思。其实我知道,在哪个年代,我的名字有另一个意思:引弟,他们希望下一个孩子是个弟弟,我的家人是重男轻女的。
结果事非人愿,赵家所有的男丁都是女儿。这也许是爷爷最大的遗憾了。而我是我们这一辈人里最皮最淘最机灵最象男孩子的,所以我也是最受宠的。
记忆中,爷爷奶奶家是没有什么烦恼的。他们很安心的过他们的日子,有钱这样去活,没有钱也可以去活。
爷爷每天会骑着四处都响破破烂烂只能依稀见到黑色的二八车子,把我放在前杠上,颤颤的骑上来。后面绑着一个木板箱子。好象老上海的卖烟姑娘绑在身前端着的那种,到街上人多的地方,去卖烟。然后把卖烟的钱,去买下来很多很多很便宜的菜回来,有时候会是一大筐熟的裂嘴的西红柿,有时间会是一大堆的葱啊土豆啊青菜啊给奶奶。
奶奶总会把这些东西处理的很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把什么东西放坏了扔掉过,或者什么东西没有用丢掉过。奶奶会把所有东西都很有条理的处理好。西红柿会做糖伴西红柿,西红柿拌面,西红柿汤饭。最后会把所有的熟过的西红柿,做成蕃茄酱存放起来冬天吃。所有的菜如果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想办法存放起来。豆角茄子辣椒都会晒干了冬天用来做菜吃,笋子,大蒜,生姜都会用医院那种大罐阉制成糖醋的,箩卜黄瓜白菜之类都会用陶制的阉缸阉成咸菜。到冬春菜少菜贵的时候一样有各种各样的菜可以吃。就连门前小小的院子也满满的,一角放着鸡笼,养了几只鸡,后来又养着兔子,我们就有自己家的蛋肉可以吃。正中有两颗苹果树,一棵海棠果树,奶奶会把成熟的果子,掉在地方的果子都收集起来,洗干净晒在房顶上,成为我们的零食。连树下也被种上了香菜小葱之类的蔬菜。平时我们的衣服,剩余的布料,奶奶也会把他们分类卷起来收好,作为以后缝缝补补用。大的奶奶甚至会做成拼花的被子,褥子,现在叔叔家我家还有奶奶坐的那种小被子,褥子。
那时候奶奶家应该不富裕,因为妈妈后来说有一次她来看我的时候奶奶告诉她:她可想吃肉了,可是爷爷说她嘴馋。我妈妈留够回家的车票钱,把所有的钱都给奶奶,奶奶不好意思拿,后来还是想了想拿了一半,过了一回又想了想,拿了一点,妈妈说她觉得特别难受,就都塞给奶奶了。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们缺到什么程度,但是我觉得奶奶从来没有让我们觉得缺过钱,小的时候我和妹妹一定要用瓶子装的酸奶,那时候一瓶要五毛钱,可以买好多的菜,奶奶给我们做的我们却从来不喝,一定要喝外面的,但是我记得每次上街奶奶都会给我们买。每次孩子回来奶奶都会买好多肉啊菜啊回来,所有做的好吃的都会给孩子留一份,一定要尽力让孩子好。那时候就连去看她的太孙子,她也会去商场买上一百克的巧克力豆给太孙子。那时候哪个东西我都没有见过除了奶奶谁给孩子买过。
我总是和奶奶睡,在奶奶的怀里,我记得奶奶的皮已经松了,脸上身上有着柔和的皱纹。爷爷总是在旁边给我讲各种各样他自己编的故事,老虎和青蛙,大猴子。外面的树影婆娑,窗帘浮动。我再缠着爷爷给我将故事的时候,爷爷就会说,你再不好好睡觉,大猴子就把你抓走了。我都会抱紧奶奶。
后来爷爷年龄太大了,他们已经不放心爷爷去买烟了,不知道他们从那里弄来了个台球案子,那时候哪个东西还是很少的,爷爷每天就推着它到大门门口去,打一盘五毛钱,有的人会和摊主打,如果赢了是不用给钱的。所以有人会在晚上天色已经暗的时候,出来和爷爷打一局,因为爷爷那时候已经七十多了,眼神本来就不好,天暗了就看不清,手又抖再好的技术怎么可能赢?那时候爷爷都会很无奈,会喃喃的嘀咕:晚上打都是要收费的,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推案子回去。有时间会被人抢白,他也只是笑笑,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收过这样的钱,也很少在天暗的时候打过。
到我五岁的时候,我就回家上学去了,就开始了假期长时间被锁在家里的时候。很少能回去看爷爷奶奶。
记忆中奶奶问过我很多次:能不能看到我上大学,看到我结婚,生孩子。我说能,奶奶总是笑着说:那时候可能我早死了。我都会很没有底气的说奶奶:胡说。奶奶总会笑笑/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妈妈体检检查出来了肾癌,家里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爸爸带着妈妈去了首府专业的肿瘤医院治病。我在准备升初中,不可能没有人管我,奶奶和爷爷从外地来给我做饭洗衣,照顾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小还是因为傻,我依旧没心没肺的继续我的生活,按时的上学,按时的作业,按时的玩耍。只知道妈妈得病了,去治疗就会好的。我不清楚大家都在紧张什么。那时候学习很好,不用家人操心,只是突然作业变多了,每天都要写到很晚,那时候很奇怪的,总觉得吃不饱,每天晚上到睡觉前都会再吃一顿,那时候总要奶奶起来给我煮面,奶奶开始总是大半夜的给我煮面,后来总说头疼不再管我,我就自己下面,做最简单的阳春面,加醋加盐加味精香油葱花,我一次一个人可以吃掉一把挂面。那时候精神很大,彻夜的睡不着,我会躺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用脚趾去调换那八个频道,有时间会半夜把奶奶叫醒让奶奶陪我玩。奶奶总是说她头疼,头疼,我说明天去看看把,奶奶就说是感冒了,吃点药就好了,我就从来没有坚持过。
后来妈妈回来了,奶奶回去了,隔了没有多久,就说奶奶晕倒已经送医院了,是脑溢血。妈妈爸爸就立刻去了,车刚刚走没多久,就又有电话说奶奶去世了。一切都是那么快,没有人会想到,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人把悲伤准备好,奶奶就走了。连半天走没有要到,就从晚上送到医院,早上就抢救无效死亡。
我没有去参加葬礼,因为我还没有考完,我一个人和舅舅在家,看大家飞也似的去了奶奶那里。
后来他们开始追究根源,为了什么奶奶会这样走了。有人怪爷爷,说他自私,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就立刻去医院,而奶奶一直说头疼,就说是感冒。吃些药睡一觉就好了。有人怪着怪那,说是当时因为要拆迁奶奶的房子,联系房子又变卦,奶奶着急才会突然脑溢血。我一直不愿意去想,后来每次姑姑开玩笑说我用脚调电视,说我半夜起来吃饭,半夜让奶奶陪我玩,我都笑笑。其实在暗地里发颤,我知道是我不好,如果我那时候听话,如果我那时候让奶奶休息好,如果我那时候坚持让奶奶去医院检查,也许奶奶就不会走那么早。我知道其实是我的错,奶奶走之前,待的最久的是我,照顾的也是我,我明明知道奶奶头疼,可是我却没有救奶奶。
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我一直不认为奶奶是死了,我只是认为她在另一个地方,我只是看不到她而已。
再见到爷爷,我已经初三毕业了,初三毕业我去首府考实验学校。在叔叔家见到爷爷。爷爷已经开始颤了。不怎么出去了,经常只是倚靠在床边看书看报。我不知道奶奶走后,爷爷是什么样子的心情。我只是觉得爷爷老了,没有了精神也没有了神采,真正是个老人了。爷爷说奶奶这样一走是解脱了,再也不用受苦操心了。我不知道那时候爷爷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其实爷爷心里很难受,因为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伴了,他要靠的只是儿女而已。
考完我就回家了,然后就是一如既往的生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去看过爷爷,一直到了高考完了,我经过一番周折去了我的大学。我才再去看了爷爷,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了大伯家,我只能尽我所能的买些东西去看爷爷。那时候爷爷就已经行动不是很方便了,但是还能勉强的下楼去晒晒太阳。爷爷说:他应该象奶奶一样,他多活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年罪。听起来辛酸。
后来陆陆续续的听说,对爷爷不好了,爷爷又病了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后来妈妈说把爷爷接过去吧,爷爷在我家住了多久,我不记得了,但是最后他还是走了,爸爸把他送回去的。因为爷爷无心说了爸爸没有本事,可是他不知道爸爸下岗以后很脆弱,很脆弱。他接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所以他开始和爷爷不说话。妈妈身体不好,爷爷年龄大了,觉少了,梦多了,夜里总是有很奇怪的梦魇的声音,爸爸上夜班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爷爷。后来爷爷又被送回去了。
我在外面上学回家的时间不多,只记得爷爷耳朵不好,所以他总觉得没有声音,其实声音很大,有时间妈妈因为晚上睡不好,白天要补觉。而且睡不好脾气会很大,特别讨厌塑料袋的声音,可是爷爷听不到那个声音,因为他胃不好要吃生的花生,花生被他放在床头的小袋子里。他吃一点拿一点,塑料袋就不停的响。妈妈一生气就把起来把塑料袋夺走了。我就记得爷爷后来很小心的嘟哝,那里会响那里会响。就好象被人冤枉的小孩子。我告诉妈妈,爷爷这是在解释给你,他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现在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力。我不能怪他们有没有尽力,因为他们毕竟做了,给爷爷端尿倒尿,哄爷爷高兴让他锻炼,给爷爷做他喜欢吃的东西。而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做的只是一年去看几次,买几百块钱吃的。我只做了这么多,我没有权利让爸爸妈妈照顾爷爷,因为在他们那一辈,爷爷为什么住在那里是有原因的,有协议的。他们不能去破坏,妈妈身体不好,我还没有能力照顾她,我又怎么能让他照顾爷爷。爸爸的心理现在出奇的脆弱,也出奇的倔强,我说服不了他。
我能做的只有有时间就做车去看看,去看看。我假期打工的钱,交完学费,我留了两百给爷爷,我要让他能花到孙女挣的钱,虽然很少也是心意。毕业后反而很低,我觉得活起来比在学校时候还要艰辛。我没有能力,没有高工资可以给爷爷请到保姆,我连维持自己的都很困难。爷爷的身体也越来越糟,长时间的住院,好象所有的技能都已经老化了,不断的肿胀。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所有的长辈都到了,连多少年不出门的妈妈爸爸也来了,到快出院了才通知我,因为那时候我刚刚工作半年正是年底最忙的时候。第二次住院压根就没有告诉过我,都等到出院才告诉我。说让我有时间去看看爷爷,那时候我正在准备换新的工作,匆匆的看完爷爷我就回去了。
最后一次看到爷爷,爷爷出奇的瘦,好象整个人都干瘪了下来,就好象树枝上套着巨大的衣服。那时候我要走了,我要离开新疆了,我是专门坐车过去看爷爷的。告诉他他孙女要去北京了。
我走后一个月,有一天爸爸打电话说爷爷住院了,他现在在爷爷那里,挺好的。我就知道不对了,不然我爸爸不会自己去的。第二天在北京的姑姑就急着做飞机赶回去了,第三天晚上爷爷就走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直心神不宁,我很少要喝酒,那天我一个人喝了瓶啤酒,然后在房子里乱窜,洗衣服,把所有脏衣服都洗了,抽烟,莫名其妙的把烟翻出来一根接着一根,象狼一样在房子里乱窜。一直折腾到一点多。
第二天早上姐姐打电话说,爷爷走了,在昨天晚上一点二十,爷爷走了。后面他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很木然,我没有哭。我很安静,走到单位,坐在那里发呆,然后给打电话回去,那面一接电话,我突然开始哭,没有原因的哭:我说我回不去。我不能才开始上班三个星期就回去,这里是北京和新疆,不是乌鲁木齐和昌吉,这里是两千多里不是二十多公里。我回不去。我对着电话哭,我躲在厕所哭,我坐在那里对着屏幕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不难过,我不伤心,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爷爷再也不用为成宿的腿疼难受了,再也不用看儿女的脸色了,再也不用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在也不用明明心里清楚还什么都不说。一切终于都结束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会松了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心里觉得空空的。大家好象心里都有数,一切好象都是按着规律一步一步的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一切都结束了。
我再也没有爷爷了,我还没有给他买漂亮的唐装没有给他买寿桃没有给他过九十大寿呢。他还没有看到我在北京工作顺利,他还没有看到我结婚生子,他拿什么去见奶奶?他怎么能在我刚刚离开的时候就走了?
我不知道爷爷最后有没有交代什么,我想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心里应该和镜子一样雪亮,他都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想说了。从奶奶走开始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他解脱的这一天。
奶奶和爷爷合葬了。爷爷去陪奶奶了,他们终于团圆了。我以后没有奶奶了,没有爷爷了,没有人会象他们再盼望着看见我结婚生子,看见我幸福了。
(这个是为了纪念我刚刚去世的爷爷,我没有修饰也没有修改,因为我不能回头去看我写了什么,写了一半就哭的写不下去了,我现在一想到以后没有人会象他们一样盼望看到我结婚生子,我就忍不住哭。我没有能力去修改了,请各位见谅)
花间2008年8月4日零点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8-4 11:27: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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