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父亲的背影回望三十年来路
胡正银
父亲的忌日,堂屋的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丰盛至极。大哥一边烧纸钱,一边喃喃:爸,你吃吧,多吃点。活着的时侯没有好吃的孝敬你,现在啥都有了,你尽管吃吧。边说边给父亲的杯里斟酒。
25年前的这一天,父亲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抛下衷爱了一生的妻儿,眷恋了一世的老屋,毫无反顾地走了,将老屋和一份永久的伤痛作为唯一遗产留给了儿女们。浩瀚苍穹,星光无数。惟有父亲临走前那泪光涟涟的身影,像一道闪电,深深穿透我的灵魂------
父亲是因贫困而走的。
青年的父亲怎样贫穷我并不完全清楚,只听他讲做长工,被抓壮丁,逃跑后直至解放,才遇到母亲,才有了一个家。欢乐幸福的日子是短暂的。那是父亲壮年时,也是我的童年时代。那段日子随着人民公社“食堂化”的兴起而结束。之后父亲因劳累染病,从峰顶跌落谷底,穷困的日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真正要了父亲性命的,是1978年患上的那个肿瘤。毒瘤长在脖子上,起初一小点,继而拳头大,后来就像一只碗扣在那儿。因为没钱医治,父亲就这么拖着,任病痛煎熬。患那种病的人,是需要大量营养的。可是,刚刚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的社会,改革开放虽已开始,生活有所好转,但刚刚起步,物资仍然极度匮乏,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农村有黄土,就啥都没供应。农村人一年到头连粮食都不够吃,更别谈吃肉了,稍好的人家杀一只鸡鸭要等过年。当年我所在的村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四口之家,大年三十吃年饭杀一只鸡,男人看不够吃,就找茬把两个娃儿打去睡了。妻子看了生气,也赌气去睡了。他一个人竟把一只鸡吃光了。后来他得意地炫耀说,过年他一家子杀一只鸡,敞(打)开吃。可想那时吃的有多匮乏。缺吃少营养,加上毒瘤的啃嗜,父亲的背开始往下驼,走路躬起了身子。尽管这样,父亲仍忘不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终日在地里劳作。每每看到父亲那不能伸直的背影,就止不住心酸。1980年,我工作了,有了难得的几斤肉票。星期天,特地到白沙场去排队,买到了三斤肉。那一次,父亲吃得很开心。仅仅买一回肉,父亲竟念谈了好久,说我有孝心,知道孝敬。其实比起他之于我的抚养与疼爱,于儿女的抚养与疼爱,那又算什么呢。有一件事我至今难以忘记。那年我读初中,没钱交学费,眼看就要失学,是父亲从黄土里种牛皮菜,一背一背背到离家十多里的大桥场卖,一分钱一分钱的凑齐了学费。那时父亲已经患病,整天咳嗽不止。但他没敢丝毫懈怠,每天躬着身子在土里滚爬。那场天他用割草背篼装了一大背篼牛皮菜,因为太重,背起来很吃力。我要去帮他,他只说,不用,去读书,背上牛皮菜一个人去了。在过老屋对面的一道坎时,他两脚发抖,下不去,只好将牛皮菜放下来,人坐在坎上,一点一点挪下去。看着他慢慢挪动的背影,我两眼发酸,眼泪止不住往外滚落。从家里到大桥场十多里路,还有多少道坎啊,父亲都得像这样走过去。就如同他的人生,一路行来都是坎疙。父亲真真正正就是一座山,再难也让儿女有依靠;真真正就是一片天,再苦也要给儿女阳光。
毒瘤没有因为父亲的坚强而却步。到1981年,父亲已经被毒瘤啃倒,再也站不起来了。身体几近枯竭,劳作时用力的右臂,只剩了一层皮包着骨头。但父亲仍然顽强,用单臂支撑身体,贴着床沿起坐,自己照顾起居。
父亲是1982年7月28日走的。临走前的夜里,天空突然变脸,一道道闪电,在老屋上空炸响,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沉闷的天幕。紊乱无序的风,卷着低矮的云,在老屋的顶窜来窜去。四野混天黑地,天空倾盆大雨,直到天亮才停。新婚不久的我去大桥办事。临行突然心有牵挂,拐入小路顺道回家看父亲。虽然三天前回家看过,但心里总隐隐不安。天尚早,母亲和妹妹正吃早饭。见我到了,母亲用泪眼冲我说:“你爸------在等你呢------”我没有听完下面的话,冲进里屋。病床上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见是我,硬撑起头来,一汪混浊的泪水从眼里滚落,喉头免强挤出一点声音。但那声音太微弱,我终于没能听清。父亲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想抬起左手示意什么,但只动了动就无力地垂下了。父亲走了。顿然,我感到山塴了,天塌了,感到了世界的狰狞。这时我方明白,晚上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和早上心里隐隐的担忧,其实都是一种感应,生命和父爱的感应,它穿过时空,把一种深层的疼痛连在了一起。
父亲走了。留给我们的,除了伤痛,就是三间茅屋了。虽然是土墙草顶,常常晴天漏太阳雨天漏水,但它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是他的全部财富。草屋最早只有一间,是花几十元钱从别人家买来的。后来我们渐渐大了,一间屋子实在不够住,父亲这才一挑一挑的挑土垒墙,花了一个多月,新盖了两间,这才有了他去世时的三间茅屋。虽然破烂,但在父亲眼里,却是能给我们温暖和遮风避雨的家,所以特别珍爱。他自知来日无多,怕走后我与大哥争屋子,一次我回去看他的时候,特别吩咐我,别跟大哥争,别割裂(闹矛盾)。临走时他想示意什么不得而知,或许就是担心三间茅屋吧。他哪里想到,在他走后二十多年里,老屋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走后不到十年,大哥就将三间茅屋换成了六间瓦房。虽然还是土筑的墙,但草顶变成了瓦顶,房间多了也宽了。当时大哥也很满意,曾自豪有出息,父亲辛苦一背子没能住上的瓦房他住上了。可是后来看见左邻右舍换上了砖混楼房,心里又不满意了。三年前,大哥把六间瓦房推倒,建起了现在的一楼一底的10多间200多平方米的砖混楼房。砌了专门的谷仓,满仓的谷子足够吃两年。添置了电视机电冰箱,用起了电话。院子里鸡鸭成群猪满栏,鸡鸭鱼肉天天有。
父亲那个年代,人们辛勤劳作,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上共产主义社会。当时的描述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父亲当然不敢奢望,只想能填饱肚子,不过“瓜菜半年粮”的日子。他那里想到,仅仅过去三十年,儿女们不仅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顿顿吃上了白米干饭,桌上摆肉,嘴里流油,而且怀揣钞票外出旅游。当年的主食红苕玉米麦子全变成了猪的饲料。这样的日子恐怕在父亲的梦里也未曾出现过,他又哪里想得到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社会更替是这样,日子也是这样。父亲要是赶上今天的日子,那背还会驼,还会那么早的走?
父亲走了,是带着太多的遗憾走的。每每想到他那躬着身的背影,心里就隐隐着痛。
2008年7月31日于少岷花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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