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村西口的那方池塘,无论走的多远,离开故乡多久,因为那里是儿时的一片乐园,是深夜思乡时永不枯涸的一泓甘泉。
那里记载了懵懂天真童年时的万千喜怒愁乐,留下了许多鲜活多彩的美好记忆,积淀在心底最深处,若陈年佳酿,历久弥醇。多年以后,蓦然再念,追忆似水年华,思得往昔旧事,不禁唏嘘慨叹,难以自已;温馨的记忆仿佛心中的一轮红日,温暖冰冷的现实,照亮迷茫的前程,催人猛醒,激人振作。
池塘很大,周边很浅,中央部分还是比较深的,紧挨着村子的那条主路,在其北面,大路的南面与池塘相对的是一片很大的麦场。池塘的北面也是一个麦场,只是略小一些。小的时候,农村的经济还是比较落后,也没有什么适合小孩子的娱乐设施,年龄小,也没法下田帮忙干活。农忙的时候,大人们便顾不得我们了,放任自流。于是一档子小孩便自发的组织一起,村前庄后,吆天喝地,风风火火,掏鸟粘蝉,捕鱼捉虾,玩的不亦乐乎。这片池塘以及周围广阔的场地便成了孩子们的活动中心。
乡村的心是敏感的。当城里还在冬寒的余威中徘徊,远远的翘首眺望春天的时候,乡村便已经捕捉到了春天的气息。一阵柔媚的风儿轻轻掠过大地粗糙而宽广的胸膛的时候,不经意的便抹去了麦田的积雪,消融了池塘的冰层,润泽了僵冷的膏壤,吹醒了沉睡的万物。经过一冬酣眠的麦苗,好象突然懂事了,精神抖擞的迎接春天,准备奋力的生长。
春天的池塘是静谧安详的。冰皮使解,波色乍明,微风拂处,撩动池心,轻微颤动,倏然便漾起万千细小的涟漪,玉屑银碎,清辉窈然。春姑娘渐渐的走近,款款而来,落落大方,周围便焕发了生机。几声轰隆的春雷远远的响着,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之后,塘边的枯草丛中,就会依稀的透出点点滴滴的绿。岸边的小杨树秃头秃脑的在风中摇摆,稚嫩的小芽羞涩而执著的探出头来打听春的消息,倔强的作别渐渐远去的冬天,向世界吹响了奋争的号角,开始了漫长的成材之路。
大人们总是在田野中不停的忙碌着,而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扎堆凑伙的玩耍。当春风愈吹愈烈,万物愈加葱茏的时候,风筝就星星点点的飘摇在天空深处。我们便恍然忆起了去年此时的欢乐时光。经年的土风筝经过风吹日晒,磕碰虫蛀,已经不顶事了。大人们又终日忙碌着,于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就自己动手,合作起来做风筝。分头找来牛皮纸或马拉纸,弄几条竹篾或壮实的芦苇杆等东西,几个小孩笨手笨脚的忙活上一晚上,还要经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才可成型。有时,还会央求姐姐给剪上几朵花,贴在粗陋的风筝上,好似由此它便脱胎换骨,换得一副美丽的容颜。于是,第二天胡乱的吃过早饭,拿着集体的杰作,兴匆匆的到池塘边的麦场中,检验自己的劳动成果,围着麦场拼力的奔跑试飞。当看见拙笨的风筝歪歪扭扭的飞上了天,尽管很矮,且起落不定,却群情振奋,欢呼了起来。
跑的累了,就随意的躺在地上,看看蔚蓝的远空中,朵朵白云悠然自在的玩耍;斑斓多彩的风筝随风摇曳生姿;我总是喜欢静静的坐在塘边,痴痴的望着清澈的水面发呆。麦场中,一只光艳的大公鸡领着自家的几只母鸡在傲然的巡视着。有的在麦垛旁寻觅着陈年的麦粒,有的在草丛中捕捉耐不住寂寞,兀自蹦跳的小虫子。大公鸡兴起之时,昂首冲天一声长鸣,似在炫耀着自己的威势和魅力。池塘深处,早有几支小荷露出尖尖角,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光景,柔嫩的小圆叶自然的铺在水上,惹人怜爱;水草也若隐若现的随波漂动,似在展示自己的妖娆风采;靠近水边的浅处,已经密密的聚集着香蒲的小脑袋,时刻准备向天空发起冲锋。几只白鹅在水中悠闲的游弋,时而将头插入水草中,寻找着美味佳肴,有时高兴了便曲颈高歌,惊得清波逐涟,玉漪散乱,惹的池塘一阵喧哗。黧色的鸭们似乎自惭形秽,默默的在池塘的最边上吞吐着淤泥,自得其乐的品味着自己的美食,只在得意忘形之时,才冷不丁的“呱呱”几声……
就这样任快乐的时光淡然的流淌,直到日头偏西,肚子“咕咕”乱叫,愤然抗议的时候,我们才记得需要回家吃饭了。农忙的时候,大人们都吃两顿饭,此时的大人们是向例不管我们吃午饭的事情,家里都有准备好的煎饼,也有炒好的虾子椒皮,生熟咸菜,何时饿了自己回家就吃。我们几个小孩是铁哥们,什么事情都是集体行动。我们就相互交流着各家的饭菜,有家里蒸馒头的,或许炒了鱼或鸡蛋什么的,就集体“吃大户”,于是就急匆匆的赶赴他家“大开杀戒”,好吃的东西自不待言,如狼似虎的一扫而光;这些东西肯定填不饱辘辘的饥肠,就顺嘴把其他的菜也吃的精光。大人们回家来看时,碗盘狼藉,连盘底都被煎饼擦的锃明,心知肚明,决不追究。其实,在当时,如果有哪家炒了什么好菜,都会主动给昨邻右舍送上一点,给孩子们尝尝。孩子们自然是吃百家好饭,和睦亲密。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等到夏天收割小麦的时候,池塘周围才热闹了起来。此时池塘周围的杨树早就叶满枝头,翠绿光洁;北面靠麦场的岸上,低矮的紫荆槐也蓊郁青葱,被各种杂草簇拥着;香蒲也蔚然成群,密密的占据了池塘的周围浅水处,细长的叶子剑一般的直指天空;荷花宽大而如车轮的叶,紧密的挨在一起,遮蔽了池塘的四角。偶有一颗落叶飞入池塘,小鱼就调皮的追逐嬉戏,似有无穷的乐趣。
大人们必须起早贪黑的收割麦子,然后把麦捆拉到麦场上,摊开晾晒,翻上几遍,等到彻底干透才可以用石磙一圈一圈的碾压。等把麦秸都打熟后,把已被压的扁扁的麦秸收拾起来,就剩下了麦粒、麦衣、麦糠、麦芒等,扫在一起,只等风起的时候,用一把木锨把麦粒扬出来,撇弃轻飘飘的麦糠。而小孩子的任务就是看护麦场的麦子,倒不是怕被人偷盗,是防止谁家的驴驹、马驹进去拉屎撒尿,随意糟蹋,祸害粮食。我们就在场边的树荫下铺一张凉席,“守株待兔”。出现异常情况的时候并不多,所以我们就想办法打发躁热而无聊的时光。
从家里拿一个玻璃的罐头瓶(那时吃水果罐头便是很奢侈的享受),舀上大半瓶水,把煎饼的碎片放在瓶内,用一层塑料纸把口罩住,再用细线把塑料纸紧紧的箍在瓶口,然后在塑料纸的中间小心的挖一个洞,不可太大,这样就布置好了一个陷阱。最后找一根结实的细绳,栓住瓶的颈部,便于向水的深处放、取瓶子。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就缓缓的把罐头瓶放在水中,然后就只需静静的等待就好了。大约十分钟左右,顺着细绳把瓶子取出,必定有贪吃的小鱼自投罗网。把这些不知名鱼儿放在一个塑料桶中,仔细的观赏,色彩斑斓,十分可爱;有时把麦秸杆插入水中吹气,恐吓它们,看它们惶惑的四散游动,池塘边就洋溢着童真的欢笑声。
池塘中,一天到晚都可以看到男孩子的身影。游到圆圆大大的荷叶下去捉迷藏,近距离的观看含苞的荷花,轻嗅淡淡的香气,妄图去捕捉停在荷尖的那只体态轻盈、蹁跹美丽的蜻蜓;游到池塘背面的香蒲丛中,去看自己已经占下的那棵尚未成型蒲棒是否依然茁壮,那只鸣声婉转,色彩斑斓的小鸟是否已经安家在蒲丛中?
晚上的时候,劳累一天的男人们也会投入池塘的怀抱,让温润的水冲去身上的泥垢,泡去白日忙碌的疲惫,好好的享受一下。塘中的水依然带着白天骄阳的余热,却又绵软的抚摩着男人粗糙而雄武的躯体,清风习习,飘来缕缕清幽的荷香,沁人心脾,使男人们乐在其中,销魂而往返。经过几个小时的放松,筋骨舒展,身轻神爽,在麦场惬意的睡上一觉,看好麦子,再准备明天的农活。池塘上空便始终飘浮着丰收的喜悦和爽朗的笑声。
池塘是有些灵气的,老人们经常这样说。涝季蓄水泻洪,旱天灌溉农田,无论年景如何,保障着丰收,多年来未曾见到它干涸。可是在九二年的时候,天好象中了魔,春天时几乎滴雨未见,夏天骄阳似火,炙烤大地,很多小的池塘早就干涸了。当时也没有极深的机井保障灌溉,周围村子的许多庄稼都干枯致死。村里的人便都瞄准了这片池塘,从春旱到秋耕,总有水泵没日没夜的抽取池塘的水,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各家的田里。
一年的庄稼保住了,可池塘的水是越来越少了。到秋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边缘的底部,只剩下中央深水处勉力支撑。有些鱼儿似乎忍受不了比往年狭窄了很多的区域,便蹦出水面。七八个好事的青年就凑在一起合计着,池塘多年未曾干过,肯定有大鱼,于是决定要“翻汪”。在家乡的方言中,池塘便被称为“汪”,“翻汪”的意思就是把池塘翻个底朝天,把鱼捕光。于是准备了好几张网,撒网在人多的时候肯定不行,需俩人合作的简易抬网威力最大,舀网轻便易携,最实用。准备妥当了,就一起下了池塘。
“翻汪”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拿着各种渔具纷纷聚拢而来。男人们身先士卒的下了池塘,女人和孩子们大多在岸上等着拾鱼。有些女人和孩子也拿这小舀网在靠近岸边的水中捕捉因受惊吓兼被混水呛晕的鱼虾,甚至有些小孩子也拿着笊篱来凑热闹。
王大手干脆当众脱下衣裤,只穿着小短裤,赤luo上身的去摸鱼。王大手的真名是王志伟,只因擅长摸鱼,比一般用舀网的逮的都多,故人送外号“王大手”。池塘多年未干,塘底是一层厚厚的淤泥,有些鱼类受到惊吓,便往淤泥里钻。摸鱼高手深谙此道,赤脚踩泥,踩住之后,再不收脚,用手试探着找到鱼头,紧扣鱼鳃和嘴,不费多大力气,鱼就手到擒来。倘若抓鱼的身子,只会让其溜之大吉,因为它的身子有一层滑滑的黏液,很难抓牢。而且鱼在水中善借水力,力量不可小觑。
王大手兀自到处踩泥,他媳妇可是焦急万分。猛然间有人逮到一条大鱼,岸上的人群中就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充满了羡慕,当然还有嫉妒。王大手的媳妇就大声的为自己的男人提示着鱼情,所谓旁观者清,毕竟站在岸上,俯瞰池塘,自然看的清楚。男人果然不负己望,终捉得一条大鱼,高兴的走近岸边,用力往岸上一扔。他媳妇眼疾手快,早跨步向前,一脚踩住鱼头,双手抱鱼举过头顶,向众人炫耀。孰料,鱼儿用力一挣,蹦将下来,险些掉入水中。春容色变,惶急的扑向前,紧紧的把鱼按住,迅疾的装入鱼袋中,周围一片哄笑声,把她的脸羞得像块大红布,再也不吱一声……
就这样喧嚣而恣意着,一直到天色昏暗,真的把池塘翻了个底朝天的时候,众人才兴尽意得,笑声冲天,满载而归。
炊烟袅袅,鱼香就在村里飘荡,孩子们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准备尽情享用鲜嫩而丰盛的鱼宴。馋涎是从鱼下锅的时候就滴下了,记不清等了多久,也记不清留了多少口水。反正吃的时候味道是那么的香,那样的让人难忘。以至于在多少年后的今天,偶尔想起,也是津液泛滥,心旌摇曳。
……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曾经在那汪池塘怀抱里肆意撒娇,获取无穷乐趣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很多都奔波劳碌在异乡他土,匆忙的赶着自己的路,少有时间回乡去探望她。如今的孩子们都过上了优裕舒适的生活,拥有很多“现代化”的快乐,也懒得去理会她。于是她便陷入了宁静与寂寥中。可是,我坚信她始终在默默的期待着,期待着那些孩子们能偶尔回来,站在她身边,让她好好的端详,伴她共同怀想曾经的时光,哪怕只是短暂的驻足和匆匆的陪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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