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办事路过朋友家，产生看望他的念头，实际上几个月前刚见过一次。人到中年，朋友过滤剔除得已经不多了，能够朋友二十多年更加珍惜。因是星期二，属正常上班时间，直闯他办公室，然同事说病卧在家，遂下楼又奔他家。　

敲门半天方听见拖着腿走路的脚步伴随着喘声。门开处但见一张憔悴面孔，不敢相信就是他。家里虽然暖气很热，但我还是感觉如冰窖一样冷。夫人在外地挂职，留他一个人在家与病魔抗争。说是病魔，实际常规感冒而已，是我心理上感觉他病入膏肓。　

我这朋友夫妻双双在科研单位上班，是一对“丁克”夫妇，前卫得让我默然。年轻时并没有感觉到各自家庭有多大差别，除了“无后为大”以外，其它方面两个家庭都很合得来，所以交往一直持续到如今。年轻时偶尔问其选择“丁克”原因，答曰不想给自己找太多的麻烦。后来我的儿子出生了，上小学前既可爱又淘气，登高爬低，横冲直闯，额头上经常贴着橡皮膏，麻烦确实不断。所以那时每次与他见面，都被他数落一番，只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抵挡。孩子大一些了，有时也气得人肝儿疼，但和根本没有的心境是不一样的。　

如今儿子已经上大二，上街打酱油自然没有问题了，我们夫妻已经开始憧憬未来孙子会是啥模样。可他们夫妇依然“丁克”着，病了连个倒杯开水的人也没有，一切都得自己动手，真不敢想象他们七老八十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养儿子的过程可以概括为：烦恼并快乐着。现而今年近半百，更爱回忆往事，也许是儿子上学离开了家的缘故，尤其爱回忆儿子小时候的情景。　

儿子一岁不到，我着急他怎么还不开口讲话，整天对着他“爸…爸，爸…爸”反复熏陶。妻子听厌烦了，嘲笑听上去好象他是我爸爸。并不因为妻子嘲笑而放弃，乐此不疲，继续着漫长的熏陶过程，坚信不断重复终会有收获。果不其然，一岁多点的儿子第一声喊的真真切切是“爸爸”。妻子唏嘘不易，遗憾没有效仿熏陶儿子喊“妈妈”，这个不可逆转的荣耀本该属于她，却让我给抢走了。　

儿子出生从医院回到家，每天晚上都由我侍弄他洗澡。初为人父，不免笨手笨脚，硕大澡盆中掉下去，捞起来是常有的事情，儿子因此从小练就闭气潜水本领。岳母谆谆教诲，育儿大全中成节成段强调，洗澡时要用棉花堵住婴儿耳朵，避免耳朵进水。我从未采取这样的措施，儿子也未造成听力障碍。集我初为人父之经验，老人之言，专家之论，听一半足矣，多听必上当。育儿如此，其它如学习、工作、处世，也尽其然。　

一岁半的儿子，对过年有着深刻的记忆。中秋节到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饭，姨妈问儿子：“东东，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儿子爽朗回答：“月亮过年了！”　

儿子的生日到了，妻子对儿子详细解释生日的意义：“前年的今天，医生割开了妈妈的肚皮，把你抱了出来！”儿子似乎懂了，点头表示理解。下午要去岳母家给儿子过生日了，儿子死活不出门，嘴里喊着“不过生日”。问其原因，原来他以为要再次割开妈妈的肚皮。到达岳母家儿子依然心有余悸，一再叮嘱舅舅把门关好，别放医生进来。　

一岁多的儿子，对电视剧，动画片兴趣都不太大，只对电视广告敏感。正在卧室玩耍，广告一来，迅速出溜下床跑到客厅，站在电视前面认真看，与我们大人的兴趣截然不同。电视剧两集中间的广告时间，是我们续茶水，上厕所时间，对儿子却是黄金时间。　

儿子能看懂动画片了，而且神情跟随着剧情变化，这个时期每当爷爷奶奶来访，家里看电视便另有风景。儿子端坐沙发看电视，爷爷奶奶一人一个小板凳背对电视看儿子。儿子笑，爷爷奶奶也笑，但笑因不同，笑容也滞后一步。某次，儿子跳下沙发也搬个小凳儿和爷爷奶奶并排坐在一起。坐下之后儿子就纳闷质疑，这样坐他看不到电视，爷爷奶奶却能！爷爷奶奶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儿子也曾问过我们，他是从哪儿来的。我回答："你是我从车站拣来的,当时你就睡在一个破竹筐子里。"　

儿子在屋子找了一圈，郑重问："我的筐子哪儿去了?"　我回答："楼下刘奶奶家要把孩子扔掉,把你的筐子借走了!"　

儿子迟疑了好大一会,对我说："爸爸,你告诉刘奶奶,我的筐子不要了!"　

我回答："筐子和孩子被人一起拿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儿子兴奋了："那可太好了!"　

妻子发言："儿子，你爸爸在骗你!"　骂我没文化，胡讲乱讲。但儿子还是相信我，以后再没有问过他是从哪儿来的。　

儿子进餐妻一勺勺喂。妻给儿子喂饭很困难，不时喊我过去“陪吃”。　

我对儿子讲：“你知道吗，爸爸小时侯家里穷，老吃不饱饭。”　

儿子回答：“你妈妈不给你买面包吃吗？实在不行，蛋糕也可以啊！”　

蛋糕是儿子不喜欢的东西，原因是他讨厌蛋糕上的奶油。　

父母必读上写着，教育孩子要有耐心。耐心是父亲的义务，我不得不详细向儿子解释：“爸爸小时候家里穷，没有钱买蛋糕。”　

儿子点头，一脸凝重，表现出来的是对我的同情和怜悯。　

我很得意本次教育方法恰当有效，心里一再赞美自己“育儿”有术。　

儿子突然恍然大悟：“爸爸，我知道了，你家里穷，所以你妈妈就把你送给我妈妈了！”　

我要晕倒了……　

妻子亲了儿子一口：“儿子，你真聪明。快吃，不然你爸爸要抢你饭吃了！”边说边把一勺米饭送进儿子嘴里。　

儿子嘴嚼米饭，手上拨弄着玩具汽车的轮子，思想依然没有离开对我的关怀，回头对着他妈妈说：“妈妈，我吃不完的饭，你就让爸爸带回他们家去，好吗？”　

妻子应付道：“你的饭不能给爸爸吃，让他饿着去，儿子你吃。”　

儿子表示要罢饭，扭过头去后脑勺对着饭碗：“妈妈坏，妈妈坏，我不给你吃饭了，我要饿着去！”　

儿子的“正义”之举，让我很感动，我也盛一小碗米饭，跟他比赛谁吃饭快。　

这招有点效果，我自己吃一口米饭，儿子从妻子的勺子里也接一口。　

陪伴人读书叫“书童”，我陪人吃饭应该叫“饭童”。　

天哪，“饭童”者，“饭桶”也；我早就成了陪吃的“饭桶”了。　

喂饭是一项顶艰苦的工作，妻子无所不用其极。小狗进食法、猫咪进食法、小鸭进食法、床下爬入法、沙发躺卧法、阳台了望法、痰盂蹲坐法，等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我看着烦躁，索性夺下饭盆吼叫：“不吃就让这小畜生饿着去！”次数多了，儿子也学会了这句台词，每当他不想吃饭的时候便喊叫：“小畜生，饿着去！”　

妻子带儿子上街购买胸罩，进到一家胸罩专卖店，儿子大为惊讶：“妈妈，这里有这么多奶子衣服啊！”在试衣间妻子的举止引起了儿子的注意，强烈要求他的奶子也需要穿衣服，被妻子呵斥过后儿子觉得非常委屈，表示以后再也不去“奶子衣服店”。　

两岁的儿子在院子里玩耍，有个熟悉的阿姨过来抱住他，边抚摩他的小牛牛边问：“东东，这是什么啊？”儿子没有正面回答阿姨的问话，而是另起话题：“阿姨，爸爸的鸡鸡比我大！”阿姨大为窘迫，儿子接着又补充到：“爸爸的鸡鸡长头发了，我的鸡鸡没有头发！”儿子一脸认真，阿姨放下儿子仓皇逃遁。　

两岁多，儿子喜欢上了“变形金刚”，我的购买能力永远也赶不上产品更新换代。有一次试图对儿子进行勤俭持家教育，告诉他爸爸没有钱，不能买大个儿的“变形金刚”。儿子建议：“爸爸去玩具店找售货员阿姨吧，阿姨给爸爸多多的钱，就可以买大变形金刚了。”听了儿子的话，我觉得纳闷，我并不认识任何售货员女士，何以她能给我多多的钱，仔细琢磨才明白过来，儿子把找零钱的情景刻印在小脑瓜儿里了。　

携妻儿去北戴河游玩，儿子时值三岁，三十四岁的我和儿子同时第一眼看见真实的大海。沙滩上我正在左顾右盼，儿子挣脱我的手，拉掉背心踢掉短裤向海里冲去，我和妻子紧随其后追了上去。儿子一个猛子扎下去，突然跳起来，手捋脸上的海水感叹道：“爸爸，海水真难喝啊！”

大海对人的吸引远不至眼前所能看到的，远处水天一色之外更让人憧憬向往，一堵高大无比的水墙，隔断了自身与未知世界，看海人心里探询这么多水到底来自何方。儿子嘴吮“可乐”眼观大海，和我思考着同样一个问题。吮吸间歇，问我海水从何而来，我很难一两句话对这小人儿解释清楚，顺嘴说“海一直就在这里”。儿子似懂非懂，突然想倒掉可乐用瓶子装海水，我赶忙制止，手指一个远处的警察告诉儿子：“看见没有，那个警察叔叔就是管海水的，谁把海水带走就抓谁！”　

半瓶可乐虽然保住了，同时也给后来的行动设置了障碍。半个月后要离开北戴河回家了，本想带一瓶海水回家留作纪念，可儿子死活不让灌海水。灌一次，他倒回去一次，嘴里嚷嚷着：“警察叔叔会看见的……”　

一瓶海水终于没有能带回家。　

大概是在他四岁左右的时候，曾陪他看电影“红色娘子军”，里面有洪常青就义一段给他印象可能很深，“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洪常青，还有后来人。”这首就义诗也许儿子也理解一星半点。过了一段时间，又一次碰到某个电视频道在播放，又一起陪他看，他看电视我看他。看到洪常青就义一段，因为剧中人挥笔疾书前，还要做一些豪迈的亮相动作，儿子等不及了，脸涨通红，声嘶力竭喊出一句“宁死砍头不告诉！”儿子的归纳能力在四岁时已经凸现出来。　

后来仔细琢磨，那首就义诗可不就是这个简单的意思么！呵呵，兔崽子，有才！　

学前班儿子五岁，学习十以内加减法，被老师当面斥责愚笨，儿子委屈，回家闷闷不乐。详细询问才晓得老师不让搬着手指头运算，儿子举抬双臂，张开十指，用嘴唇去碰每个手指进行点数，因此导致老师呵斥。我笑呵呵安慰儿子：“老师是笨蛋，你比她聪明。你没有搬手指，也能算出来，你比老师还要聪明！”儿子高兴我也高兴，父子俩共同享受战胜老师的乐趣。　

刚上小学的儿子，自尊心已经很强了。一年级学拼音，接他回家路上想领他读字母表，儿子拒绝跟随朗读，并且强调“爸爸读得太难听，别人会听见的”。呵呵，爸爸丢儿子的脸了，自尊第一次受到来自儿子的打击。　

一天晚上，儿子有作业向我求教，用“锻”组五个词，抓耳挠腮一阵子，勉强凑足了五个和锻字有关的词语：锻炼、锻造、锻打、锻铁、锻烧。第二天晚上回家，儿子带回语文老师的话来：“告诉你爸爸，不懂不要乱教！”原来“煅烧”非“锻烧”，因儿子不服气老师所打红“巴叉”，并搬出爸爸来弹压老师，因此才有带回老师训斥笺言一则。这次爸爸威信扫地，不得不向儿子承认爸爸错老师对，儿子倒也宽宏大量，小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拿腔拿调：“没关系，错了就改还是好学生！”大概学得是班主任的口气。　

初中阶段，网吧寻找儿子几乎家常便饭，一到星期五下午放学时间，妻就坐立不安，直到家门“咚”的一声巨响被儿子踢开，妻这才能把心放到肚里去。真是苦不堪言的三年啊，别提它了！

高中了，儿子愈加叛逆，爷俩儿尽量躲避正面冲突，彼此交流的机会几乎成零。家庭聚会上，其中一家带来的是女儿，乖巧而温顺，窈窕而青春。女儿从爸爸嘴上轻轻拿掉香烟，恬怒爸爸不守戒烟合同；劝爸爸少喝酒，责怪妈妈不管爸爸酗酒；爬在爸爸背上听大人闲谈；一系列温馨画面让我羡慕且妒忌。再看看儿子，躲避我八丈远，和另一家的儿子头顶头在密谋着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的坏事儿。暗暗自叹天命弄人，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兔崽子，命苦啊，受罪啊，郁闷啊，烦躁啊。　

回家的饭桌上，偶尔谈起朋友女儿乖巧可爱，略微表达了一下对儿子的失望和不满情绪。儿子始终闷头大嚼，不吭一声，推开椅子离开饭桌时撂下一句让我们背气的铿锵答复：“你们就自认倒霉吧！”面对这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我和妻只有唏嘘接收的权利！　

要考大学了，我和妻比他更着急。这也难怪，光荣耻辱属于我祖先的事情，和他基本没有关系，我的祖先他并不熟悉，也不崇敬，没有必要因此替我的祖宗负责。高考自愿，我挑灯夜战了好几个晚上，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可这孽障居然没有采纳其中任何一个。虽然我是事后才知道这一切，可还是一跳三尺高，把他赶出了家门，去了外婆家。俗话说“皮球戳了一刀子”，这就是我从三尺高空落回地面时的感受。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居然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我的皮球里又充满了活气，笑逐言开，对妻儿尽献恭维讨好之能事。朋友当面祝贺，嘴上虽然谦谦诺诺：“臭小子运气好，全仰仗祖宗阴德！”，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内心的兴奋与受用。我的表现儿子很是不满，对妻小声埋怨：“妈妈，你看爸爸癫狂的样子，真丢人！”　

妻替我辩解：“让爸爸癫狂一回也没有什么不可，你这个没有良心东西，爸爸又丢你脸了不成？”儿子无奈，默然接受了我的丢人显眼。　

儿子去北京上学了，妻彻底放松开来，下班不按时回家，回家也不认真烧饭了。被冷落的我享受着无人抢夺遥控器的寂寞。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懒泱泱“喂”了一声，那一头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妈妈在吗？”赶紧招呼妻过来接电话，从妻的回话中听出儿子询问我是不是病了，说话怎么有气无力。　

一声间接的关怀，感动得我几乎掉泪。他妈的，我真贱，为人父母真贱，贱且快乐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