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恋爱那阵子,为了讨好未来的岳父,我曾许诺陪他去听京戏。回想起来,大约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儿子已经过十七岁生日了,许诺却一直未曾兑现。每次拒绝的理由都比较巧妙,至今岳父大人并未因此而生气,至少我没有感觉到他计较我的食言。每次他都会宽厚仁慈地说,你忙你的吧,我和老刘头一块去挺好。
城市家庭的日常生活有两个小灾难偶尔会降临,那就是在毫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遇到停水或者停电。今年也奇怪,刚进入六月中旬天气就酷热难耐。就在此时我家遭遇了空前水荒,失误是我们家从来不认真看楼下收发室外面的小黑板引起的。停水的第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只能以少吃少喝来抵御水荒。在外面吃完晚饭回来路经收发室,认真阅读小黑板内容,才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远非忍耐一天就可以过去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停水三天,下面的落款日期是一个星期前。
首先表示要逃水荒的是儿子,他以小家长的身份宣布:全家倾巢出动去姥姥家,等来水后再回来。不愧是我的儿子,每临大事很有主见。在打电话落实岳父家并未闹水荒之后,一家三口正式上路去逃水荒。
已经预知此次逃荒需要持续两天,准备好与岳父聊天的话题腹稿成为我此刻需要准备的功课。这方面我不擅长,所以需要事先充分准备,才不至于一开口就被夫人呵斥。
进门自然是一阵鼎沸混乱,继而宵夜,岳父因为不习惯宵夜,所以很老实地在客厅看他的京戏清唱频道,声音很响。岳母在厨房大声呵斥道:“老东西,你耳朵聋啦!”妻子小声劝止岳母,儿子闷头猛吃,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承诺来了,心里不免内疚。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我曾经的许诺,到现在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没有兑现,惭愧啊惭愧。思考再三,我打算郑重履行诺言了。
回到客厅,岳父还在看京戏,不过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岳父爱好广泛交游甚广,岳母学历很高却不善交际,即便是邻里都很少来往,平日里和岳父的语言交流多以呵斥“老东西”为功课,久而久之,岳父在家形成绝对听话的习惯。
儿子去抓遥控器,妻子用眼神制止,儿子不理会,抓过来就换台,岳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摸着儿子的头说:“好了,爷爷让给你看!”儿子如愿以尝,岳父开始与我聊天闲谈。因为有备而来,所以话题很容易找到。
我说:“爷爷,我明天陪你去听京戏吧?”,我对岳父的称呼在儿子出生呀呀开始学语时降辈改随他了。
岳父伤感地说:“京剧院改成娱乐厅了,没地方听戏了!”
我又说:“那我陪你去钓鱼吧?”
岳父高兴了:“你有时间吗?”
我提议:“就明天吧?”
岳父絮叨:“我的竿子不好使,太重。老刘头的女婿给他买的竿子好,是韩国进口的,特别轻,好用。”
妻子说话了:“老爹,你别羡慕刘爷爷,你也有女婿啊!”说着给我递眼色。
我赶紧接过话题:“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买一个比刘爷爷不差的来,耽误不了你钓鱼。”
儿子插话:“不行,要买比刘爷爷更好的。刘爷爷的鱼竿儿是韩国的,爸爸应该给爷爷买美国的。”
小兔崽子,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宰他爸爸一刀。
岳母发话了:“老东西,你抽什么风啊!大热天,你老实给我在家呆着。”
儿子嚷嚷:“我也去钓鱼,我也要鱼竿!”
岳母和妻子说服儿子别去,并以中暑等可怕情景相威胁。我和岳父交换着眼神,预备着瞒天过海。
买鱼竿没有费什么周折,协同儿子去了一处渔具集中的市场,提出我的具体要求:一要轻、二要结实、三要便宜、四要看上去象进口的。老板老道异常,开口就问:“是送老丈人的吧?他老人家不懂英文吧?”伎俩被识破之后我索性以实话相告。老板选了上面标有“made in china”的一款推荐给我,彼此心照不宣,击掌成交。看来他也经常糊弄老丈人。
鱼竿拿回家,岳父欣喜若小孩子一般,连声赞叹:轻巧、手感好、美观。钓鱼准备工作很快就绪,只等时机合适立即开拔。由于天气酷热,最后商定第二天一早出发,中午大热到来之前收竿回家。
明天,天刚放亮岳父便起床忙碌起来。自来水哗哗声,锅碗瓢盆叮当声,卫生间推拉门擦滑声,岳母轻轻呵斥声,岳父吐痰咳嗽胸腔共鸣声,马路上偶尔跑过汽车嘈杂声,声声入耳。等一切刚刚平静下来,我的房门突然咚的一声被推开,把我从朦胧中震醒。
只听岳父声音压得低低地喊我:“该走了!”
我暗自在想,这么早会有什么事情啊,推门动静那么大为何却要压低嗓门说话。
我稀里糊涂地问到:“出什么事情了?”
“该走了!”岳父回答,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到哪儿去?”刚问完我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竟然把钓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表示歉意,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出卧室,进厨房,岳父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我仓促抓紧时间去卫生间洗漱,岳父正在另一个房间办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摇醒他的外孙,我的儿子)。
七点差十分,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开拔了。行囊比我预料的要复杂的多。饮料、干粮、钓具、马扎,一叠废报纸,一应俱全。我没有想到一个简单钓鱼出行活动,有这么琐碎的准备工作,我被岳父的细致细微感动了。
钓鱼的去处是一个天然湖泊,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鸿雁池”。下车后继续上行约两公里,翻过一个小山包,一池碧水呈现在下面。此时大约七点半左右,天刚大亮。本以为我们是最早到达者,身居高处环顾四周,湖边已有许多垂钓者落坐,居然还有几顶帐篷支撑在水边,树林远距水边大约有50米左右,湖边没有任何可以遮挡阳光的树木。从湖边岩石上的水位线痕迹看,当前处于枯水季节,水位比旺水季节低了大约二十米左右。这里并不是一个吸引游人的地方,我奇怪岳父为什么要选择如此荒凉的地方钓鱼,问过之后才得知“此处钓鱼免费”。
新的钓竿自然归岳父使用,旧钓竿由我和儿子使用。岳父替我们安排忙碌,经过简单示范垂钓动作培训后,由我执竿和儿子协作甩竿开钓。鱼儿们似乎还没有起床,渔漂在水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心中突然冒出两句打油句子来:“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来湖边垂钓,风景这边不好。”
湖边分布着一些零散的大块石头,看来是以往垂钓者安置的简易座位,看上去并不干净,所以我并不想落座。水边的碎石见棱见角,站在上面的脚掌很不舒服。岳父的钓位距我和儿子大约七八米,他坐在马扎上手持钓竿,眼睛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神情专注,一副老钓手的架势。儿子性急,跑来跑去,不断询问岳父为什么还不咬钩,鱼有多大等相关信息。
岳父警告儿子:“别大声说话,会把鱼惊吓走的。”
儿子是懂一点科学的人,对岳父进行科学扫盲教育:“鱼类没有听觉系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只有水面的活动影子可以惊动它们”。
岳父质疑:“哪个说的?”
儿子引经据典回答道:“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就这么说的。”
“中央”一词,对岳父具有权威性的震慑作用,岳父沉默,以示接受。
竿子突然向后一甩,岳父首钓出水,一条银灰色的小鱼在钓线上乱蹦。儿子跑过去,接过岳父从钓钩上摘下来的小鱼,放进一个盛有水的帆布小水桶中。桶中的鱼儿小得让儿子失望,原以为钓上的鱼怎么也会比巴掌大一些。岳父耐心给我们解释着,闲谈着。我手持钓竿,随意游目,湖边垂钓的人、湖面的水波、近处的山岩、远处的牧场、天空的白云、一只盘旋翱翔的老鹰。凉风阵阵,水中飘来淡淡的鱼腥味……
岳父喊起来了:“上钩了!快起竿!”
原来我的钓竿上有鱼上钩了,匆忙中猛然向后一摔竿,把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重重甩在了身后很远的一块石头上。儿子艰难地从钩上摘下了一条已经死去的小鱼,脸上的表情很替小鱼惋惜。我的收获鼓舞了儿子,他要求亲自把竿,我自然出让主钓角色,替儿子从事服务协助操作。
岳父那里连连得手,我忙着走来走去伺候小鱼入桶。儿子性急,钓钩入水五六秒就上提,渔饵居然次次被洗劫一空。我在岳父和儿子之间穿梭伺候着。一家三代爷们儿同渔的只我一家,因此,我们的钓位比其它人热闹许多。儿子不断的欢呼声不时招来远处垂钓者的目光,似乎并不是责怨的意思。
在我一个外行钓手看来,钓鱼凭借的是运气,岳父则坚决否认我的运气说。不失时机对我和儿子进行钓鱼理论补课培训,集十几年的垂钓经验,讲起来有声有色,儿子听得津津有味,我也极力表现出很认真谦恭的样子。
我给钓钩上饵料的动作太外行,每次耽误太久,儿子有些不耐烦。儿子干事很少墨守成规,他拿着钓竿在水中荡来荡去,似在游戏一般,岳父在不影响自己垂钓的同时纠正着儿子的不规范动作……
儿子突然起竿,大呼小叫,一条小鱼赫然在他的钓线上晃荡着。
我从落座的石头上起身去替他摘钩,抓住小鱼,发现钓钩竟然钩在了小鱼的鳃里面。可怜的小鱼,被不按规矩办事的钓手逮了一个正着,没吃上饵料也会被钓,冤死了。鱼在水中游,祸因外行起!歪打正着的俗语说得一点不错。
太阳升高了,水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钓鱼人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我已经开始不堪忍受了,站着脚掌难受,坐着屁股生疼。岳父带来的报纸并不能解决我臀部的受罪问题。索性抽出来看看过期的新闻:上海的一个什么影视节受到了冷遇……哈纳斯湖怪近日又出现了……一个过时的女电影明星又惹上了新官司……目光游历,看非所及,最后又塞在了屁股底下。
岳父不断有鱼上钩,儿子着急,索性扔下钓竿脱鞋挽裤下水摸鱼。阳光射在后背上,滚烫滚烫,看看岳父,竟全然不觉一般,表情依然那么专注。为了省事,我把小帆布水桶放在他旁边,辞去了钓鱼侍从的职务,头顶一方报纸,做起了观钓人。
手机响起来了,是岳母打来的,担心她的外孙被晒、被渴、被饿,担心外孙游泳出意外……。
岳母让“老东西”接电话的命令被岳父断然拒绝。看来“将”确实不能在外,一但在外,很难驾御。
我费了很多口舌,才打消岳母派遣妻子送水送饭的念头。
太阳高悬,酷热更甚。儿子在水中嬉闹,把鱼儿都惊去了深水区域,岳父不得不弃岸下水垂钓。没膝的岸边水中,岳父如雕象一般站立,卷起的裤管有一条已经趿拉到水中,他也全然不知。放线、收竿、上饵料,动作娴熟老练,神情格外专注,旁若无人一般。我被岳父的举动感染,也效仿他脱靴下水垂钓,果然有些收获。水底的石头硌得光脚掌很难受,水下的小鱼啄的脚面和小腿肚子很痒,我坚持不了多久就要求儿子来替换我一会儿。上岸坐在岳父不用的马扎上放松脚掌。岳父依然挺立在水中,丝毫没有倦怠的迹象。
深水里垂钓虽有收获,但总不及岳父频频上手,加上我习惯坐姿的身躯不能持久适应站立姿势,最终不得不在烈日的烘烤中败下阵来。没有可以躲避阳光的去处,只能喝水解渴,饮料象从热水瓶中倒出一般,几乎到了烫嘴的程度。平时不怎么思饮食的我,现在突然胃口洞开感觉到饿了,狼吞虎咽起来。儿子招呼岳父吃东西,岳父让我们自己吃,只把饮料递给他润润口。我咽完一份尚不能满足饥饿,于是征得岳父同意,把他的一份干粮也干掉了。
儿子吃喝完毕,需要午睡,怎奈乱石滩上没有可以放平身体的地方,树林草地远在50米开外,也懒得过去,于是吵吵着喊爷爷回家,岳父嘴里答应,可处在水里的双腿并未移动半步。岳母三五次来电话催促回家,岳父很不情愿地登岸了。
垂钓收获颇丰,但已经提不起我和儿子的兴趣,只有岳父一个人在忙碌收尾工作。
起身回家时,行囊也只有钓具和一桶小鱼了。一起下山奔车站途中,岳父情绪高涨,嘴里埋怨着“老太婆”的罗嗦和垂钓机会失去可惜等话题。积十几年垂钓经历,这是离岸最早的一次,所以他意犹未尽。儿子双手捧着小水桶,眼睛很少看路面,岳父在他身旁起着导盲的作用。
一辆出租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停在我们身旁的路边,岳父示意不坐,我赶紧上前阻拦。稍事争执岳父屈从,三人先后钻进了车里,车内凉爽的空调环境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司机寻找话题热情询问,岳父一一自豪做答解释,我和儿子几近进入梦乡。
“到家了,下车!”岳父在喊。
儿子下车什么也不拿,直向院门方向冲去,岳父边付车费边喊儿子回来,儿子很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并不后退,只在阴凉处等候。三人集中一处,岳父很神秘地聚拢了我们宣布一项重大决定:
“回家若奶奶不问,不要提及我们是打的回家的事儿,懂了吗?”
儿子插嘴问:如果奶奶问及该如何作答?
岳父补充:“就说来去都坐小中巴!”
儿子质疑:“为什么要撒谎?“
岳父命令:“就这么回答,不可乱说!”
我也帮岳父叮嘱儿子一番,三人这才放心向家走去。
门铃响起来,对讲喇叭里同时送出了岳母的声音:“‘老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
进门后的主要受检对象是儿子,被岳母和妻子团团围住,问题连珠炮一般砸向他。岳父并不忙乱,放渔具、换拖鞋,进卫生间,咳嗽吐痰、更换鱼水,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对岳母和妻子的问题,儿子只用一些简略的词来应付:好玩、热、不饿、不渴、不累等等。换上拖鞋,他头也不回进了卧室,岳母妻子跟了进去,只见儿子一头载倒在枕头上,只说了一句:“爷爷劲头儿可真大啊!“ 此后就打起呼噜来了。妻子帮儿子脱袜盖被,岳母回身出来进卫生间去数落 “老东西”的不是。我洗完脚也进客厅沙发歇息,此时腰酸背痛,脖子火辣针刺一般,其它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心只想放平整个身躯。
准备就绪多时的餐桌旁只有岳父一人在用餐。岳母提供埋怨和絮叨作为岳父的下餐佐料,妻子在一旁伺候劝阻着。我和儿子都进入了梦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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