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送别落花风

发表于-2008年07月29日 晚上7:17评论-1条

生与死,原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边,是呼吸,是阳光,是空气,是一切能看到的美丽的东西。那一边,却是我们认识不了的世界,也许是天堂,美丽无比,也许是地狱,痛苦无边。舅舅呆的那一边,我想肯定是天堂,尽是欢笑,尽是永远。因为好人终会好报,即使到另一个地方。

六月二十九日早八点,人潮攒动的街头,舅舅的消息从手机的另一头传出,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被掏空,这个有空气,有花香的世界,真的没有了舅舅吗?那个在我心中,是一方天的舅舅,那个坚强的舅舅,那个把我背在肩头走上一两个小时,只为带我看电影的舅舅,那个即使考试打零分,依然骄我宠我的舅舅。

舅舅走了,据妹妹讲,是在深夜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像在生时的无声无息。

一刻也不停留地坐了九个小时车,终于到了多年前长大的地方。一下车,我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空气,青草,天空,还有山的味道,熟悉的老房子的味道。只是这些熟悉里面,没有了舅舅的笑容。

舅舅,此行来,是送您最后一程。十天前,也曾经来过,亲朋说要给您作六十大寿,冲冲霉气。那时,您披着红布坐在我们面前,笑容很苍白,但也很幸福。我就坐在您的旁边,让弟弟给我们照了几张照片,照片中我们都心无旁骛地笑着,我把头轻轻地靠在舅舅的肩上。我以为这样的画面会延续很多年的。没想到这照片竟成了最后的永诀。再来,却是送您去另一个世界。这份痛楚,敲骨吸髓,又有谁能了解?

轻轻地,我来了,舅舅,十天前的分别我带走了满筐的思念,十天后,却带不走您的笑,您的每一句叮咛。

母亲三十三岁时生下我,因为年龄已大,加上贫穷,刚出生的我只有四斤,就像只小猫儿一样,六个月大时,母亲就给我断了奶,送我到外婆家,从此与舅舅生活在一起,一直到七岁。在记忆中,舅舅如同古代的学儒,全然没有农民的粗鄙和不雅之举。一米七的个子,干净的衣着,白净的脸庞,斯文的语言与举止。这可能与舅舅的教育有关。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偏僻的山村,在那个知识被踩在脚底下的时代,坚持读完高中,就是村中的秀才了。舅舅就是这样的秀才,为了读高中,舅舅甚至给外公外婆下跪。虽然没有眼泪,但终究感动了外公外婆,外公挑着百斤重的大米,去到十几里外的集市,终于换来了舅舅的入学资格,舅舅成了村中唯一的高中生。毕业后,舅舅作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从我记事起,除开家中的亲人,每个人见到舅舅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一声“雷老师”,而舅舅就只是搓搓手,腼腆地笑。只可惜童年的我,却没有学到舅舅的一点儒雅之气。六岁时,在舅舅任教的小学里读书,逃课,卷面打零分是常事,而舅舅却从不责怪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爱读书的舅舅,为什么对我却如此放纵?许是舅舅尝到了读书的辛苦,宁愿让我们过得自由自在吧?后来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也只是匆匆读了个职中,就到市里一家服装店打工至今。

舅舅的爱情也历经波折,活生生的现代钗头凤版,一直想以舅舅为原型,写长篇,却怕下手就玷污了那份爱的美丽。第一个舅妈,其实也是我的表姨。出现在舅舅的葬礼上,依然的风韵犹存。她在忙前忙后的时候,我想像不了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在我们穿着孝衣,绕着骨灰盒烧纸钱时,表姨毫不掩饰的悲凄的哭声让我彻骨的心痛。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爱情就叫无可奈何。舅舅和表姨最幸福的时候也是我在外婆家生活的时候。那时表姨刚嫁进来,亲上加亲,也可谓是郎才女貌。印象中,舅舅总爱把我扛在肩上,与表姨一起穿越茶山,到镇上去看电影。回来时,星星挂满天空,斑斑驳驳的树影里映着两个年轻的身影。

因表姨不能生育,这段婚姻在舅舅懦弱的态度下终结了。第二个舅妈进门,舅妈是个泼辣的女人,自私而且有时很不讲理。进门后不久,因与外婆争吵,外婆上吊自尽,惹来家族的愤怒,几个堂舅从此不与舅舅家来往。舅舅因此郁郁寡欢。舅妈进门后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取名“东东”,可惜东东命不长,八岁时得了癌症去世。到现在,舅舅膝下只有一女,名艾艾。

爱无奈,生也无奈,死也无奈。这就是舅舅的命运。表姨再嫁,表姨夫是个豁达的男人,常与表姨一起到舅舅家串门。在表姨的心底,爱不能、欲罢不忍的这段感情是怎样坚持到了最后?我与表姨每见一次,表姨都把舅舅当话题,有时甚至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表姨说起舅舅时,总有一句开场白:你舅舅啊―――尾音总要拖得绵长绵长的,像抽出一段华丽丝绸里的丝,一直拉到云端之上,分明就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因着一份养育之恩,我隔年就要回乡看望舅舅,与舅妈的嫌隙使我与舅舅总不能说上几句话。舅舅一年比一年老了,去年暑假,舅舅为我和弟弟做午饭,汗水一直在舅舅面上的皱纹里流,像穿越岁月的河。

舅舅的故事,就是一本书。翻开,满页都是辛酸泪。我曾经是舅舅故事里的配角,多年后,我只能作一个读者,在故事里穿行。舅舅晚年,可说是终于苦尽甘来,民办教师的头衔摘掉了,成了教育战线上正式公办教师。去年舅舅办了退休手续,退休金每月2500元。舅妈也因年龄收敛了些锋芒。只是好景不长,一场病把舅舅折磨得形销骸骨,终至撒手人圜。

再见到舅舅,活生生的躯体竟只剩一把灰,黑白相框里舅舅微张着白牙,还是那个熟悉的腼腆的笑,还是那儒雅的气息。舅舅就这么地去了,在一个措不及防的深夜,在一个没有人送别的深夜。

今天,我来了,舅舅,只为送您最后一程。按当地的习俗,死在外头,是不能进家门的。于是灵堂设在了茶山后的一块空地。做道场,做了两天两晚。吵吵嚷嚷了两天。这与舅舅的性格是不合的,舅舅喜静,如此吵闹,舅舅如何上天堂?但谁也不能抗过这习俗。我也只好在这份习俗里送别舅舅。第二天下午三点,通知所有后辈亲人“转圈”,我们披上麻布孝衣,每人手里点一支香,每转一圈,就有人递三张黄色宝贝纸,然后丢进瓦盆里烧,这是烧纸钱,据说灵魂到了阴间,也得用钱打通各个关节,才能少受些苦。道人的嘴里一直叫着舅舅的名字,用悲悲凄凄的音调唱着听不清的歌词。据说这是保魂魄不散。一共要转七七四十九个圈。表姨就在旁给我们递纸,表姨的哭声和着道人的唱词,给这个灵棚更增了悲哀。我一直不敢抬头,抬头怕见舅舅照片中的笑,怕见表姨,怕眼泪涌出。

两个小时后,道士又在灵前用白灰画了一座迷宫图,每一个转折处放上一个黑煤球。迷宫的尽头是一个方桌,两头都有张长条凳。孝子们都拿着稻草把,用来随时下跪磕头。我们亦步亦趋地跟在道士身后,道士穿着道袍,背着一个蓝布褡裢,意为舅舅赶在去阴间的路上。道士的表演极为丰富,赶路,对亲人的不舍,在阴间可能会受到的痛苦等。唱完了,我们就跟着道士走迷宫,迷宫像征着阴间路曲折坎坷。过一个煤球,我就把稻草把放地上跪下。连续跪了不知多少次,来到了方桌前。方桌代表着奈何桥,过了奈何桥,魂魄再也不能回头。每次跪在地上,低着头时,我就在默念着:舅舅,此生,为您做的只有送您这最后一程了。桌子很高,我要撩着裙摆奋力爬上去。奈何桥,生奈何,死奈何。有谁能主宰得了奈何的命运啊?

第三天早上八点,四个男人抬着八仙桌,桌上用红布盖着舅舅的骨灰,我一身素白,走在艾艾的身后。看着艾艾低着的头,我心里一阵悲哀。父亲从来都是女儿的一片天,艾艾的天空从此塌陷了,艾艾,没有父亲的叮咛,你未来的路可要走好啊!

吹吹打打中,送别舅舅最后一程。再回首,天依然蓝,水依然清。故乡没有了舅舅,如此的美景又如何留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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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我爱刘洋点评:

舅舅的一生在作者笔中娓娓道来,既有对往事片段的勾勒,又浓缩了“我”不尽的思念与回忆。生活中尤其不能忘记的是对挚爱亲情的那一份追思,文中的”我“是幸福的,因为拥有那么多足于让未来旅程中温暖的回忆,逝者已逝,倘能因这份记忆伴随今后的旅程,一时的悲伤也值了,尽管记忆的本身是忧伤的。
充满感情的笔触,淡淡的描述,一个已过去的灵魂在作者的笔中丰富阅读者对亲情的想象。

文章评论共[1]个
夜间行走的人-评论

亲情,血浓于水啊,我有一种深深的喜欢……
  【落花风 回复】:晚上好,谢谢喜欢哦。 [2008-7-29 21:35:15]at:2008年07月29日 晚上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