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人类的语言百花园中,有一种语言形式,简短而对人有教育作用,人们叫它“格言”。格言包括一些名言,一般都有教育意义。名言主要是因名人所讲而有名,格言大多来自生活,为群众所创造。不管格言、名言,因其短小,精炼,启迪思想,都受到人们特别是青年的喜爱。
我就喜欢名言,从小就喜欢。往事堪回首,“少年心事当拿云”。现在想来,我的青少年时代,甚或说这前半生,基本都是用格言伴随着梦想走过来的。我的少年时代充满苦难和心酸,而对我人生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父亲常教育我们弟兄的几句话吧。我出生在那个特殊年代所谓的“地主家庭”,孩童记事时的家,仅四间土木结构瓦房,年年缺衣断粮。父母常年给生产队干活,却年年是透资户,分不上红——钱。上面不停的搞运动,工作组总找父亲写检查,写汇报(父亲在旧社会给国民党干过户籍员)。正因为父亲历史上有这么个“黑点”,再加上我们家是高成分(地主),那么,我们全家人就政治上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但是,我们六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孩子,还要生活,还要成长,还要作人。为了我们,在那个讲每句话都要小心的年月里,父亲对我们说的最多的话是“要忍事”、“多吃亏”、“吃亏是福”之类,他说“亏把人吃不死”。他说这些话时,往往是我们和别的孩子发生一些纠纷的时候,这也大概是他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的总结吧。他从来没说过一句要跟人对着干的话。现在想来,当时人们不断革命,不断搞阶级斗争,像我们这些“黑五类”子女,你和根正苗红的“红色子弟”对着干,不是自寻头破血流吗?有时恐怕还要把小命搭上!
父亲的“要忍事”“多吃亏”,让我平安的度过了童年,顺利的念进了初中(当时叫“七年制学校”),而大哥、二哥初中未念完都早已回家劳动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上初中时,已懵懵懂懂明白一些道理,在学校末学多少文化课,倒是背了不少毛主[xi]语录。当时的文学名著几乎全部被打为“毒草”,但我还是偷偷的在“地下”看了不少所谓的“毒草”,像长篇小说《苦菜花》《欧阳海》《林海雪原》《平原枪声》,还有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欧阳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英雄欧阳海和保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实上当时社会上并没有公开否定这两位英雄,而是说书中有“毒”,但我看的很受感动,并不觉得书中有毒。后来稍大的青年告诉我,“毒”就是书中的爱情描写,比如保尔和冬妮娅的恋爱。于是我迷惑了:《林海雪原》中少剑波和小白鸽的故事不说了,而《苦菜花》中的德强和杏莉,《平原枪声》中的马英和苏建梅,他们的故事总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后来我上大学中文函授才知道这叫悲剧,是“把美丽撕毁给人看”)。这些情节不知看了多少遍,每看一遍,内心都久久不能平静,这怎么能说是毒草呢?无论怎么说,保尔、杨子荣已成为我心中仰慕的英雄,我喜欢上了英雄保尔的一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它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于是我就暗下决心,要以保尔为榜样,刻苦学习,将来报效祖国,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即使做不了英雄,也要让自己的人生过的有意义,决不虚度人生。我把这段话抄在我的日记本上,经常翻看,思考,用它鞭策对照自己。后来发现不少人,特别是比我们稍大的“老三届”大哥大姐们,都知道这段话,几乎人人能倒背如流。过了一段时期,我又看了《雷锋日记》和《雷锋的故事》,还从一个同学家里弄到一本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尽管是竖排本,我一口气把它读完了。这三本书都使我那样感动,并在我这个十四岁少年的纯洁心灵里撒下了一颗种子:人生要有所追求,青年人要树立远大理想。雷锋和吴运铎的经历也使我明白“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人在少年时能吃苦,长大方能成才。多少年以后后,以至今天,我的脑海里还经常闪现着雷锋小时候拿着砍刀砍柴,吴运铎十一二岁去矿山劳动——挑煤的身影。《雷锋日记》里名言甚多,诸如“在伟大的革命事业中,我愿做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一朵鲜花打扮不出美丽的春天”等等,我把好多话都抄了下来。为此,我专门去公社所在地的商店,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个硬皮日记本。不知是我当时年轻,思想青春向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时期我最喜欢的还是雷锋那一段关于青春题话的一段话:“青春啊,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只属于这些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谦虚的人。”
我把它就抄在硬皮本上,连同以前的保尔的话。我决心把雷锋、吴运铎作为榜样,天天对照自己,不怕困难,克服困难,刻苦学习,力争上游。我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在学校用功读书,放学回家,看瓮里没水,就帮大人去挑水,而我们全村人吃水,都要去村外一里多地的老井去挑啊!我那时才十四五岁,但是,我不怕,左肩压疼,就换右肩,有时口里还念着伟大领袖的语录,“下定决心”强忍着,。有时回家,帮母亲烧锅做饭,因为吃了饭我还要去上学,父母亲要下地干活挣生产队的工分,一大家人生活靠他们啊!周六周日寒暑假,回到队里劳动,挣公分,大人一天挣十分、十二分,给我们学生只记三分四分,还看队长要谁不要谁(不够十四岁不要),那时把劳动挣工分看得非常重要。但我并没放弃学习,尽管学校经常批判“智育第一”“分数挂帅”,回到家里,常在小煤油灯下熬夜,看书,写作业。有时灯焰都烧了我的头发,发出吱吱声,冒出怪味来,而在一边给我们缝补衣服的母亲总催我去睡觉。我的刻苦,我的勤奋,使我的学习进步很快,成绩常在班上领骚,基本每学期都得奖状。毕业那一年,班主任史炳合带我们语文语文,他经常在班上念我的作文,他越念我越爱写,也越能写。史老师还让我和另一名学习好的女生给班上出版报,同学们都看得起我,没有那一个贫农子弟欺负我,相反他们中许多人,却成了很要好的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争论问题,打篮球,打乒乓球,劳动,打扫卫生,相处得是那样愉快。有一天下午,数学王老师出了几道题,教大家练习,按规定的时间交卷。时间到了,王老师发现,有一道难题,全班除了我,没有一个同学作对。王老师专门表扬了我,要全班同学向我学习,而且那一次他还讲了许多话,回忆他当年的高中生活,主要是鼓励大家珍惜光阴,学好科学文化知识,将来报效国家等等,一直讲到天黑,才让大家放学回家。
二
1972年,这可是中国教育史应大书特书的一年,也是我的人生道路发生转折的一年。这一年,已停息六年的中学考试制度在中国大地恢复了,我在这年的冬天考上了高中(当时高中改为春季招生)。要知道,当时文革还未结束,由于毛泽东有最高指示,“学生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大学、高中的招生已几年停止了文化考试,只凭看政治思想推荐,而这一年全国的高中招生却意外地进行了文化考试,像现在一样,录取是“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而后来第二年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人们才知道原来是周恩来、周荣鑫搞的(周荣鑫当时是教育部长)。昙花一现。于是,后来的我们的下一级七五级,再后来的七六级,升学又不考试了,又像以前七二、七三级一样,仅凭推荐上高中了。“批黑线回潮”,学“白卷英雄",“反潮流”,中国教育再次陷入混乱。我多运气啊!要知道我们一大队三个自然村,几千口人才共靠了五个高中生,而其中就有我这个地富子女啊!如果我不是遇上这一年中考,我今生注定与高中拜拜,更与大学没门,因为凭推荐上学,哪能轮到地富子女这“下等人”啊!当今的八零后青年,大多不懂得“地富子女”这个称谓意味着什么,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你低人一等,意味着你是“狗崽子”,是“混蛋”,是“牛鬼蛇神”,一句话,政治上已宣判了你的死刑,升学,参军,招工提干等等好事,统统没有你的份。尽管伟大的领袖和伟大的党有英明政策,“对出身不好的地富子女,政治上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但下面的歪嘴和尚念经,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念成了“有成分论,只唯成分论”,执行起来也当然心硬手不软。但这一次“皇恩浩荡”,下面的和尚认真念经,才对我们这些“黑五类子女”破天荒的手下留情了。但据说在内部,政策上还是限定了比例。
我考上了高中,母亲却发起熬煎来,不想让我念。那时我家七口人,男孩子多,,穿衣有冬没夏,年年缺粮,日子一直过的紧吧巴,现在我要花钱念书,无疑给家里加重了负担。我也知道父母赘累重啊!但我又十分想读书,像小说《高玉宝》中的高玉宝望着学堂一样渴望。我缠着母亲,说服有点文化的父亲,给被队长派到澄县矿上当三线工(红色子弟不愿干的差事)的二哥写信,以求得他的支持。母亲终于同意了,父亲咬牙凑钱买来了一辆旧自行车,于是我骑着它,带着书包被褥馍布袋,上学去了。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学校叫故市中学(以前叫“渭阳中学”,文革初改称“东方红中学”),距家十来里路,位处交通方便的故市镇。该校是一所具有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学校,大革命时期就有共[chan*]党人在此掀起农运,策划渭华暴动,其后也一直有党的地下组织活动;文革前六十年代初期,因李智英校长主校,升学率连年在地区夺冠而远近闻名。我初入高中,心情较好,觉得一切都是那麽新鲜,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校园更是柽柳婀娜,松青翠柏。校门前有一碧湖,水波荡漾,而校中有一飞檐斗角的古楼叫渭阳楼,巍然壮观,据说那就是解放前地下党活动的地方。这里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不像农村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就批斗人,毕竟是高一级的学校,老师都很有学识,也很敬业,对同学们都非常好。同学们也都能友好相处,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大家把学习都抓的紧,早晨校园书声琅琅,文体活动天天都有,每天都能听见歌声。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处事仍放不开,心理愈加谨慎,像《红楼梦》的林黛玉在贾府一样小心。于是我很快发现了我的“同党”,还真有少数出身不好的同学,像我们四班的刘永安,二班的刘永玉,八班的王文平,我很快和他们认识成了朋友。像刘永玉,他父亲解放前在县城瑞泉中学中学当教务主任,文革被红卫兵打成“历史反革命”,后又遣回农村老家——故市东屯。永玉告诉我,他那个几千口人的一个大队,就考上他一个高中生,贫下中农的子女一个都没考上,把大队贫协主任气的直骂娘。但是,我和班上那些做作业靠抄别人,热心抄报纸写批判稿的人物就是合不来,总对他们保持警惕,因为他们这时也蠢蠢欲动,想学报纸上的黄帅,给一些老师贴大字报。有一次,由于我的鲠直,终于和一个家伙发生了正面冲突,“官司”竟打到了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张老师是个好人,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件事过后,我回想有点害怕,我是何许人也,敢和那个家伙较劲,他可在班上担任干部,经常代表着党在班上讲话,他会不会以后再故意找我的茬报复我呢?这都完全有可能,还得提防些。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要忍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醒自己要学会保护自己。语文课堂上,宿舍里,有时又拿出我的硬皮本,看我的名言,画我的理想。我现在已有了新的硬皮本,那是二哥从澄县给我专门买的托人捎回的。我现在在抄写新的格言,毛泽东的,马恩列斯,鲁迅,等等,但雷锋、保尔依然是我心中的英雄、我的偶像。我们学习的语文课本,尽管还有文革大批判的火药味,但有些文章我非常喜欢,像司马迁的《鸿门宴》,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作家魏巍的散文《路标》,是赞美雷锋精神的,优美的语言,流畅的笔调,令人耳目一新,朗读起来总让人激情满怀。还有一篇《筑路》,就是选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雷锋,两位英雄又复活在我的面前了。
一年过后,我翻检硬皮本,发现我喜欢的格言与初中有很大不同,尽管我承认雷锋、保尔、吴运铎仍是我心中仰慕的英雄,但我现在更喜欢“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思想深刻之类,大概是第三学期换了语文老师的缘故,课堂上段国超老师生动的讲解(尽管他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使我这时候开始崇拜伟大的文学家鲁迅。我与班上的陈群生去书店,各买了当时上海出的上下册《鲁迅杂文选》、《鲁迅书信选》,回来看得津津有味。于是我的硬皮本又抄满了鲁迅警句,诸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无端的耗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文学是战斗的!”“墨写的谎言,决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等等。鲁迅的格言使我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不再简单,使我更懂得爱与恨,使我明白了青年的使命。我喜欢上鲁迅,肯定与段老师课堂上讲鲁迅有关。段老师给我们讲鲁迅的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讲《记念刘和珍君》,分析得是那样透彻,使我们感受到了鲁迅语言的魅力,也认识到鲁迅人格的伟大。说到段老师,他可能是对我在高中阶段影响最大的一位,他是第二年第一学期带我们班主任,我很快发现这个老师个性特点,除上课爱讲鲁迅外,还经常在报刊发表文章;再是他带班严厉,那一口湖北腔训起人来与他在课堂的风趣可亲判若两人。那时学校爱开运动会,他硬是严格训练,让我们班的几个小个子跑三千米、五千米,夺得前面名次,使班上总分名列全级第一。我那时就热爱写作,除课堂完成作文外,课余也常拿习作向老师请教,后来也学老师,悄悄地向报刊投稿。记得当时我还订了才复刊的已改名为《陕西文艺》的《延河》杂志,上面女作家李天芳的散文、晓雷的诗,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次,在和段老师的随意交谈中,知道了这两位作家和段老师,都是一个大学的同班同学。
我又暗暗地做着作家梦,现在想来,当时只是那发表欲望强些罢了。我也深深知道知识的重要性,课堂上不敢有一丝懈怠。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一年学习气氛较好,尽管批林批孔运动已猛烈的冲击着学校,但学校大多数教师都在抓教学。这第二年学校教学秩序就不正常了,一会儿评法批儒,一会儿学张铁生,一会儿“反潮流”,一会儿又学黄帅给老师贴大字报,又搞甚么“社队挂钩”(其实是师生定期去某生产队劳动),最后干脆分成了十几个专业班。我报名分到了农机班,蔺金荣老师任班主任,当时可能是我出于对毕业后面对的实际的考虑吧。我后来看到刘永玉、焦秋钟、史杏兰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都分到了段老师带的写作班,心里又有些发悔。我们原四班有个同学说我:“你是咱班的刘然(当时的名作家是《艳阳天》作者浩然,因我爱写作,班上有同学就开玩笑叫我“刘然”)又和段老师关系好,怎么能不去写作班呢?”,我无言以对。其实后来我和段老师仍保持着联系,只是我毕业几年以后的1978年,他调入大学任教,成为研究鲁迅的知名教授后,他在城里,我在乡下,我们的联系才少了。我永远感激他对我的教诲和培养。
三
1974年的腊月(阳历已到75年),我从故市中学毕业。两年前,怀着希望和梦想考入这所学校,现在却带着失望与迷惘回去,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一个名叫定通的村子去。大学已不直接从高中招生好几年,现在大学只凭推荐招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对“出身不好”的我来说,是那样的遥远,但我没有消沉,像其他同学一样,心里默诵着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颇有几分豪情,来到生产队,让队长安排农活,看有一番多么大的作为。现实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现在成了农民,除了肚子多喝了那么一点墨水,和其农村他同龄青年没什么两样。对于农村社会,我知道,它也比较复杂,它不是简单的干农活,队长在那里一统天下,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给人开批斗会,开路线分析会,人整人的事经常发生,积极分子随便打骂“黑五类”的血腥场面时现眼前。我知道,今后的人生道路将很漫长,将充满荆棘,。我又想起了鲁迅先生《记念刘和珍君》中的警言,决心做一名“猛士”,“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初回农村,我尽量回避那些批判会、斗争会的场面,尽量保持沉默,队长叫干啥就干啥。毕业前我在农机班学的是农机,但队长并没有让我开拖拉机,而是派我和十多名青年出外挖排碱沟,干了成个月才回家。我觉得和那些男女青年在一起,劳动虽苦,但集体生活的欢乐使人忘了一切。以后随全队社员出工,收麦子,打场脱粒,给棉花喷洒农药,施化肥,等等农活基本都干过,有些活儿既脏又累,我都能坚持下来。半年多的体验,我感觉劳动挺好的,和农民在一起很快乐。这时,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高尔基的一段话,说"劳动是世界上一切欢乐、一切美好东西的源泉。”觉得高尔基说的太好了。我把它和“劳动光荣、懒惰可耻”、“劳动创造一切”一类话记在本子上,还向民歌学习,创作一些歌颂劳动生活的诗歌。那一段时间,我在村里借到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看得我如痴如醉,觉得作者笔下的人物就在身边,觉得农村生活挺有意思。有一天,段老师带领75级的一个班下乡实习时,抽空儿来我家一次,还吃了饭。他大约对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让我劳动之余,不要放弃写作,并要我多写通讯广播稿,投给县广播站,这有利于提高自己。父亲从那次后,一直记着我的这个班主任的名字:段国超,湖北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大约在下半年的某一天,同村五队的在大队当治保主任的苏先生(兽医医生),来我家叫我,说大队已经给小队说了,说我文章写的好,要调我去大队部当广播员,并说是他极力推荐我的。我懵了!说老实话,我爱写作归我爱写作,但我并不想去大队部干事,因为那里要整天和干部、工作组接触,我性格内向,不擅长应酬。于是,我就婉言谢绝,说;“叔,我怕自己干不好,最好另选一个人·”苏先生说:“不要顾虑,你能干好·”就走了。过了几天,大队副书记——一个姓龚满脸皱纹的老头又来我家叫我,这下父亲说话了“神都怕三请,你当你是谁,人家叫你是看得起你”云云,并发了脾气。我害怕父亲,没办法,只好去了大队。正如我所料,大队的事确实不好干,我的身份是大队广播员,但除了放广播之外,平常还要担水,烧茶,接待人,接电话,送通知,出门前黑板报,写各种材料等等,没有节假日,顿顿吃饭要骑自行车回家(二里路),晚上就我一人睡在那儿看守大队部(偶然有工作组或老会计睡睡)。每当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苦闷的想:我在这儿干到甚么时候为止啊?这样的生活多么地不适应我。我出身地主家庭,而大队部整天来的不是上级干部、驻队工作组,就是本大队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你的一举一动不小心,都可能给你带来麻烦。记得有一次,我不知从哪里见到一本《朱德诗集》,从里面抄了朱老总咏抗日的一首七律(记得是《太行春感》吧),用毛笔写了,贴在我床边的墙上,在我们大队驻队的工作组——一个做事极左的团干,硬说这诗有问题,问我为什么不贴毛主[xi]的诗。我问他朱老总的诗有啥问题,这家伙又说不出,只是说现在批走资派云云。我说,你没看见大队部墙上“十大”开会的照片,朱老总还在主[xi]台上坐着吗?顶的这家伙哑口无言。但我后来还是按大队会计——一个对我很关心照的长辈的意见,把朱老总的从墙上取了下来。这个极左的家伙因此对我怀恨在心,有一天早晨,天刚黎明,外面还刮着风下着雨,他硬要我去各小队的团干送通知,我回绝他说雨晴了再去,这家伙就说我不服从他这个上级领导,硬压服大队书记撤销了我的广播员,让我回家了。我早已厌恶这个是非之地,却没想到以这样的结局离开。虽然名义上不好听,但我从心里高兴,认为瞎事是好事,因为我迟早要离开那儿。我真要“感谢”这个极左分子,还没有给我“恩慈”开批判会!但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家伙还确实想“上钢上线”,硬是让同情我的大队干部顶住了,大家认为我没甚么大错。(在我之后三两年间又换了几个广播员,都是我的同龄人,最后结局都不甚好。有一个号称风云人物的女团干,命运沉浮,很令人同情。此是后话不提)
我又回到生产队,心情很不是滋味,觉得人们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但一想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心里又轻松了许多。父母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宽慰我“天无绝人之路”,“往前的路是黑的”,“走着看”。但时间不常,大队书记又来叫我到大队科研站去,他说他还需要我给他写材料。我想,我和书记并无矛盾,科研站毕竟以搞农业科研为主,人也少,事单一,于是我就去了。在那里我们几个年轻人在技术员卢师和邓师的带领下,学会了搞虫情测报,学会了小麦育种的提纯复壮。当然有时我就被大队抽调,写材料去了,但我对写那些空洞的东西并无兴趣。这期间我和站长去县上参加了一次学习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县上的大型会议,吃的的是公饭,住的是招待所,面对面的听到了领导讲话。八月份我的习作《赞革命样板戏》在县文化馆编的《工农兵诗选》上发表,看到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真是高兴万分,激动了好多天。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作家柳青的话:“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勉励自己坚持下去,走出一条路来。接着还参加了一次县文化馆组织的业余创作学习班,这个学习班内容却是叫写反映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在这次学习班上,我认识了文化馆干部诗人杨立哮老师,见到了我的同学刘永玉,认识了插队知青郭杰、申天凤(后来他们都考上了大学)。记得当时唐山大地震刚发生不久,有天晚上还经历了一次余震,杨老师要大家睡到礼堂的外面去。
九月份,毛泽东逝世。当时的农村人认为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以为天塌了。我所在的大队科研站和大队其他单位像团支部、医疗站、缝纫组都忙了起来,制黑纱、糊花圈、写悼念文章,一直忙到九月十五开追悼会那天。记得我当时写了一首题为《永世难忘九月九》的诗,用毛笔抄下来,以壁报的形式贴在学校院内,来悼念这位伟人的离世。大队在学校给毛主[xi]设了灵堂,开追悼会那天,天阴沉着,下着雨,全大队的干部群众都参加了,有的人哭得很恓惶。不久,四人帮就垮台了,举国欢欣。但当时的极左思潮在农村仍很盛行,基层干部不光按上边的旨意搞阶级斗争,他们间的权力斗争也很激烈。冬天,,由于公社领导的意图,叫我到大队给他写材料的年轻书记,被一个生产队长所代替,罪名是“支持了某些人走资本主义”,记得他还两次找我帮他写检查,当时情绪很低落。这时我才深深认识到,科研站也不是我久待之地,说不定这干部们的权力斗争,会把我拉进去作无谓的牺牲。于是我观察着,等待着。第二年正月里,我终于瞅准一个机会,让父亲出面给大队书记说情,离开了我并不喜欢的科研站,到大队办的七年制学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四
1977年2月,我成了一名民办教师。当教师可是我喜欢的工作啊!至少我有更多的时间看文学书,搞我喜欢的业余创作,特别是不像在大队,接触的人那么复杂,写不完的材料。我的心情格外兴奋,这可又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啊!其实,那时我们大队七年制学校缺教师,和我一起高中毕业的其他四位同学,除两名当兵外,另两名早已进了学校。还有几名是初中文化程度,都先我一年或两年进了校。说老实话,我对他们是有点不服气的。学校的王老师,是我初中毕业时的数学老师,他极力向老校长推荐我,并指导我如何当班主任,怎样上课。我很快在学校站住了脚,首先我在语文上占优势,大家都知道我能写。后来大队新书记仍找我写材料,每当这时校长也不敢怠慢,就给我放行。第一学期带四年级,第二学期就带七年级。在大家眼里,我是青年教师的优秀者。而就在这一年国家拨乱反正,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在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复习高中课程,很快就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考试大军。这一考才发现,十年动乱,我们荒废的太多,我和我的同龄人,大部分都落榜了,当年考上的基本上都是基础较好的老三届,我们高七四级,有考上的,很少,而高七五和高七六,几乎没有。于是第二年和第三年,我和其他一些落榜青年又参加了两届高考。当时老同学刘永玉也在当民办教师,为了高考,他离开学校到西安补习去了。他和在一所高中补习的焦秋中,也劝我离开学校去高中补习,我对母亲说了,母亲不同意,于是我就没离开学校一步,结果刘永玉1979年考上了苏州医学院(后考上硕士研究生,后出国攻博士、博士后。现居美国洛杉矶),我和焦秋中终因外语成绩差而名而榜上无名(我们高中学的是俄语,高考考的英语)。记得我为了复习外语,天天晚上跟着收音机自学英语,在一个日记本上记满了英语单词,而在这个本子的扉页上,则工工整整的写着叶剑英元帅当时发表的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我当时是把它作为座右铭来激励自己的。但是,落榜的滋味毕竟不好受,我很苦恼,慨叹命运对我不公,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晚上有时睡不着,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转,想过去,想眼前,向未来。“斗牛知我心里事,陪我徘徊到天明”,这两句我当年写下的诗句,真实的记录了我当时的处境和心境。
但是,我很清楚,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再耽误不起,我必须迎头赶上时代的脚步。“条条道路通罗马”,“路就在脚下”“路要靠自己走”。从1979年下半年起,我又报名参加了陕西教育学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函授学习。从此后,我利用课余时间,看函授教材,背古文,做笔记,寒暑假和本乡的陈文德、郭西泉老师,骑自行车去五十里开外的县教师进修学校听课,参加各门课程的结业考试。这一坚持就是四年,而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记得1982年的8月,我们在县上函授学习,接连暴雨,学习结束回家时渭河暴涨,过河时河滩里公路上的水已淹至腰,我们趟水过河,险乎没让水冲走。1983年12月,我和郭、陈二位老师(他俩大我七八岁)完成了四年的中文函授学习,拿到了陕西教育学院颁发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证书。“大专文凭!”这文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多麽令人羡慕,因为在当时农村的初中、小学,是极少见的,但现在我们三个人却有了它。人常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实寄希望有这大专文凭能很快转为公办教师,但一年过去了,没有动静,我们仍是民办教师,工作起早睡晚,生活清贫如洗,总被人瞧不
那一时期,我也正在讀路遥的《人生》,我很同情书中的主人公高加林的命运。“我联合国都想去!”高加林的这句话我清楚记得,它道出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志存高远的心声。不行,我不能歇气,我要考自己的不断努力。我特意把《人生》的题记引用的作家柳青的话抄下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地方只有几步,特别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柳青的话实在讲的好,触动了我的心灵。我还把《国际歌》的一句歌词改成“从来就没有甚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在心里唱,给自己鼓劲。我知道,我现在就在走人生的关键几步,不能大意,不能懈怠,更不能放弃,只能走好,不能走坏。我很发悔,自己1984年为甚么要放弃参加民师班的招生考试(其实我1983年在参加大专函授的同时,还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加了中等师范民师班招生考试)呢?人常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机会属于有思想准备的人”。我恨自己的懒惰,没抓住机会,恨自己太依赖大专文凭。于是,我决定不等不靠,再参加1985年的中等师范民师班招生考试。其时,我们大队的七年制学校已撤,经过1982年的民办教师大整顿,我们留住的民办教师都已离队任教(只有个别人面子大仍留在本大队),我所在的学校距家四五里,是一个完全小学,校舍破破烂烂,教师七八个人。初在这儿教书心情很不好,学校没有教师灶,每天吃饭让群众轮着管,使人觉得总好像讨饭似的。半学期后,艰苦的条件不但没有使我灰心,反而更坚定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意志,发愤努力复习重考的劲头更足了。我一边搞教学,一边复习考试内容,我把复习的重点放在数学科上,有时把疑惑问题记下,抽时间到乡初中,向关系比较好的老师请教。这时候我也发现,周围也有同事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是嫉妒?是怀疑?是不屑?我说不清。其实我才不管他们呢!“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向来把但丁的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别人的各种议论根本不在乎。
周日回家,母亲知道我近来又准备考学,很生气。她大声训我:“你还考!你考到什麽时候为止?你要知道,你现在已是做爸的人了!你上学去,把媳妇跟娃撂在家谁管?”那时,我已结婚满三年了(我结婚是1982年正月,时已27岁)孩子菲菲才两岁,为给四弟定媳妇,母亲把我们从老屋刚分出来不久,住在生产队的几间旧房里,当时的情景是,除了被褥锅灶几样生活用品外,真是家徒四壁。我没有顶撞母亲,我耐心地对她说:“结了婚上学一层人呢!像老三届,哪一个都是几个孩子,人家照样上学。我现在不去考试上学,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你儿子就永远是民办而转不了公办。我如上学,家里会安排好的,请您放心。”母亲尽管不高兴,但他知道我走的还是正道,再没有勉强阻挡我,我仍掌握着我的命运,做我该做的事情。这年的七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轻而易举的考上了渭南中等师范的民师班。全乡有十多名青年教师报考,结果就我一人考上。
九月份,我告别妻儿,骑着自行车带着行李,去五十里路外的渭南双王教师进修学校上学。走时妻子引着孩子送我到小院的栅栏门前,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硬是忍着没让流出,也没说甚么。我看着妻和孩子,心里也有点酸,叮咛了几句,就走了。
我们这一级民师班共两班,共80多人。在此之前,已有一级学员毕业,我们的上一级还是两班,明年毕业。我们班学员绝大多数都近而立之年,也有五六个已过这个年龄,还有两个未婚的小妹妹二十二三岁。由于经历大体相似,都是民办出身,都是有家有舍,都是想通过民师班这个台阶来改变自己的“老民”命运,大家在一起就同病相怜,无话不说。有一名来自渭南塬上山区的学员叫王晓飞,也是1983年陕教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他跟我一样,都是看大专文凭转不了正,才来报考民师班的。后来知道,这种学历倒挂的现象,上一级还有两名。大家按部就班,按时上课,语、数、音、体、美、教育、心理等课程俱全,大家又一次回到了学生时代。进校的老师有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也有初出茅庐刚走上岗位的年轻人,他们对学员都很关心。大家上课是师生,下课是朋友,彼此关系都很融洽。大家每日在教室——宿舍——饭堂这单调的生活中打发着日子,有时也到学校外边的田野里散步,或到音乐老师孙又新那里,喝茶聊天,听他讲艺术。大家都盼望早日跳出“农门”,只嫌时间过得太慢。
两年“民师班”的学习生活终于结束了,我拿到了一张由蒲城师范颁发的毕业证书。也就是这个证书,我拿着派遣证到教育局报到,从此成为一名公办教师。当然,陕教院给我颁发的那张大专文凭现在也派上了用场,因为这张文凭,我被县教育局分到了距县城较远、离我家有二十里路的一所高中——蔺店中学(这学校当时缺语文教师,我相信事在人为,提前让熟人也做了联系),其他学员大多那儿来哪儿去,在初中或小学。1987年8月28日下午,我带着行李前去蔺中报到,我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在这里一干就是8年,并先后被评为中学二级教师、一级教师。其间和妻子节衣缩食,1992年给家里盖了几间大房,改善了居住条件。1985年8月,我又被调往我原来上高中的母校——渭阳中学。在这里一干,不觉13年又过去了。这13年,当班主任,带毕业班,年年忙忙碌碌,送走一届又一届学子,日子过的实在充实。其间在报刊发表了20多篇语文教学方面的文章,2002年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
人生真是恍若梦,廿年弹指一挥间!
亲爱的朋友!讀到这儿,你一定会发问:“在这二十多年的高中教学生涯中,你最推崇的,且对你人生产生最大影响的格言是哪条?那么我告诉你,是哲学家冯定先生的一段话:“生活中最能使人经久不懈热情的是甚么呢?那就是事业。”
(2008年7月28日完稿,距北京奥运会开幕仅11天)
本文已被编辑[浅草闲阳]于2008-7-29 15:45:05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守拙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