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梅匆匆赶到教室的时候，秀儿和素娟早就在了，教室里还稀稀疏疏坐着一些早到的同学，细细碎碎地聊着天，还差一个钟才开始晚自习，教室显得挺安静。

“青梅，你看看你的抽屉。”秀儿和素娟异口同声地说，做着鬼脸。

抽屉里，一张作业纸包着一包芋头皮，上面画有几行草书，龙飞凤舞：

“芋头的味道真不错，下次再有好吃的别藏这么紧，同学之间应该相互关心，有吃同享，芋头皮有劳您丢了，谢谢！”

芋头是秀儿的妈妈坐了两个多钟头的车，从农村带来的，她们还舍不得吃一个呢，现在全变成了芋头皮。青梅那个气呀，眼光狠狠地扫了两三遍教室，想猜测是谁搞的恶作剧，可是几个早来的男同学或在聊天，或在看书，不露半点蛛丝马迹。

青梅奥脑地把芋头皮和那张纸条都丢进了垃圾筒，有同学望着她笑，分不出谁的笑脸后藏着秘密，没有谁和谁的表情写着与偷吃案有关。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没见过芋头皮吗？”

同学们终于大笑起来，青梅，秀儿，素娟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十六七岁的年月，青春的脸胧总是堆满笑意，赶也赶不走，被捉弄后也能开心地露出最美的笑靥，这青葱的年华呀！

装出忿忿的样子，青梅托着腮，想，谁这么调皮呢？不由地心湖像被搅动了一下，泛起了细微的涟旖。教室外，远山头，一轮落日正把天边的云彩染红，那霞光柔和地映射进教室来。青梅粉嫩的脸，也悄悄的染上的一层霞的色彩。也许有那么一个人，细心的发现了青梅脸上的变化，但他是谁呢，是他偷吃了芋头吗？

青梅是个聪慧的女孩，却理不清这事儿。好没道理！

夜慢慢降临，繁重的功课随着朗朗的读书声压将过来。

连续看了两个小时的书，青梅抬起眼睛，扭一扭有点僵的脖子，望向窗外。好静的夜，田野里传来的虫子的鸣叫声，伴和着沙沙的写字声，偶尔的翻书声，更增添这份寂静。突然青梅看见不远的山上有一团火光在慢慢地游移，在一片柒黑里显得那么飘渺，玄幻。心倏地一惊，“鬼火”！她拉同桌的秀儿看，两人赶紧把窗户关上。

转身的一瞬，青梅无意地，撞上了吴晓生专注的眼光，那里也藏着一些东西，就像外面黑夜里那团游移的火，神秘的，让人捉摸不透。

青梅捧着书本，想着那团“鬼火”，想着那双眼睛，一只手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边角，不知不觉地心儿一点点的飘忽起来，飞到了九霄云外。

〈二〉

劳动课，在教室里闷了一个星期的同学们像出笼的小鸡，嚷吵着向校外涌去。又是植树，在学校对面的小山坡，经过一片菜园子便到。正是夏季，园子里的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一派欣欣向荣。其中还飞舞着一些透明翅膀的黄色小蝴蝶，在朵朵花儿间嘻戏。

“蝴儿，蝴儿，你快快儿飞过来，再过来一点我就能捉住你了。”青梅心里想着，却没有跨进菜园，怕老师看见会说。蝴蝶仿佛能懂青梅的心思，就飞到眼前了，却一转身又飞入叶子繁茂处，失了踪影。

“青梅，还在那里站呀，快点。”秀儿叫。

“李青梅想吃黄瓜呢，口水都流出来了，你崔她干吗。”有男生应道。

“就是想吃了关你什么事。”青梅狰狞着脸应道，一路小跑追秀儿和素娟去。

说是种树，也就是到山坡上转转，让同学们在繁重的课业间松松脑筋，养养眼。三个人共用一把锄头，大半的同学都在玩。老师身边围着一群人，在说笑。

“李青梅，你过来。”班主任叫道。

“什么事？”

“嘻嘻嘻嘻嘻嘻……”有几个同学忍不住开始偷笑。

“你过来。”

“‘篷松鸡窝头’是不是你取的？”班主任指着自己的头。

“哈哈哈哈哈哈……”暴笑！

班主任苏老师是个中年男人，极懒，早上起来从不疏头，后脑勺与枕头接触的一撮子头发零乱得就像一个母鸡孵蛋的窝，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同学们就能欣赏到他的这个极富特色的脑部。于是“篷松鸡窝头”就成了苏老师的花名传开来了。当然，学校的大多数老师都有花名儿。比如教化学的“四大袋”，因为那老头爱穿中山装，前面有四个衣袋；教英语的“模特儿”，她的衣裳特多，一个月穿下来，绝不会重复；上政治的庞家东，他骂学生自习课在聊天，说，你们这样的学习态度也能考出好成绩，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有男生阴阳怪气地接茬回了句“倒过来不就成了冬瓜棚了吗！”，便得了个“冬瓜棚”的美称。还有什么“瘦猴”“杀手”，各具特色，大多起得贴切，让人一联想起他们的那些特点，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嘻嘻，我只和秀儿说过一次，谁给传开来的我就不知道了。”青梅一脸无辜的摊着双手，平时和老师开惯了玩笑，这样的罪名不会惹脑老师的，她知道。

“好你个李青梅，太岁头上不敢动土，老师头上倒敢动名了。罚你这个周末弄好教室后面的板报，星期一我检察，编得不好唯你是问。”

看着老师身旁那些挤眉弄眼的男生，青梅发现她又一次成了那帮小子捉弄的对象，肯定是他们出的诡计。她的眼睛凶神般地盯着他们，仿佛恨不得把他们捉将出来，狠狠地用鞭子抽一顿。

“这些调皮蛋，就爱欺负人！”青梅沉默着，心里像有一只活泼的小鹿，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跳着欢悦的舞蹈。

〈三〉

星期六下午，素娟，秀儿陪着青梅一起出板报，她们仨总是形影不离。

还有几个班干部，帮着出谋划策。

“青梅，‘压寨夫人’在楼下，叫她上来玩？”素娟在走廊上说。

“叫呀。”青梅说着，瞄了一眼班长吴晓生。

“压寨夫人”叫黄小英，口无遮拦的一个八卦女生，到处跟人说她喜欢吴晓生，吴晓生是班长，头儿嘛，于是，淘气的青梅她们便在背后叫她“压寨夫人”了。吴晓生知道这事，但他一向不苟言笑，不理会这些无聊的事。有些和他要好的男生叫了，他会骂人家神经病，如果青梅她们不怀好意地叫着“压寨夫人”，他便抬头深深的看青梅一眼，然后就又做自个的事去了。青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每回被他的眼光扫过之后，她的心就会乱上好一阵，但以后却更喜欢叫了，仿佛赌气一般，就是喜欢和这个严肃正经的男生过不去，总想去惹脑他，像是想找他骂似的。他却从不骂她。有时有些班会上的工作要处理，他对她也是轻声细语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青梅也会偶尔变得温婉起来，但当着大家的面，她老爱跟他过不去，青梅觉得自己真怪，可又不知怪在哪里。

“青梅，要不要我帮忙？”黄小英笑盈盈的。

“我这不用，黑板前站不下人了，你去帮吴晓生选要抄的文章。”青梅别有用心。

黄小英却不敢走过去，坐在青梅旁边的桌子上，晃着脚托着腮看她们抄板报。

吴晓生头也不抬，正在翻书找文章。他的严肃让不了解的人望而生畏，但青侮知道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他有着与年龄不相付的深沉，来自农家，才貌出众，却总是沉默寡言。

“李青梅，别顾着说话，你的字向上斜了。”吴晓生站在坐位上喊道。

“你来看看这篇合不合适。”

青梅两手按在黄小英的肩上，推着她向吴晓生走去。然后钩着她的脖子尽量挤她到他面前。

“小英，帮看是哪一篇？”

“你自己看。”吴晓生把书丢过来，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了。

黄小英在那傻笑。青梅想，还不领情呢，你个吴晓生，摆什么臭架子，又为自己的八卦感到无聊，拧头看看一旁的黄小英，觉得她有点可怜。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要这么低三下四的吗？”青梅突然有点莫名的伤感，不过她马上摇了摇头，不，将来有一天我真喜欢上一个人了，我一定要他像公主一样的疼我。然后又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了起来，偷偷笑。

板报差不多弄好了，吴晓生才回到教室，青梅拿书还他。

吴晓生接过书，盯着青梅，青梅才不怕，带着挑拨的味道望向他，她还有点为他刚才的不给面子生气。谁知他迅速将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转身又走了。青梅给他的行动弄糊涂了。

悄悄来到楼梯拐角处，打开纸条：

“青梅：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我不喜欢她。”

他写的是“青梅”而不是“李青梅”！青梅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起来，“青梅”是要好的女同学对她亲呢的称呼，男女同学之间一般都是连名带姓的。

一声“青梅”，便打乱了心绪。她只觉得因为这个称呼，世界就改变了，她再不是个单纯的女孩，可是却不脑，心底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好奇怪！就像第一次来月事那样，让她又紧张又惊慌还夹杂着一些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告别了一种单调的早已过腻了的日子，进入了另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一般，有些激动，有些害怕，有些迷乱……

〈四〉

曾经觉得日子过得是那样的慢，上学就盼着放学，开学就盼着放假。如今仿佛是一转眼的功夫，就毕业班了，就马上要高考了。功课越来越紧，升学有希望的同学都被安排坐到前面来了，其它的就等着混张毕业证，再无心向学，所以每当上自习课，前面的同学埋头苦读，后面的同学就弄各种各样的小把戏来逗大家乐子。

现在，他们正拿着一个平时照青春逗的小镜子安放在窗台，反照着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口，有老师来一目了然，美其名曰“照妖镜”。在“照妖镜”的保护下，他们肆无惧惮地大闹天宫。

“把‘照妖镜’给我。”冷不丁的，教语文的李老师出现在后门，她是从教室旁的楼梯上来的，“照妖镜”失灵了，一群猴子后悔不己。又被臭骂了一顿。

“‘照妖镜都造出来了，老师这么辛苦，怎不见你们弄个人参果来尝尝？英雄出少年呀，平时小瞧了你们。”

李老师把一大叠作文本放在讲台上。

“我来给同学们读一读今天的作文，有不少的闪光点啊。”

“……《我的老师》：……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姓李，是个女同志，40多岁了，胖胖的个子，一双弯弯的眼睛，脸蛋像砧板一样圆……”

“我看那个同学应该加一句，砧板上布满了树皮般的条纹。”脸像砧板一样圆的李老师又加上够味儿的一句，讲台下好多人笑得捂着肚子。

都是些成长中的机灵脑瓜，一不小心就蹦出些古灵精怪的创意，谁又知道，明天，他们一个个的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才？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们！

“李青梅，这道题你会不会做？给我看看。”吴晓生轻轻问。

“哦，”青梅丢作业本给他。自从上次收到纸条后，青梅看到吴晓生，眼神再也装不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了什么似的，更有意的拉开彼此的距离，似要证明自己的高尚。但心底，又是那么渴望能多看他两眼，多说上两句话。她苦脑着，害人的吴晓生，为什么要给人纸条！

“有个地方你做错了，我改了过来，你看看。”

青梅一愣，她记得自己都检查了好几遍了。

打开作业本，里面夹有字条：

“青梅：这个周末大家说去我家玩，你去吗？我带你去看海。你如果去，就做个‘胜利’的手势。”

青梅抬起头，吴晓生正热切地望着她，她思索了片刻，悄悄地把右手放上台面，趁人不注意，伸出两只手指，做了个“v”的手势，他冲她微微的一笑，便埋头写字去了。

〈五〉

苏老师总说，学习要刻苦，玩也要尽兴，这叫劳逸结合。周末，他也骑了辆二十八寸的老牛车，和同学们一起去吴晓生家玩。青梅还叫了黄小英一起去，她想，去的女同学越多，别人越不会怀疑她和吴晓生的“关系”了。

吴晓生的妈妈煮了好多蕃薯，海边的沙地种的蕃薯，松粉腻人，肉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咸味，好吃极了。青梅她们几个女生争着吃，慈祥的吴妈妈看了心疼，说，别争别争，不够了我又煮。吴晓生在一旁偷偷的看着她笑，青梅突然又想起了芋头皮的事，拿着一条蕃薯走过他身边，轻声问：

“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芋头？”

“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我不信。”

“傻瓜，我用得着偷吗，知道你喜欢吃……让我妈装一些蕃薯给你。”

“谁要蕃薯？可以打包的。”吴晓生对着一群女生喊。

“黄小英要！”素娟应道，青梅好想给这死党一钩拳。虽然怕别人知道她的心事，但她再也不愿意取笑黄小英了，别人说起，她心底也有点儿酸酸的，以前觉得那么好玩的事儿，现在却变了味。

苏老师和吴晓生的爸爸聊着大海和人生，同学们去拾贝壳，青梅觉得吴晓生的妹妹去马尾松林钩松叶子烧火好玩，跟了去。

高大的马尾松一排排一行行的昂立在海边的沙地上，站成渔民的防风墙，松软的沙地上便铺了一层枯落的松枝松叶，一把猪八戒的耙爪一拉一钩，不一会就是满满的两箩烧饭的柴火了。青梅踏着软软的沙子，一边用脚圈堆着松叶，一边听吴小妹说着她们兄妹小时候的趣事，却见吴晓生跑了过来：

“青梅，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很美的。”没人的时候，吴晓生叫她青梅，她有点羞涩，却幸福着。

他们跑到一堆礁石前，从下面望去，礁石像一个人的侧脸，面向大海，仿佛在沉思，又像在等待着什么，守望着什么，轻轻的海浪拍打着她的身躯。青梅被这神秘肃穆的海的雕像深深地感动着，一时无语。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守望石。”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也不喜欢出海，青梅，我们报考一个学校好么？”

“你是肯定考得上的，我却不一定，我数学太差，拖了后腿。”

“别泄气，我帮你补习。”

青梅心里想的还是这礁石的故事，这个守望归帆的女人，多少年了，望穿秋水，遥遥无期的等候……

回来的时候，青梅到底没有拿蕃薯，怎么好意思呢，只有苏老师驮了一袋。却是吴小妹送了她一串贝壳穿成的风铃，她偷偷在她耳边说：“这是我哥做的。”青梅脸又红了……

〈六〉

当高考进入倒计时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到学校旁的小河里冲凉被淹死了，家长到学校闹了好久，还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本来就紧张兮兮的心情更是多了一份悲凉。好些同学考完毕业试就离校了，青梅的数学却还是进步不大，虽然有吴晓生的帮忙，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是需要天份的。

素娟没有参加考试，她准备好了复读，而秀儿，却是早就随着好多人一起离校了，青梅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在题海里泅渡，除了有时抬起倦困的眼晴，望一下不远的吴晓生，笑一笑，心里还有些热呼呼的感觉。她常常做着白日梦，梦想着他们坐上了去同一个地方的列车，一起手挽手走在大学幽静的林荫道上……

“青梅，青梅，……”

可是，青梅昏倒了，在考场上，最后一场的考场上！

少了一科的分数，总分连专科学校的分数都达不到，青梅万念惧灰，躲到外婆的小山村，跟着表姐妹去山上放牛。也听说了吴晓生考上了省外的一所重点大学。青梅坐在大山的石头上想，“他会偶尔想起我吗？”并没有特别的伤心，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

三个月后，青梅踏上了远去的列车。跟着表姐，来到那片小平同志画了一个圈的地方，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人总会长大，无论你是否愿意，有那么一天，或许就是一个瞬间，你会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你早已悄悄的长大了。好多好多的笑语，都留在的昨天，留在了那些天真烂漫的远去了的岁月里。只是在午夜的窗台前望着天空的星星，望着闪烁的霓虹，品一杯苦涩的咖啡，或喝一怀淡淡的清茶的时候，那些昨日的笑脸，便又会显现在你的面前，仿佛从来都不曾稍离片刻。有时想着想着，眼角就会湿了的……

十多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青梅整理旧物的时候，碰到了那串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晓生，他还好吗？”她问自己。

那天青梅接到素娟的从家乡打来的电话，同学聚会。

“是该回去看看了，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青梅下放电话，想。

〈七〉

现在的青梅再也不是青梅了，成熟女性的韵味在她身上淡淡地散发出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知性的美。当她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时，一阵欢呼与掌声响了起来。

“青梅呀，你让我们想得好苦呀，十年不见了，也不回来看看老师。你看，我的鸡窝头都稀疏了。”

青梅轻轻的抱了抱头发有点斑白的苏老师，差点流出泪来。

“同学们，今天在这里，你们都长大了，成年了，大家干了这杯酒，当时不敢说的话，现在也可以说了。”苏老师举起酒杯。

在大家的笑声里，青梅举起了手中的杯，一饮而尽。

“青梅，当初，为什么……”吴晓生欲问。

青梅轻轻的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举起手中的杯，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是呀！有些事，是美好也好，是遗憾也罢，都藏在心底吧。那些五彩缤纷的往事，那些年少懵懂的约定，那些，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美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