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晓是我的上司,同时也是我的至交好友。我的小说《风雪之夜》就是根据他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小说发表了,他看后哈哈大笑说:“写的像那么回事,好像那天是你在雪山打猎似的!”又说:“得精华了,你小子得请客!”。
我说:“好呀,你说上哪?”
“去‘吴山贡鹅吧!”,“吴山贡鹅”是一家以美味卤鹅而闻名的酒店,我们到那随意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几瓶啤酒便开怀畅饮起来。张晓喝酒上脸,几杯啤酒下肚脸便红的像猪肝,酒酣耳热之际,他又吐露出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
1976年,这是一个多灾多难之年,先是周总理、朱德元帅相继去世,接着就是“四·五天安门事件”,我们这个小山村消息总是很闭塞,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股潮流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还记得当时已临近端午,小麦成熟、稻花飘香,正是农村“抢收小麦、抢种晚稻”的“双抢”大忙季节,我们白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汗流浃背、累得臭死,晚上还要参加大队“革命委员会”举办的党团员学习班,照大队书记郭满仓的话来讲,这叫“抓革命促生产”,我们这些知青都是团员,于是一个不缺地被列入学习班成员。
大队部的小礼堂是原先一个寺庙的大雄宝殿改成的。没有了神像几案香炉的大殿空空荡荡的,庙里的柱子都有合抱粗,足见当年寺庙的规模。我们百十个党团员在长条凳坐好,大殿里立即挤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书记郭满仓在主[xi]台上口沫横飞地训话,副书记鲁文军手里拿着点名簿来回走动,他的目光警惕地盯着会场的听众,有谁迟到、早退立即被他记上黑名单,黑名单上的人是。要被扣工分的,所以大家都对他深恶痛绝,暗地里都他把叫作郭满仓的狗腿子,但是又害怕扣工分,所以忍耐着闷热的天气和蚊虫的叮咬,十分勉强地听郭满仓在那里大放厥词。
我又累又困,靠着知青李飞的肩膀直打瞌睡。李飞是我在知青点的铁哥们,因为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校友,所以我们的关系不同一般,有李飞的地方一定能找到我,有我的地方一定有李飞的身影,李飞常常想以老大自居,而我又不买他的帐,因此我们经常争吵,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我们是知青点里出名的哼哈二将。
李飞用胳膊碰碰我,我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他正起身往外走,我也迷迷登登地往外走,鲁文军低声喝问:“上哪去?”
“拉肚子,上茅房!”李飞用手捂着肚子,我也跟着学,一脸痛苦像。
鲁文军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们,但他知道李飞是知青里出名的刺儿头,脾气暴躁,打起架来动不动就抡砖头,村干部都敬而远之,他皱皱眉,挥挥手叫我们走。
二
天气闷热异常,可能要下雨,天像一个倒扣的铁锅,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夜色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李飞嘴里叼的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我问李飞:“到底上哪去?”
李飞说:“上白沙湖游泳去。”
白沙湖是这里唯一的天然湖泊,在这深山里为何有这样一个大湖,谁也说不清,镇办中学的一个地理老师说是地震后遗留下来的堰塞湖,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作为一个天然水库,白沙湖滋润了这一带的几千亩良田,造福了一方百姓,并且也是夏天人们游泳戏水的好去处。城里来的下放知青更是把它当作自家的游泳池,每年夏天都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湖里戏耍,直到去年有一个武汉知青夜里游泳时溺水身亡,晚上才逐渐地少了游泳的人。从那以后这一带就有了一个恐怖的传说:说是白沙湖里有一个水鬼,晚上打着手电寻找游泳的人,发现目标后它会从水下拽着人的小腿至人溺水而亡,看见水鬼打手电的人还不止一个云云;一时间弄的人心惶惶,最后连不信邪的知青们都不敢在晚间下湖游泳。所以今天李飞说上白沙湖游泳,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说:“我不敢去,听说有打手电的水鬼!”
“水鬼打手电?你这个笨蛋!水鬼怎么不用探照灯!”李飞挖苦道,尽管隔着漆黑的夜色,我还能感觉出他满脸的鄙夷与不屑。
想想也是,水鬼怎么会用这么现代化的东西呢?于是我心里也镇定下来,李飞既然敢去,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白沙湖离大队部不远,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夜幕下的湖面像一大块黑色的绸缎,安静得没有一点波纹,湖岸边的柳树在夜色里黑森森的只看见轮廓。几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屁股上一亮一亮地闪烁着米粒大的荧光。树上的知了“热呀,热呀……”声嘶力竭地叫喊,水里的蛤蟆也“呱呱”地跟着起哄。
我和李飞都脱的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下倒水里畅游起来。湖水的上层是热热的,下层却是凉凉的,泡在水里真是暑意顿消,十分惬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苏舜钦老夫子哪里知道脱成光屁股泡在水里是何其爽也!
夜色依然是黑沉沉的,诺大的湖面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游的乏了,我们就仰躺在湖面上,任其漂浮。我兴致来了,朗诵起毛主[xi]的《水调歌头·游泳》: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今日得宽馀!
才背了一半,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湖面上泛起一片白光,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这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我们两人,哪来的光?联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顿时毛骨悚然,我声音有些颤抖地对李飞说:“李飞,你看那是什么?”
李飞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被我吓了一跳,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也看见那片白光,他也怔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居然往那个方向游了过去。
“你不要命了?”我在他身后大声喊着,李飞没理我,继续往前游,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快我们到近前时,白光渐渐消逝,最后湖面上又变成一片漆黑。难道水鬼知道李飞是个不要命的主,应了“鬼都怕恶人”那句俗话,见他来了,故意躲开?
李飞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叹了口气,返回身游上岸来,我也上了岸,见他穿好了衣服,走到岸边的柳树下,折断一根柳枝,然后插入岸边沙滩上,我大惑不解,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回到宿舍再告诉你!”,然后点上一根烟吸了起来,我们一路无语,见他心思重重的样子,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回到知青点,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看样子还没散会。李飞的宿舍和我的宿舍紧挨着,他打开门,进屋在自己的小木箱里找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把它叠起一角递给我,然后躺在床上的凉席上,又吞云吐雾起来。
我看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李飞虽然是个愣头青,但他却十分喜欢读书,他从家里带来了满满一箱书,其中好多是被打成“毒草”的禁书,但是没人敢管李飞,因为李飞的家庭出身极好,而且他的脾气暴躁,谁都不敢惹,按李飞的话说:“毒草不毒草,是我的事,毒我又不毒你们,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吗?”,所以李飞是知青里最有学问的人。今天他给我这本书,一定有原因。
翻开叠起的这一页,标题是《甓射珠光》,内容如下:
“嘉祜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射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自光如银,珠大如拳,灿烂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前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崔伯易尝为《明珠赋》。伯易高邮人,盖常见之。近岁不复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维船数宵以待观。名其亭为玩珠。”
我虽然古文水平有限,但是大概意思我看懂了,文中说的是甓射湖里有一半张席大小的河蚌,体内含有拳头大的会放光的夜明珠。我问李飞:“你的意思是我们晚上看见的不是什么打手电的水鬼,而是一个体内含有夜明珠的河蚌?”
“是的,只不过白沙湖的河蚌要小得多,所以它发的光和手电差不多,被人附会成打手电的水鬼!”
“夜明珠?太好了!我们想办法逮住河蚌,看看夜明珠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早想过了,这只河蚌太精,必须划船到湖心用渔网逮。”李飞顿了顿,又说:“明天肯定会下雨,不用出工,我们可以在天黑以前到李老栓那里去借船,早早地上湖心去等候。”
李老栓是白沙湖附近为数不多的渔民之一,五十多岁,人非常厚道,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知青们比这里的村民手里要多些闲钱,经常上他那里去买鲜鱼解馋,时间一长,大家都混的很熟,找他借船估计没问题。
三
第二天,天果然下起了雨,地里的麦子已收割完毕,下雨天照例不出工。知青们依然是聚在一起赌钱,我睡了一上午,下午躺在床上捧着那本《梦溪笔谈》看的津津有味。日头偏西时,李飞一脸疲倦地进屋来了,我问他是输是赢,他说输了二十多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李飞说:“别用功了。赶紧走吧!”
我问:“上哪去呀?”
“昨晚不是说好了么!找李老栓借船呀!”
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忙不迭地穿上衣裤跟着他出去,经过厨房的时候,李飞跑进去拿了把菜刀,用报纸包了夹在腋下。我想,李飞终究还是有些怕水鬼的,拿刀好防身,便说:“要不要去李铁球那里借把猎枪?”
李飞朝我翻翻白眼,没说话。
事情很顺利,到了李老栓那里,李飞仅仅用半包“飞马”烟就借来了那只小船。我们骗他说是晚上去湖心赏月,他居然也信以为真,叮嘱说,用完了别忘了把船栓好就行了。其实他也不想想,又不是十五满月,有什么好赏的?
告别了李老栓,我们手忙脚乱地在小船上折腾,这船儿也欺生,我们累得满头大汗它就是原地打转,不肯挪窝。好长时间地我们终于摸出窍门,随着我们的桨声,波纹在身后扩散开来,小船渐渐驶远。
我们必须找到昨天晚上碰见河蚌的水面。但是,这么大的白沙湖要找到它谈何容易!李飞这小子好像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湖岸划着船,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岸边插着一根折断的柳枝!我终于明白昨晚他插这根柳枝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计,他的暴躁脾气是天生的,他的胸有城府也许得益于大量的书本知识!
我们以这为目标,一直往湖心里划去,估计到了昨晚奇遇的那个位置,将船停在湖面上。
李飞把晾晒在船尾处的渔网拿过来仔细检查可有破损,我无事可做,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平湖落日。只见暮云合壁、落日熔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湖瑟瑟半湖红;倦鸟归林,落霞与白鹭齐飞,湖水共长天一色,美景如画。天慢慢地暗了下去,夜幕渐渐降临了,一弯新月悄悄地升上天空,月光皎洁如水,远处的群山被清晰地勾勒出黑幽幽的轮廓,近前的湖面粼粼地泛着银光,清风徐来,荡起阵阵涟漪,湖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绝,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南宋朱敦儒的《渔父词》: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
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于是在心里羡慕起渔夫的生活来,至少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吧!正出神呢,旁边李飞用胳膊肘碰碰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尽管月光很皎洁,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水下正往外冒出的一片白光,老天!它果真赴约前来了。
白光朝着小船这边来了,李飞拿起渔网准备撒网,随着白光越来越近,我的心紧张得“扑通、扑通”乱跳,终于到了船边,李飞果断撒网,白光迅速消失,它逃走了么?我在心里嘀咕,李飞冲我大喝:“笨蛋,快拉呀!”
我如梦方醒,笨手笨脚地上前帮着拉网,怎么这么沉?像网住一个大石头,我们二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它拉了上来,“咚”的一声砸在船舱里,小船猛地倾斜起来。
借着月光我们看清楚网里的不速之客,这是个脸盆大小的河蚌,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蚌,此时它紧闭蚌壳,一动不动地装死。
该它倒霉,如果碰到别人也许还有活路,碰见李飞只有死路一条。他拿出早就准备的菜刀,“喀嚓、喀嚓”干净利索地剖开蚌壳。剖开河蚌后,我们都惊呆了,只见一大一小两颗夜明珠在壳里放着光芒。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珍珠,它们不是滴溜圆,而是一种椭圆,状如两颗葡萄粒,晶莹圆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真正开了眼界。
李飞把珍珠小心翼翼地用包菜刀的报纸包好,装入裤兜里,然后叫我帮他把死蚌抬起丢入湖里,我直惋惜道:“这么大的蚌够大家吃几天的!”,李飞瞪了我一眼说:“你就知道吃!”,停了停又说:“明天我请你吃火腿烧鳜鱼。”。
“火腿烧鳜鱼”是当地的名菜。第二天李飞带着我上镇上唯一的酒馆美美地大吃了一顿,他再三叮嘱:“那件事谁也别告诉!”。
四
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
当冬天的冰雪就要化尽,后山上的映山红已经打骨朵时,知青点迎来了一件喜事:李飞被推荐上大学了!这样的好事是每个知青都梦寐以求的,但是这些推荐名额往往都是公社里头头脑脑的子女或亲戚子女才有份,今年李飞作为一个外地知青被推荐上大学,大家虽然很替他高兴,但是都大惑不解。
我更加迷惑不解,李飞的火爆脾气不知得罪多少人,那些乡干部背后提起他莫不咬牙切齿,当真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了?
当然我更关心那两颗夜明珠,李飞人走了,肯定会将夜明珠带走,我想让他分一颗给我,其实我不是贪财,我那时还不懂得夜明珠的价值,我只是想回家探望父母时给他们瞧瞧,让他们开开眼!
李飞背着行囊走了,在送他去汽车站的路上我一直想问他夜明珠的下落,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眼看着他上了车,车缓缓启动,他朝我挥挥手,眼里一滴亮晶晶的东西落了下来,那是他的泪水,我的眼泪也不禁滴落下来。
两年以后我也回城了,80年我被招工进厂时,听说他已大学毕业,被分在本省s市的市直机关里,那时机关的工资还没有工厂高,所以我并没有羡慕他。90年我所在的企业倒闭了,我成了下岗工人,这时听说他已是某局的副局长,春风得意,对于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以他的心机,作个局长也正常。我此时开始羡慕他了,毕竟他是吃皇粮的,不需要为柴米油盐发愁!99年我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开了自己的公司,此时他已是s市某县的县长,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的电话号码,特意打电话祝贺我。我也祝他官运亨通、步步高深!但是我们一直没见面!直到08年的那次知青聚会我们终于见面了,这时他已是s市的市委书记兼市长,踌躇满志、意气奋发!在宴会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挺着骄傲的肚子和大家频频碰杯,我看不惯他居高临下的气势,和他礼貌地碰碰杯,没有多说话,他感觉到我的冷淡,也没有多说话——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友情!
那次聚会后不久,我听说他出事了!原因是公仆们所犯的通病——受贿!后来我在报纸上证实了这一消息,他在位二十个月,贪污受贿两千万!平均每月一百万人民币!他被判处死缓!
看了报纸后,我坐立不安,我决定去看看他。
我在他的关押处再一次见到他。他已经失去往日的风光,身穿布衣布鞋,一脸憔悴、满身疲惫。见到我他惊讶不已,似乎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平静下来。我们一时无语,过了很长时间,他忽然冒出一句:“都怪那两颗夜明珠啊!”
“什么?”我感到很奇怪。
“当年我们在白沙湖里河蚌身上得到的夜明珠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怎么了?”
“插队时我把其中的一颗送给公社书记鲁有明,我因此被推荐上了大学;在s市机关时我把另外一颗送给省里的一个领导,从此我应了你的祝福,官运亨通、步步高深!但也因此而锒铛入狱!如果没有这两颗夜明珠,我肯定和你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什么话也没说,到了时间了,我说声“保重”就告辞了。
听完张晓的叙述,我叹息不已说:“当年他自私地独占了两颗夜明珠,用他们为他日后的锦似前程铺平了道路,可他没想到那是一条不归路呀!”
张晓说:“你可知道,那两颗夜明珠放在今天,每颗都价值连城呀!”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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