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着我的屁股啦，热烘烘的。我转了个方向，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奶奶梳头照的小镜子，反射太阳光玩。“太阳下山罗！”“太阳又从西边升起来啦！”我把光圈映来映去，真好玩。正起劲呢，听到门锁响，是奶奶回来啦。我把光圈对准门那儿，奶奶推门进来，嘿，正对着她的眼睛。她一下子用手挡住：“宝儿，玩什么呢，还不起床？要迟到啦。”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奶奶，今天吃什么呀？”“俩大馒头。”我噘了噘嘴：“我想吃油条。”“油条都涨到七毛一根了，顶我卖四份报纸啦。等着吧，等哪天你给我抱个奖状回来，我给你买五根吃。”我更没劲了，她还不如盼着太阳打西边出来呢，只怕这个还有希望些。

等我起来之后，奶奶锁上门抱着一大摞报纸又走了。我捏着没吃完的馒头只好上学去。

书包带子断了一根，我只得挎在肩膀上，这样跑起来的时候一甩一甩的，真难受。我从昨天开始，就悄悄地藏了一本书和两个本子在床下面，这样书包就轻了些，就甩得不那么难受了。跑了一段路，看见我们班的班长李珊和组长晓雨正走在前面呢，我紧跑几步追上她们。晓雨看见了我，问：“黄宝，今天要交春游的钱，你带了吗？”我说：“我奶奶说没钱。”班长撇了撇嘴说：“张老师说了，黄宝就是交钱也不让他去。”我梗了梗脖子，昂着脑袋说：“我才不稀罕去呢，明天太阳大，看把你们晒成个黑炭坨。”晓雨骂我：“死黄宝。”我懒得理她们。哼，穿那么花的裙子，装狐狸精。

一溜烟跑进教室，我把书包塞进课桌里。我的课桌和我一样破破烂烂，角上缺了一块，面上划了一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我的课桌也象我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伴，在教室的最后面，同学们都有同桌，只有我没有。有一天，我找到张老师说，我也想要个同桌。张老师很不耐烦地说：“你问问谁愿意和你同桌？能把你还安放在教室里就算不错了。再哪天咬掉谁的耳朵，我这班主任都不消当得了。”我有些委屈地退出来，心想，那天要是秦中天不骂我小叫花子王八蛋，我怎么会急了咬他一口？我奶奶跟我说了，等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就跟我买新衣服的，到时候穿得比他还帅，气死他。

想到这，我走到秦中天的旁边，见他正和他的同桌杨阳笑嘻嘻地说话呢。哼，这个家伙，长得象个猪八戒，却和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同桌，瞧他那样子，肯定喜欢上她啦。我背着手紧挨着他的课桌走过去，啪嗒一声，我回头，只见他的文具盒摔在了地上，笔呀尺子呀掉了一地。我心里一乐，赶紧跑出了教室，心想这时秦中天肯定气死啦。嘻嘻，在外面玩一圈再说。

我正在操场边的那棵树上玩得高兴呢，上课铃响，我哧溜一下滑下来。等我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张老师已经站在那儿了。她用白眼翻了翻我说：“站到教室最后面去，给我老实呆着。”站着就站着，反正语文书我也没带。

可站了一会儿，我就受不了啦，闷，脚疼。我悄悄地蹭到椅子旁，一屁股坐下来，趴在课桌上睡起了觉。我个子小，前面坐着高高胖胖的同学，正好挡住我。可是我没想到老师一看后面墙边没人肯定也会发现的嘛。不过，一直到下课，她都没有走过来揪我的耳朵，可能她懒得管我了吧。

第二节课是我最喜欢的数学课了。买一块橡皮加一支铅笔要几块几角几分，我一下子就能算出来。我奶奶天天要我帮她数钱呢，有时候我偷偷藏起来一角两角她都不知道。可是每次我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就是不点我起来，我就很生气。哼，他只点那些看起来很乖的学生，所以当他再提问的时候，我就故意在下面喊：“等于十二。”他发火了：“黄宝，你还有没有课堂纪律？跟我到厕所呆着去。”唉，真倒霉，上一节课站墙角，这节倒好，让我站臭厕所！我走到教室门口，那臭味都飘过来啦，真到了厕所还不把我刚吃的馒头也给吐出来啊？哼，我才没那么听话呢！见老师咣地一声把教室门关紧，我就往厕所相反的方向走了。

到哪儿去玩呢？我晃晃悠悠往教学楼上面爬，一直爬到六楼，一间接一间教室走过去。嘿，有一间教室没人。我趴在栏杆上往下一看，知道了，肯定在上体育课。我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我，我溜了进去。

教室和我们的一样，没什么好玩的，只是桌上的课本和我们的不一样，我翻了翻，没劲。再往教室后面走，看见一张椅子上有件衣服。我拿起来往自己身上套了套，好大呀，快到我的膝盖了，象我爸的衣服一样大。我缩着脖子，猴着腰，才能把手插进口袋里。我把两只手都插进口袋里啦，真的就象只猴子一样在教室里蹦起来。咦，我感觉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碰着我的手了。我用心一掏，是一元钱。我认得，奶奶每天都要收到好多这样的钱，不过这个硬币是假的，瞧，都生锈啦。真好笑，一个假钱还带着。我往上一抛，再去接，没接着，从我的手指缝里漏跑啦，叮当一声掉地上了，骨碌碌滚不见了。我钻桌子底下找啊找，都没找到。算了，反正是个假的。我脱下衣服正要走出去，这时回来了一个大姐姐，她看见我，很警惕地问：“你是谁？跑我们教室里来干嘛？”“我······我······”我有些心慌，趁她边说话边转身拿东西的时候，撒腿就跑。

我一口气跑到一楼，到厕所里躲了起来。过了很久，我在门口往外面瞄，没人。嘻嘻，抓不到我。

下课铃一响，我见数学老师走出了教室，就回座位坐下了。当上课铃声响过之后，走进教室的，竟然不是美术老师。她往讲台上一站说：“余老师今天有事，我来给她带课。这节课呢，大家自习，可以看书做作业画画，但是不准讲话，不准离开座位。”这可惨了，啥事也不能做，我只好趴在桌上继续睡觉了。这时只听老师问了一个问题：“谁是黄宝？”我一惊，直起身伸长了脖子，只见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我呢。老师笑眯眯地说：“好了，大家自己忙自己的，不准讲话。”我木木地盯着她，只见老师搬了个凳子就朝我走过来了。她要干嘛？干嘛要问我是谁？我没在她面前做过坏事呀？我都不认得她是哪个班的老师。可是她就这样坐在了我身边。

老师一声不吭地、微笑地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啦。终于她开口问我了：“你就是黄宝？”我说：“嗯。”她冷不丁地拿起我的书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头：“哈哈，你就是黄宝呀？”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又不敢吭声。她说：“听说你是一（３）班最调皮的学生？”说着又敲一下我的头，敲得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眼前的星星还是因为她的那句话。我摸摸脑袋，还是一声不吭。她说：“果然很犟嘛！”然后又是一下。我忍不住了：“老师，再敲我就变成傻瓜啦。”“哈哈，你本来就是个傻瓜嘛！嘿，还知道还嘴！”啪，又是一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我学乖了，任她怎么问我，我都不再说话。　

体育课上，我撒欢儿地在操场上跑，把我所有的委屈都让风给吹干了。快下课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那个大姐姐，她在远处向几个大哥哥们往我这儿指。我心里想，不好了，抓我来了。我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跑，跑着跑着，回头一看，大哥哥们更快地朝我跑过来啦。唉呀，我肯定跑不过他们的，怎么办？快到校门口了，我一下子拉开铁门跑了出去，然后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跑过来。嘿嘿，他们是好学生，是不敢跑出校门的。我背着手在那儿晃来晃去，朝他们示威似地笑。他们挤在铁门背后说：“黄宝，你给我过来。”哼，我才没那么笨呢，过去挨打呀？他们还在那儿叫着蹦着，我往边上的栏杆那儿走，就有个小个子哥哥也跟着往这边走，还拿根小棍子探着要打我呢。我一伸手，抓了棍子的另一头，朝他嘿嘿笑。他拔也拔不过去。我正以为自己胜利了呢，突然我的细胳膊被一双大手钳子似地掐住了，生疼生疼地。原来一个大哥哥悄悄地绕过来了。我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可是他越捏越紧：“你这个小偷，看你还往哪儿跑。”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东西。”大哥哥们都跑过来了，好几只手抓住我，我背顶在栏杆上，象只被捉的小蚂蚱一样动弹不得。“喂喂，别打架呀！”只听一个声音传过来，接着我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紫色裙子的阿姨过来捉住大哥哥们的手说：“你们看，把他的小胳膊都捏红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是个小偷，跑我们教室里偷东西了的。”“那也不能打人呀，快松手。”大哥哥们听话地放开了手。我拔腿就跑。跑得远远地，我回头一看，那个阿姨还站在那儿朝我望呢。我想起刚才她靠近我时闻到的一股淡淡的清香，记忆中妈妈的身上好象就是这样的香味。

下午的家长会奶奶象往常一样没有参加。爸爸也在工厂里上班不能回来。可是我还是到学校去玩了。家里没有伴。在学校里看着别人玩也很开心呀。家长们在大教室里开完会，又回各班小教室里开班会。我们学生都在走廊里玩。我想听听家长们开会都说些什么呢，就走到后门那儿把脸帖在门缝那儿偷看。咦，好象说到我了。只听满耳朵都是黄宝黄宝的。说我干嘛呢？只听一个奶奶说：“这个黄宝前天还把我孙子的作业本子撕了。”一个阿姨说：“我孩子说黄宝老是吵着她上课，能不能把我女儿调离他远点啊？”在家长们闹哄哄的声音中，张老师好不容易插话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没办法啊。管了今天他明天照旧。他在学校一闹事，我就给他奶奶打电话，可是她现在接都不接我的电话。我跟校长也反映过很多次了，看能不能把他调到别的班去，或者让他怎么地。可是校长说这个事很麻烦。只能大家都忍耐一下了。看下学期校长怎么安排了。”——不要我了吗？那我到哪儿读书去呢？奶奶说这学期她给校长求了好多情才让我上的学，那她以后是不是还得给校长求情啊？我突然觉得又没劲了。跑到操场边爬上那棵树，和沙沙响的树叶说着谁也不知道的话。

都走了吧，我溜下树来，回家去。在校门口，一个老奶奶看见了我，她喊我：“黄宝。”我不认得她，想绕过去，她挡在我面前，恶狠狠地说：“别走。你是不是经常欺负我们家婷婷，啊？”我低着头说：“我没有欺负她。”“还会说谎，我婷婷说你经常揪她的辫子，还不承认？”周围一些大人围着我们，看着我笑。我不想理她，想从她胖胖的身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里钻走，可是她一侧身，又挡住了我：“走，带我找你妈妈去，太不象话了你。”“我没有妈妈。”老奶奶愣了一下：“那，那，你家里还有谁？”我不说话。旁边有人说：“他有个爸爸和奶奶。”“那就找你爸爸去。”我低着头不说话。她缠了我半天，见我一声不吭，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无精打采地往家的方向走。那个家是奶奶租的房子。我们没有自己的家。爸爸在工厂里做事，每天回家都是黑乎乎的，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爸爸说那是硫磺的气味，他的工作是给什么管子熏蒸什么的。他总是很忙。妈妈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奶奶说她是个狐狸精，早死了，投胎去了。我不知道，在我刚会喊妈妈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我这样难过地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有些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一看，不好，是上午追打我的大哥哥。我拔腿就跑。可是我怎么跑得过他们呢，他们一把抓住我，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你小子跑啊，再跑跑我们看。”我捏紧小拳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嘿，小子还蛮有情绪的哩，你这个小偷！”“我不是小偷。”我生气极了，冲着一个个子小些的哥哥撞过去，想冲出人群。他们被我激怒了，几个拳脚就把我给打趴下了。“唉呀，干什么呀？怎么又在打架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不远处响起了。大哥哥们丢下一句话：“小偷，改天再来收拾你。”然后一哄而散。那股好闻的气味来到了我的身边，是那个穿紫色裙子的阿姨。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好干净的小妹妹。她把我扶起来，用香香的纸巾擦掉我脸上的泪和灰。好温柔的眼睛和手啊。我忍不住又想起了妈妈。阿姨轻轻地对我说：“放学了，早点回家啊！免得妈妈在家担心呢！”我的泪又忍不住下来了。我猛地拨开她的手，跑了。

她不是我的妈妈，她是别人的妈妈。　

-全文完-